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短信是某商场发来的:尊敬的VIP用户,中秋节在即,商场四楼正在举行秋季服装展览,全场八折,购物满千元者,赠三百元代金券,欢迎惠顾。
第四条短信是个陌生人发来的,它的内容让陈青唇齿间生出寒意:我愿是垂立在红蓝巷正午阳光下的那头驴,让你把凉帽戴到我头上,我的余生将会是无限的荫凉;我愿是紫云剧场你坐过的椅子,分担你苦涩的笑声,我的生活星空将会是一片光明;我愿是小南里菜市场你背负的行囊,同你一起做晚餐,我的情感心海将升起永远的白帆!
这段话的每一句都点在了陈青的痛感神经上,是什么人跟踪了她?是马每文指使的人吗?她就像一个被偷了东西的人一样,气愤而惊慌,她想立刻捉住这个“贼”!陈青从信息上将这个神秘人物的电话剪切下来,拨了过去。蜂音悠然鸣响着,但对方始终不接电话。她心犹不甘,继续拨打,反复多次,然而对方安之若素、岿然不动。虽然并没有通上话,但陈青却口渴难耐,仿佛已经与之唇枪舌剑地交锋过似的。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啤酒,一口气喝光,等她再回到手机身边时,一条短信已经在等她了:我要见你,不想接电话。你一定没有吃晚餐吧?我在凯恩大夏一楼的心烛西餐厅订了两人晚餐,九号桌,不见不散!
陈青没有犹豫,立刻换上一条棉纱质地的黑色露肩连衣裙,这是她最喜欢的晚装。这种质地的衣服稳重而不乏飘逸,不似那种丝绸的晚礼服,因为过于华丽,总给人一种卖弄风情的感觉。换过衣服,她将头发随意绾起,别上一枚银色发夹,化了淡妆,提起黑色的手包,穿上鞋子就下了楼。待到她叫了的士,欲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了双米色的平底鞋,这与黑色的晚装实在是太不相配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气质在一个威胁者面前受到削减,她丢给司机五十元钱作为等候押金,跑回家换上了一双高跟方头黑皮鞋,这才觉得自己气韵贯通了。
凯恩大厦是寒市的一座著名的四星级酒店,共十六层,有三百多间客房。一楼和二楼为餐饮和娱乐之地,这一食一色像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总能吸引大众的目光。不仅客人喜欢这里,本市的人也爱来消费。这里的悦来中餐馆和心烛西餐厅名气很大,前者以它的各色煲汤和由红灯笼烘托的暖洋洋的气氛招徕人,后者则以它的咖啡点心和那一簇簇温柔的烛光诱惑人。
心烛西餐厅就像一大壶刚煮沸的咖啡,而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像一把小勺,预备着搅起香浓的泡沫。
西餐厅是一色的四人座儿的条桌和两人座儿的方桌,为了突出桌上的烛光,壁灯和吊灯光线微弱。不是周末情人们幽会的高潮,所以餐厅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陈青东张西望寻找九号桌位时,心情紧张得如同在寺庙抽签,不知蹦出来的签昭示着什么样的命运。
原来是一个戴眼镜的、面目看上去还算顺眼的中年男人坐在九号桌旁,他已经在享用咖啡了。他看见陈青,带着股神秘的笑容站了起来。陈青发现他个子不高,比马每文要矮半头,而且他有些歇顶,不像马每文还有浓密的头发。她很懊恼她看见别的男人时,会在心中暗暗与丈夫做着比较。陈青没有握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而是径直坐在他对面,她觉得握住了那只手就等于同流合污了。
马每文竟然选了这么个白面书生作为密探?可笑!她暗自鄙视着,叫来服务员,先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然后大手笔地点了晚餐:一块牛排,一份法式蜗牛,一份软煎三文鱼,一碗海鲜酥皮鲜蛤汤,外加开胃的酸黄瓜和可以佐酒的蔬菜果仁沙拉。当然,一瓶法国波尔多的红葡萄酒是这一系列菜肴的点晴之笔。她想反正有这个人、或者是这个人背后的人(没准就是马每文)来买单,她不必考虑他们的钱袋是否丰满,何况她已饥肠辘辘。
咖啡先上来了,陈青痛快地呷了一口。对面的男人大约觉得她喝了咖啡就是顺从之举,他用右手的无名指将名片从桌面上推过来,陈青觉得那张名片就像一具漂在海面的浮尸,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手都没有触一下。但这并没有惹恼他,他自我介绍着:我是《寒市晚报》新闻部的记者,笔名“遗梦”,我在两年前的寒市新闻界的一个联谊会上见过你。
《寒市晚报》与《寒市早报》隶属于不同的传媒集团,它们是寒市发行量最大、也是竞争最为激烈的两份报纸。一般来说,只要《寒市早报》有了新版栏目,并且取得了不俗的市场业绩,《寒市晚报》也会紧随其后,对报纸进行改版。而如果《寒市晚报》的社会新闻引起了市民广泛的关注,《寒市早报》也会效仿它,侧重或增加此方面的内容。这两份报纸恰如一矛一盾,有攻有守,互不相让,相持着向前发展,对各自的利益寸步不让。
