雪停了,灯也该熄了。
雨化田身边穿梭着忙进忙出的部下们。
冰河灯谢里所有的纱帘都被拆下,露出后面的数百个纸人来。
所有纸人都被穿戴好或黑或白的衣裳,各绘着喜怒哀乐等等不同的神情。
白衣服的画着黑色的眼睛,黑衣服的有双灰蓝的眸子。
西厂提督在其中一个黑衣服的纸人面前缓缓蹲下。
青衫翩然一转,顾惜朝走到他身旁。
“这样的眸色在前朝也很罕见,百里挑一。”
雨化田说完起身看着顾惜朝的眼睛。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段令雨化田生恨生厌的往昔。
那段岁月徘徊在虚幻和现实的边界。当年的他也并不知道,不经意间的行动可能会为后来带来多少灾难。
顾惜朝忽然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既将我卷进来,休想再踢我出去。”
西厂提督笑得张扬: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顾惜朝知道雨化田有些话没和他讲,他也不想问。
有些人会捂着伤口到处跑,随处大倒苦水;也有的人只会简单包扎一下,然后果断弄死造成这伤口的人。
顾惜朝和雨化田都属于后者。
所以他也笑着说:
“你准备做什么?”
雨化田的右手抚过左手腕间。
“弑天。”
他倒要看看,长生天究竟能不能长生不朽!
顾惜朝故作烦恼地叹了一声气。
“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我为什么上辈子要去逼宫,这辈子又要陪你去做这种事?”
雨化田凤目眯起像只狐狸。
“因为你是顾惜朝,我是雨化田。”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譬如灯笼恋慕着碎雪。
又譬如,雨滴爱上了一条青色的河。
承之章·其三
雾凇沆砀,天地俱白。
初冬大雪,湖水却依旧是深浅落拓的绿。
寒潭上轻舟小小,船身覆雪,衬出窗边一抹红来。
顾惜朝青衫带雪俯身走进船篷时,雨化田依旧倚在窗边。
他难得穿了一袭红裘,颜色好像最艳的山茶。
灵济宫原为皇家道场清修之地,其中有水,常年不冻,传为神灵所眷。
后来道观改了西厂,坊间一度盛传湖水将涸。
结果呢?湖还是原先的湖,清波蓊翠,四季长流。
天行有常,不为人移。
二人静默而坐,眼看着船篷外雪飞片片,融到青绿湖水中去。
雨化田裹紧斗篷道:
“世传雪本为雨。细雨未落,亡于云中;魂化为雪,降于初冬。”
他转向顾惜朝。
“你可信神鬼?”
可信神鬼?
顾惜朝以前确实不信。
然混沌一气,鸿蒙初开。阴阳相合,钧天大道。
正像百年前他寂寥末路,醒转后光阴荏苒,往事难追。
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若论信,需先论其无有。未见鬼神,不能据此断其无,亦不能据此断其有。”
雨化田笑起来:
“只信眼见为实?”
青衫人却说:
“目见不一定为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二三或许早已不是原本的二三。若并虚一与实一,数亦二,则三中即有虚像。由此再生万物,虚虚实实,故目见不可全信。”
雨化田又问:
“何不去虚存实?”
顾惜朝伸手接住一片落尽船舱里的雪片。
“不可,亦不能。溯源寻因,话语字句即是虚像之一。天地初分,石不名石,花不称花。神祇归位绝地天通,人以象和音,恰如注水入渠。千年流变,水中鱼不知水外世,遂以水为天地宇宙,正似当今之人以字句话语表情达意谈玄论道、名百工万物论古往今夕。虚不为假,实亦非真,虚实相生如阴阳二气造化天然,不可亦不能徒存其一。”
雨化田看着他摇了摇头。
“玄之又玄,国子监里的五经博士都不如顾公子伶牙俐齿。”
顾惜朝没理他这茬儿,话锋一转:
“混沌为一;若以人眼所见为虚,造化为实,虚实合为二,二生音声象形,共为三;三生万物。故六合之间,巨至鲸鹏细至蜉蝣,万物皆有表里虚实两面。正像冰河灯谢里你讲的那个故事,前实后虚,虚虚实实。”
雨化田低头整理袖口,毫不诧异:
“你果然听出来了。”
“顾某只是凡夫俗子,并非神佛,不能察微知著。督主有话不好明说,亦是人之常情。”
西厂提督来了兴致。
“我现在到很有兴趣,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但讲无妨。”
“穆生之事,前后共讲了三遍。第一遍是在白衣人死之前,讲故事的人是你;第二、三遍是在白衣人死之后,你先讲了一个版本,而后黑袍客又讲了一个版本。”
雨化田插话:
“最后你又点出了黑衣男人故事里不对劲的地方。”
顾惜朝接道:
“不错。这个故事虽然粗看是黑袍客和白衣人之间的兄弟恩怨,但实际上却糅杂了一桩旧事。我之所以如此推测,原因有二:其一、第一遍时,你说穆生其人英武朗秀胸怀报国之志,这个形容怎么看都是在说武人,但在你讲第二遍时,穆生却偷梁换柱变成了个商人。其二、‘永乐二十一年’你说了两遍,我并非明人,更不可能知道永乐二十一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这桩旧事一定牵扯深广,所以你才点到为止。其三、无论是你讲的故事还是黑袍客说的版本,其中除却穆生及其兄弟,都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无论是叫枇杷还是别的什么,这个人都对故事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此人应与永乐二十一年旧事相关,又是造成黑袍客白衣人兄弟阋墙的根源。而若考虑到黑袍客承认千手海母和透明婴儿都是他造出来的这句话,再兼雪笼文社是一连串事件之幕后策划这一事实,那么能驱使黑袍客兄弟为他做事的这个神秘人物,正是所有案件的真正元凶。”
雨化田直起身子往前挪了一点,俊俏脸庞凑向顾惜朝。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青衫人一脸淡定,脖根却微微泛红,悄悄往后躲了躲。
雨化田又坐回原地。
“你或许还有话没说完?”
