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撑起伞,天色却又转晴,可不就成了笑话?
顾惜朝睁开眼的时候,刚好看见雨化田裹成擀面棍一样戳在那里,正自己用牙齿狠狠蹂躏下唇。
再咬,嘴就该破了。
顾惜朝站起来盯着他头上已经完全歪斜的鹿角:
“把头上那东西摘了吧,像个饕餮一样。”
雨化田回过神来皱眉暴喝:
“什么饕餮?这是梅花鹿。”
顾惜朝支起窗子貌似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你见过像个擀面棍一样的梅花鹿?”
第二回 西窗纸笼霜照莹华 东床坦衣雨里惊心
赵生掏出巾子擦了擦汗,一双眼睛黄鼠狼一样瞄着后门口。
前几日里好不容易寻见休沐日,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在枕红榻吃酒,其间有一位李生,不知从何处认识了个姓王的公子哥,那王生姿容清贵,眉挑唇勾处尽是风情。
赵生虽非专好南风,可只要是佳人,毋论男女,但凡能钓到手的他也绝不会推开。
本来是看李生一副猴急模样,他才拿了从文社里弄到的好东西,如此这般地教付一通,谁知王生竟比想象中还美味不少,所以玩儿到后来,他也存了有美共享分一杯羹的心思。
天意弄人,眼看马上就能到手的肥肉,却被个古板老翁给搅合了。
当日李赵徐三人不欢而散,赵生就这么害上了相思病。
第二日午后,他独自一人在城南小酒肆里买醉,正杜康在怀神魂不清的当儿,旁边却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赵生揉揉眼睛定睛一瞧——竟是王生!
王生天成笑口,两片薄唇开开合合,赵生光盯着他嘴看,酒也醒了大半。
虽然神游天外,闲谈间王生的话他也听清楚了不少。
王生的父亲本是蜀州豪门巨贾,生意从锦官城一直做到南洋。奈何天不假年,老头子未到半百就撒手人寰,只把一个幼子留在南洋。王生自幼慈父见背,只好依赖住在京师的叔叔,虽然表面上光鲜亮丽是个公子哥,然其间寄人篱下,吃酒赴宴回来都会被叔叔冷嘲热讽。别家的儿郎这么大时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他叔叔却怕他娶妻之后有女家为援,划拉财产分家,竟是连个通房的丫鬟也不许。昨夜里王生酒醉被他叔叔拽走,回府后又是挨了一顿家法……
赵生听得怒起,大骂王生那叔叔老匹夫守财奴,王生闻言长叹口气,卷起袖子给赵生看胳膊上青紫挞痕,又说今日里话只能讲到这儿,要是回去晚了又免不得再挨顿打。
赵生连忙一把拽住他,看一眼四下无人,悄声说他知道有个好去处。不仅有吃有喝,更有同辈人可以赋文论诗,闲谈戏耍,平日里谈玄炼丹,聪敏者或可修得奇术,位列仙班……
王生苦笑道,好哥哥你也不用宽慰我,这等地方可不就是道观?小弟虽烦得紧,倒也没想过去做道士。
赵生头晃得像拨浪鼓,迭声保证绝非道观,而是个如同文社一般的所在。文社供给吃喝寝宿,其间成员只需定时撰文,或在休沐日将听到的事流布开去,即可享衣食无忧。
王生大奇,半信半疑道兄长可别是在诓我?
赵生拍胸脯指天为誓,又说如果王生有意入伙,今晚可定个地点出来相会。
王生低头想了老半天,咬牙下定决心要和叔叔撇清干系。赵生大喜,二人遂约定今夜子时于王家门后相见。
眼看已经过了子时,赵生兀自焦急时分,后门轻轻一动,出来个白衣人影,但那人好似正和门里的谁拉拉扯扯。
赵生心道坏了,莫不是被谁给发现了?
他刚想再藏得隐蔽些看看情况,却见院里的人忽而推门,拽着白衣人的手腕子走出来。
月色清艳,照亮了白衣人的脸,正是王生。
而拉着他手的人长身玉立,鹰眸菱唇,有两分眼熟。
王生看起来颇无奈地白了那人一眼,举头四顾轻声唤道:
“赵兄、赵兄……?”