陈青知道“遗梦”这个笔名,他是《寒市晚报》新闻部的主笔,号称“一号笔杆子”,经常写些带有噱头的新闻,比如《人体骡子携毒身亡》、《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夫妻拌嘴当街砸自家汽车》、《白沙岛上男人集体裸晒惹风波》等等文章。遗梦抓的新闻可读性强,所以《寒市早报》新闻部的记者一看到他的文章,就不无嫉妒地挖苦说,看哪,这小子又“梦遗”了!他们巧妙地把他的笔名颠倒过来,以鄙视他。一旦确定了跟踪者的身份,陈青释然了,明白这个人与马每文无关了,因为丈夫最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了。陈青放松地吃喝的时候,遗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显得很有耐心和城府。陈青酒足饭馆了,她站起来对遗梦说,谢谢你的晚餐,我该回家了。遗梦从容地说,我在这儿订了一间房,你跟我上来一趟,有你感兴趣的东西给你看。陈青明白一个男人在酒店订了房间约一个女人上去意味着什么,她说,对不起,我丈夫等着我回去做晚餐呢。遗梦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不去处理那些东西,你丈夫将不需要你做晚餐了!房间号是1010,双十,好记,我在上面等你。遗梦买过单,很自信地先自走了。陈青呆呆地站了一刻,又坐回原位,恰好餐桌还未清理,她把余下的半瓶葡萄酒倒进杯子,慢慢饮着,琢磨遗梦那句话的含义。最后她想明白了,如果她不上楼,这个跟踪了自己的卑鄙的家伙,一定会把他短信上抒写的内容告密给马每文,而她最不想让丈夫知道她在第三地为人做晚餐的事情。那是她心灵的秘密之花啊,她不能让别人蹂躏了它。陈青饮尽最后一滴酒后,一路疾行到了电梯口,当电梯在十楼停下,刷的地一声打开时,陈青觉得它向自己张开的是血盆大口。她下了电梯,听见它又刷的地一声合上。它就像一个饕餮之徒,如愿以偿地吞吃了它垂涎的东西,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走了。
陈青叩响了那扇门。看来遗梦认为对陈青已是势在必得,他已经冲过澡,换上了一套蓝白格子睡衣。房间的灯只亮着一盏,且调得较暗。陈青似乎明白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一进来就瘫软地坐在床上。遗梦微笑着,递过三页打印纸,并且把床头灯调亮。白纸上打印出的照片色彩纯正,清晰明了,陈青想这些照片一定是经过了电脑扫描仪这只“鬼眼”,然后又通过高清晰度的彩色激光打印机这个肮脏的“肠道”的蠕动,才被吐出来。第一页上是一组正午的红蓝巷的情景,共有三幅照片:陈青擎着凉帽走向驴、她把凉帽戴到驴头上、驴的主人看到驴戴着凉帽时嬉笑;第二页是夜景,共两幅:她被紫云剧场保安带出剧场、她站在剧场外茫然地望着那座竖琴风格的建筑;最可怕的是第三页的情景,虽然只有一幅,却足以让她战栗了:她站在北京东郊小南里菜市场,手举“免费为你做一顿晚餐”的绿纸牌,身前身后是黑压压的观望者。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陈青放下那三页纸,打着哆嗦着问她。
遗梦把床头灯又调暗,说,我两年前见过你后,再也不能忘怀。我想只要得到你一次,我这一生就不算白活!遗梦说,也许我的手段卑劣了些,我开始频繁地跟踪你,可你生活得很有规律,除了单位,就是家,再不就是和丈夫去曼苏里,看不到什么缝隙,可以让我插进去。那天中午在红蓝巷,实在是巧遇,我在巷子的另一侧走着,突然看见了你,结果我拍到了那样的画面,我预感到你的生活要出问题了,接下来跟踪你是自然而然的了。你知道,记者的身份跟侦探也没什么分别,去哪儿都是自由的。
你居然跟着我去了北京?陈青说,你也太荒谬了!
爱情是会让人变得荒谬的。遗梦说。
别亵渎“爱情”这个词,你不过是头发情的猪!陈青吼道。
遗梦冷笑了一声,说,我正是属猪的。现在这头猪吃够了糟糠,想尝尝别的,如果你不让吃,我也知道你丈夫算是本市有名的民营企业家,我会把照片给他的。而如果我吃了呢,我保证把所有的照片都销毁。
陈青觉是周身寒冷,她牙齿打颤,说,我想要烈酒,烈——酒——。
遗梦拉开冰箱,从中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在酒吧上取了一只酒杯,走向陈青。陈青没有接酒杯,而是用捉贼的狠劲儿一把抓过酒瓶,拧开盖儿,对着瓶嘴豪饮起来。一股烈焰腾地冲进她的肺腑,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刚才还是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可是一场大火让她转瞬间就失却了饱满的汁液和美丽的容颜,她的鼻腔里弥漫着浓郁的焦糊味。她在这柠檬色的琼浆制造的火光中失去了知觉和自我。
陈青回到家时夜色已深,她刚脱下鞋子,电话就响了。她踉跄着去接电话,是嫂子张红打来的。她说她一晚上打了十多次了,她告诉陈青,这个双休日马每文一直呆在曼苏里,他开着车,带着全家人在田野里兜风。在马每文的看护下,陈墨把着方向盘,竟然开起了汽车,把他兴奋得夜里直喊:飞——飞——张红说,俺妹夫说你出差了,俺们猜你今天该回来上班了。妈那两天别提多高兴了,她都没有去看宰羊。她让我给你打电话,说,这姑爷真是体恤人,打着灯笼世上也难找,说你是掉进福堆儿去了!