顾惜朝看了他一会儿,又说:
“那天晚上你和黑袍客的故事都不是随意讲的。如果我没想错,黑袍客说的‘卓影辟邪’和‘天灵珠’都应和永乐旧事有干系,而你说的第一个故事‘柜中魅’,是想警告试探黑袍客,孰料他紧接着讲出‘天灵珠’。你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当年的旧闻半真半假扯了出来。”
雨化田斜睨着他:
“说完了?”
顾惜朝挑眉:
“你想灭口?”
西厂提督就着斜觑眼波轻轻一笑,他的唇比平时还要好看些,像是在渴求一个深吻。
“我可不想灭口不成反被灭。杀人没意思,杀你更没意思,我要偷……”
话到最后顾惜朝已经又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玉面修罗蹙起眉头。
“偷?”
雨化田恍惚间已再次凑近他,悄悄低语。
耳鬓厮磨。
细语像是罂粟的种子,往青衫上烧开一片妖娆的花。
“偷你。”
顾惜朝一震,立刻就想转开目光——
接着他就开始后悔为何要低头,雨化田已经在狭小的船篷里将他逼到角落,退无可退。最要命的是,他垂下的目光刚好触到那袭红裘,艳红斗篷边构成的缝隙里,正露出一条光溜溜屈起的腿。
白是白红是红,大雪天里西厂提督为什么没穿裤子?
难道他刚刚就一直这么光着缩在狐裘里……
这……
顾惜朝很可以伸手把他推开,更可以直接制住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全乱了。
呼吸乱了心思乱了什么都乱了。
最乱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排斥雨化田凑近过来。
本来肢体接触是他最厌恶的,就算是和亡妻最多也是穿戴整齐轻轻拥抱,更不要提这忽然瞥见一截腿的事情。
顾惜朝闭眼再睁眼的工夫,雨化田又好端端地坐了回去,那模样好像他刚刚是穿着朝服规规矩矩和顾惜朝行了个礼。
玉面修罗起身便要走。
雨化田一把拽住他。
现在那双以往牵过的手都显得滚烫起来。
“我去找桨靠岸。”
“你去哪儿?”
两人同时说道。
青衫人喘了口气。
“你不能这样……会着凉,我去找桨靠岸。”
雨化田咯咯笑起来:
“不能哪样?我又不是没穿衣服,若是不放心大可看一看……”
他说罢就要抽回手解开红裘。
顾惜朝这回反应比鹰还快,转身攥住雨化田的腕子。
西厂提督被烫了一下。
顾惜朝复又坐定,雨化田又将窗子支开一点。
玉面修罗现在只要看他把手从红裘缝隙里伸出来就会觉得心惊胆战。
雨化田歪着身子,直顺长发遮住部分脸颊,露出侧面流畅的轮廓。
山茶红斗篷衬着他的脸,映出一小抹嫣色。
雪还在扑簌簌落着。
冷风灌进船舱,雨化田的脸又白了回去。
他看着湖水轻声道:
“靖难之役初起时,长陵曾多次陷于危难之中。”
顾惜朝听他张口又是谈起正事,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每次几乎都转危为安,如有神助。最闻名遐迩的一次,是在洪武三十二年十一月。其时长陵攻破大宁,拔宁王部及朵颜三卫回师北平。十一月庚午,军次孤山。先锋报天寒水冻,白河流澌不可渡。适会废帝部将李景隆引兵围北平,城内只有时为世子的献陵坚守不出。长陵急欲渡河,乃祷于神。待燕军至时,白河忽而冰合,大军顺利抵达北平城外。方是时,李景隆部下陈晖埋伏于燕军后,却为长陵分兵击破,其兵众散乱争渡白河,河冰忽解,溺死者无数。”
青衫人听罢笑道:
“胜者王败者寇,史书里最传奇的那些部分,往往是最后才加上的。”
雨化田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我曾经和你想的一样。可你知道灵济宫里最隐秘的卷宗上是怎么写的么?‘卓影辟邪’是真有其事,你猜为何永乐后每代帝王都如此执着于这个玩意儿?永乐年间内苑中曾数次屠戮宫女,你想这又是何故?还有永乐十八年益都的唐赛儿起义也远远不止那么简单,长陵晚年时又为何暴戾易怒甚于常人?”