赵生一听他声音腿都酥了,急忙从树后走出来。
王生松了口气正要走过去,那人却一把将他拽回身后。
王生被他拉着只露出小半个头:
“赵兄莫慌,这位是我表兄。”
赵生心念一转立马来了气,他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王生的表兄不正是那老匹夫的亲儿子么?
“你、你就是那老……”
他咬牙切齿话还未说完,那人便插话:
“你就是要带着我家隐之私奔的男人?”
王生耳根子发粉辩驳道:
“表兄!是参加文社,什么私奔……”
男人回头眼睛一瞪,他辩驳的声音立刻微弱下去。
“我知道我父亲的脾气,隐之在这里确实不好过。只是大伯去世前我发过死誓,要照顾好隐之。为人兄长,弟弟如果要去什么文社,我自然只好一同跟去了。”
男人一番话说得字字铿锵,简直可以荣膺大明好兄长榜首。
赵生又急又气,本觉得可以独占风月,怎料半路又杀出个表兄来?
表兄盯着他的反应,露出个虎式微笑,一把揽住王生的腰将人带到身边。当着王生的面凑到赵生耳边:
“对了,还要谢谢你们昨晚那瓶好药。我一路鞍马劳顿回家,还要帮弟弟解毒,可累得要死。”
雨化田憋出内伤才忍下拍死顾惜朝的冲动,改掌为掐,戏本里没有的词,你乱加什么?!
赵生听得完全傻了,面对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是他家院的现实,他几欲吐血。
表兄“哎呦”一声,大手拍向王生腰间:
“隐之面皮薄,你看这都恼了,正掐我呢。”
我去你奶奶的!还当着人面你侬我侬!赵生一双狗眼已经完全闪瞎。
表兄咳嗽了两声往院里看去:
“两条路。要么我同隐之一起跟你走,要么我一嗓子把我爹喊起来。文社还是官府,你自己选。”
赵生梗着脖子道:
“见官就见官,你们表亲乱伦,告也不是我吃亏!”
男人盯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赵生笑起来:
“你觉得官府是信我这孝悌举子,还是信你这浪荡秀才?况且药是你下的,大晚上要把我弟弟拐走的人也是你。”
话音甫落院子里即传来一声咳嗽,赵生骑虎难下,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只当是买小送大。
“成交……”
赵生背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狠狠啐道:
“伪君子!笑面虎!采花贼!”
顾惜朝以前被人说成过伪君子,也基本当得起笑面虎,只是这采花贼还是第一次被骂。
玉面修罗暗自搓火。
西厂提督打扇掩面,笑出泪花花来。
一个惊才绝艳的采花贼。嗯,这个段子够他乐上一个月。
赵生一路鼠目泛光,死死纠缠住二人紧扣的十指。
顾惜朝似乎很享受折磨炮灰路人的过程,自得其乐逍遥的很。
雨化田被他牵着百味杂陈。
从来没有人这样牵过他的手。
西厂提督的手是用来拿剑的、翻书的、伺候主子的……这双手上曾经遍染鲜血,也曾经沾过j□j。
成化帝一句“你赶明儿把手上茧子去了吧”,第二天就有人恭恭敬敬捧着玫瑰色的药液过来。
其实就算成化帝不说,他也不喜欢这双手,看久了自己都觉得不舒服。
当年妖狐夜出案时,雨化田布衣小帽独乘一驴,穿行在京师大街小巷。案子最后有惊无险结了,他正好救下个小女孩。那女孩眉目弯弯,似是他幼时模糊记忆中的阿姐。本来一直乖巧可爱的孩子,听说他是西厂督公之后一把甩开他的手,如同站在面前的是个丑陋的怪物。
成化帝和万妃曾经牵过他的手,只是在芙蓉帐暖之时;后来弘治帝登基,偶尔也会拍拍他恭谨交叠的手,可那只是赞许;部下忠心耿耿誓死相随,却没有一个人敢碰他的手……
此刻执手,也只是做戏么?
唱戏的人不应该人戏不分,否则会出岔子。顾惜朝半晴不雨,要真出了岔子,倒霉的好像却是自己。
赵生昨日可以听到隔壁发出的细微响动,定会些武功,这也正是雨化田判断出他是雪笼文社中人的一条依据。
但是他的那点武功放在雨化田眼里完全不值一提。
所以西厂督主轻轻运劲,想挣松手指间的禁锢。
接着他就察觉到顾惜朝阴寒的内力开始聚集,霎时便织出一张网,漩涡般裹住他的手。
想拼内力?
雨化田发了狠劲儿犟起来,一边抵住那丝丝缕缕的寒意,一边尽力收回手指。
他二人不言不语在这方寸之间暗自较量,十指纠缠你进我退,一人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另一人的指间蹭出红痕……这看在外人眼里却成了绮思浮动的缠绵。
正如一场风高浪急的交欢。
九幽魔功化自幽冥,寒意森冷沁骨。
雨化田已经有些冷。
忽而顾惜朝那边开始渐渐退出,一点一点。
高手过招最忌突然撤手,很可能弄得两败俱伤。尤其是主动撤手的一边,更容易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被自己的内力反噬,若再加上对方的功力,七窍出血暴毙而亡也是有的。
雨化田在察觉到顾惜朝正在逐渐撤手时,也慢慢收起自己身上的刺。
一切又归于平淡。
顾惜朝松开雨化田的手,寒凉和温暖霎时消失。
他站定脚步,回过头看着西厂提督。
雨化田注意到他额角已经微微渗出汗,想必方才收手的过程险之又险。
顾惜朝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帮他立起出风毛的斗篷领子:
“还冷么?”
他问。
还冷么?
雨化田方才确实觉得冷,顾惜朝身上九幽魔功的冰寒几可透骨穿心。
你是怕我冷才收手的么?
他很想这么问他一句。
可赵生还在旁边,他不能问。
顾惜朝又牵起他的手,感觉温度在一点点回来,方才放心。
十指复又紧扣。
赵生一路目睹种种销魂,王生看着他表兄那眼神跟看着自己简直天壤之别。
唉,这下自己算是彻底没机会了。
三人在城里转来转去,而后来到城南一家破破烂烂的废庙中,赵生往莲花须弥座后面一摸,又沿着地砖来回走了七遍,须弥座当即移开,露出个黑黢黢的地道口来。
地道颇长,走了半天再出来时,却已经到了城外。
雨化田眯眼回望了那地道一眼。
暗道暗道又是暗道,京师地底下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暗道?
赵生领着二人又走了片刻,道边渐渐从树林变成良田阡陌。
不远处现出个庄子的轮廓。
路旁地上尽搁着白纸灯笼,月下田野中芦花似雪,灯火闪烁遥遥照去,一片透白如同琉璃世界。
那庄子看起来极大,走近些才发现这条路通向的应该是后门。门边上正站着两个年轻人,皆着一袭银线簇雪点的白袍,发挽椎髻以白帛固定。
其中一人拉过赵生招呼起来,另一人挑灯向顾雨两人脸上一照,笑道:
“这二位定是新兄弟了,秋夜天寒,快请进罢。”
赵生进门后领着两人到了间偏僻厢房,说是今天已经太晚,上师和前辈们都已经睡下了,明早正逢早会,到时再行引荐。
他说完又单朝向雨化田,啰啰嗦嗦了一通什么晚上睡好啊如果有需要可以摇房间里的红绳就会有人过来啊之类的,雨化田装得感动一一应下,末了赵生又结结实实翻了顾惜朝个大白眼,方才走人。
室内只有一张床榻,床头挂着两个小些的白纸灯笼,流泻出一点微光。
雨化田见赵生走了,当即往榻上一歪。那边厢顾惜朝支起北向窗子,窗前地里草叶结霜,依旧放着一盏白纸灯笼。
这些灯笼古怪得很,白纸白挂白骨白流苏,飘摇着银白色灯焰,看上去似雪砌冰雕。