他扭过脸去,声音沉了一沉:
“西厂历来只是陛下座前最锋利的一柄剑,出鞘必见血。主人有什么不痛快,不一定都会告诉兵刃知道。可是当这些不痛快变成攸关性命的威胁时,就算是刨坟掘墓,我也会把当年的事弄清楚。”
顾惜朝脸色微变当即喝道:
“不可!”
雨化田笑起来:
“怎么?你怕我这兵刃知道太多秘密,反被自己的主人毁掉?”
他眼睛看着窗外,眸子里一片苍白。
“已经晚了。我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不该清楚的也大概想了个明白。”
兜兜转转,原来早在成化六年的初春,万事皆已尘埃落定。
唯一的变数是他遇见了顾惜朝。
剑刃出现豁口之时,正是被丢进熔炉之日。
雨化田曾经以为曹少钦无所不能,他周身的气势和凌厉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
当年曹少钦远赴龙门,雨化田看着他率众而出。
其实东厂督公并未死在大漠,他还是回了京师的。
结果?
结果成化帝着人看了一下,说是伤势太重只能靠药吊着。就在次日,东厂督公撒手人寰。
雨化田当时年纪不大,但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曹少钦躺在榻上,白色长发没有半点生命力地垂下。
雨化田又亲眼看着他们把他抬走。有人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张网的主人,未来的厂卫之首。
他只觉得如坠雪窟。
现今的陛下还是个少年,雨化田基本是看着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天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西厂提督自问教出了个好学生。
既然是好学生,那么一旦出现纰漏,雨化田的下场只可能比曹少钦更惨。
他曾经很认命。
没死于瑶寨没死于刀伤化脓没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活到今天基本也算锦衣玉食,横竖照雨化田的算计,他也没想活到老。
宦官老了那可是很难看的。
可现在这局棋里有了个变数,他忽然贪生怕死,还想稍微再活几年。
真可笑!
一小块方方的东西被丢到他膝头。
雨化田回过神来才发现竟然是个梨膏糖。
那时还是夏天,他也是忽然犟起来,顾惜朝拿着块糖丢到他嘴里,脸上没有半点讥讽地讥讽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伤口不能老晾着,需要纱布简单包上,但包得久了和肉连在一起,再撕下来只会更疼。
雨化田讨厌伤口,更讨厌疼痛。
他却已离不开纱布。
顾惜朝觉得自己今天不只错乱了一两次,好像自打上船起,他一直就错乱着。
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
雨化田已经剥开那块糖含进嘴里。
顾惜朝看着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糖,嘴唇张开又闭上,末了又抿唇将手指上的糖渣吮干净……
青衫人觉得还是快点把正事谈完然后离开比较好。
雨化田刚刚问的一连串问题明显是个暗示,他前后一联系大致也猜出个轮廓。
只是不能在这里说,西厂里必定有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人。
西厂督主选在湖中心小舟上会面,想也是顾及到这一层利害。
他也知道雨化田这几天来动用了能用的所有暗线,尽全力想找出那个黑袍客口中的神秘人。
从旗亭初遇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
而他跟雨化田如此相熟,也不过是近一年的事情。
恍如一梦。
无论结果如何,顾惜朝不会让雨化田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百年前他如坠冰窟,其实只是少一双愿意将他拽上去的手。
他就像想挽留住曾经的自己一样,急切地想牵住眼前人。
顾惜朝千算万算算错一步。
雨化田不仅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更是噬心的蛊要命的伤寒。
药石无医,膏肓透骨。
顾惜朝迈步欲登岸,结果还是回头。
船篷里雨化田依旧裹着山茶红缎面狐裘,倚在窗子边上。
万语千言最后汇成无声喟叹。
“天气寒凉,你也别停留太久。”
他说。
雨化田独自坐在小舟上,望着青衫人走进风雪里。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船身微微摇晃,雨化田喘息急促。他一向白皙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红来,似倾杯大醉。
又过了一会儿,他拿起船舱小柜里的帕子将手指挨个擦干净,方才慢慢起身。
唇齿间还有梨膏糖的甜味。
雨化田慢吞吞上了岸,没走几步就又看见那抹青色。
顾惜朝拿着件极厚的大氅折回来。
雨化田脸又红了一点,但他还是扬起下颌,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惜朝抖开衣服给他裹上,雨化田比他矮半个头,每次披衣服都披得很顺手。
“你说呢。等等,你脸怎么这么红?”
雨化田把下颌扬得又高了一点。
“冻的。”
他抓紧大氅状若无事往前走去。
顾惜朝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西厂提督自己心里清楚,那艳红斗篷后面靠下某个地方已经濡湿了一小片。
幸好仔仔细细清理了手指。
真是枉费昨夜从里到外洗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