雨化田打了个呵欠正欲和衣而卧,顾惜朝也来至床边,正解下斗篷要往衣架上搭。
这间房子坐西面东,顾惜朝正好是背对西窗面朝东床,西窗外似有轻风,悄悄拂过灯笼银色的火焰。
王生笑起来:
“莹华西窗,坦衣东床,如此良辰如此夜,莫要辜负……”
顾惜朝尚在犹豫,雨化田已经出手把他拽到床上。
窗外的那阵风已经吹到北面,雨化田被顾惜朝压着无法吹熄床头灯笼,又不能运力隔空掸灭灯烛,情急之下干脆褪靴伸出脚去将床帐勾下。
他靴子脱得急,连带着袜子一起褪下半截,裤脚就着伸腿的动作迅速滑至膝头。
顾惜朝俯在他身上蹙眉别过脸去,雨化田眼见他转脸的影子映在床帐上,左手一揽迫他和自己面对面。
风堪堪停在北面窗子下,雨化田咬咬牙只好继续下去。
他右手开始逐个解开斗篷领上的纽带,而那正是刚刚路上顾惜朝一个个帮他系好的。
顾惜朝已经闭上眼。
他气息已乱。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顾惜朝忽然道:
“窗子还未关……”
雨化田也已演不下去,闻言便道:
“我说怎么有些凉呢……快去快回。”
顾惜朝方一起身,北面窗子下的风已经吹向别处。
窗棂咔哒一声阖上的瞬间,床头的灯也悄悄地熄了。
就着窗缝间闪进来的一丝银光,顾惜朝摁着太阳穴走回床边。
邪教!屋子里除了床就不能搁把椅子么?
床帐掀开后他就看见雨化田蜷成一团向里侧躺的背影。
又是这个刺猬一样的姿势,一如当日在棺材两人四目相对,雨化田小心爬起来之后抱膝而蹲。
接着他的头更疼了,窗外的那阵风竟然又折了回来。
这是想听完全套么?
顾惜朝慢悠悠脱下外衣,又缓缓叠好搁在衣架上,翻身上床。
“隐之?”
他伸出手推了推床上的人。
“大晚上跑了这么半天,也是该困了,只可惜我去关了个窗,你怎么就睡着了呢……”
两人一个侧躺一个仰卧,过了半晌,窗外已是风平浪静。
雨化田真睡着了,呼吸绵长规律,甚至带出小小鼾声。
顾惜朝也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雨化田裹着衣服擀面棍一样翻了个身。
夜色里一双清亮凤目缓缓睁开,静静盯着枕边人的侧影。
然后他轻轻起身,迅速地在顾惜朝唇角啄了一下。
计谋得逞,雨化田又看了他一会儿,翻过身去埋头继续睡。
又过了不知多久,顾惜朝眼帘一掀,眸中写满震惊。
他惊的既是雨化田的吻,更是自己的心。
恍如只身一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绵绵细雨化作倾盆,却忘了带伞。
从唇到身再到心,湿个透骨。
第三回 灯笼照雪袖纳白云 公子挥毫艳惊四座
雨化田是被热醒的。
顾惜朝正背对着他换衣服。
袍衫尽褪,男人修长而充满力量的肩膊暴露在晨曦微光中,一道狰狞长疤自左肩斜下。
一道剑伤,烙骨穿心。
当年戚少商战死于靖康之役,其佩剑逆水寒也下落不明。
若能找到这把剑,雨化田会毫不犹豫地毁了它。
逆水寒?顾惜朝既然到了这里,就应该是顺火暖。
他想起昨夜顾惜朝唇角的温度。
当时夜色深深,雨化田的上唇刚好碰到一点点粗粝,似是极其微小的胡茬。
感觉如同吻上四月里大漠的风,微热中携着细砂。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顾惜朝还醒着,呼吸可以克制,心悸却骗不了人。
顾惜朝迅速穿好银线簇雪的白袍,另抄起几件袍服搁到床上,反手将床帐放下。
“外面下雪了,既然醒了就快将衣服穿好罢。”
雨化田其实完全不冷。
顾惜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