陈青放下电话后,去了丈夫的卧室,那里空空荡荡的。她又去了其他几间卧室,也都是空空荡荡的。她觉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她扶着墙壁摇晃着进了洗手间,掀起马桶盖子,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她呕吐的时候,泪水也跟着下来了。
第二天清晨,陈青被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扰醒。马每文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无所知。想必他喝多了酒,才会肠胃不和达。丈夫有慢性胃炎,她很想提醒他不可饮酒过量,可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呕吐声就像射向她心头的箭一样,令她疼痛。
寒市的秋天到冬天几乎没有过渡,当你还在怜惜风中那些凋零的落叶时,初雪悄无声息地来了。马每文在这两个多月中频频南下,他去了上海、杭州、威海和连云港——这些与江河湖海有关联的“湿润之地”。陈青每次从丈夫的床头柜上看见新放上去的旅行票据时,都要下意识地用抹布拂拭一下,好像它沾满了灰尘似的。马每文越来越消瘦,脸色也越来越灰暗,陈青觉得他这是自作自受,谁让他总是马不停蹄地奔赴第三地了?所以丈夫经常性的清晨呕吐,已不再令她心痛。
陈青这期间也出去了两次,一次去了锦州,一次去了海拉尔。她在锦州为一个男人做晚餐时,这人的老婆突然归来。她夺过陈青手中的菜刀,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这个用厨艺勾引男人的贱货!原来那男人撒了谎,他老婆是个赌徒,整天泡在麻将桌旁,他的晚餐常常是从快餐店买来的肉包子。他太想吃一顿女人做的晚餐了,所以当陈青问他有无老婆时,他痛快地说,那个肥婆早死了!结果肥婆那日手气好,提早回家了。她把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抓起电话要报警,想把陈青送进拘留所。陈青灰头土脸地被扫地出门,当她踟躇在街头,看着万家灯火的情景,不知该宿在哪里的时候,还惦记着人家煤气灶上炖着的鲫鱼豆腐,担心汤熬干了,少了汁液,菜的美味也就减去了十之六七。而那次深秋去海拉尔,她参观了日军当年遗留下来的一处地下工事。陈青披着分发给游客的棉大衣,沿着石级下到十几米深的地下的时候,注意到阴湿的地洞口有一个弯曲着腿的黑脸汉子,他披着棉大衣,忠于职守地做着守卫。陈青想一个人常年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一定渴望着喝碗女人做的热汤。她上前与他搭话。他很健谈,他说自己原来是乳品厂的工人,现在小企业经营不景气,都被大企业兼并了。合并后要不了那么多人,他回家了。不过他很快找到了这份在地下工事里做守卫的工作。他说别人都不愿意干这活儿,嫌终日不见阳光,又冷又潮,除了看游客的脸,就是那些冰冷的石头。他说只要有口饭吃,他不在乎这工作是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只不过这些年呆在地下,他得了风湿病,腿开始弯曲了。他还不无调侃地说,我最恨日本鬼子了,可是没有想到他们当年做的孽,还让我得了份工作,这世道,荒唐啊!陈青问他,是不是每天一回到家,最渴望喝上一碗热汤?他张着大嘴叫着,是啊,是啊,可是我老婆手艺差,做饭一根筋,除了菠菜豆腐汤,别的都不会!陈青告别这汉子后,就进了市区,她先到百货商场买了一个深口保温罐子,然后找到一家饭店,跟店主讲好了,她付钱,借用一下灶房,她要亲手煨上一锅汤。那是下午两点的时光,不在饭口上,灶房闲着,店主觉得这生意划得来,应允了。陈青见冰箱中有猪骨,就把它用开水焯了,倒掉血水,放到大的钢精锅里,添足水,放上花椒、大料、黄酒、少许的酱油和米醋,再投上几棵红辣椒、一些姜丝和葱段,急慢火交错地熬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汤泛出淡淡的奶色,她将掰成片的大头菜、切成月牙形的西红柿和条状的冬瓜天女散花般地撒上去,慢火又煮了半小时,这时打开锅盖,发现汤汁紧了,鲜香味也更浓了,在关火后趁着余温将一把香菜末扬上去,一锅有着微微酸辣气的猪骨蔬菜汤就大功告成了。她将浓汤盛了满满一罐,将盖旋紧,免得热气跑出来,出了饭店后叫了辆的士,直奔山中的地下工事。那时已近黄昏,太阳摇摇欲坠着,是下班的时候了。陈青站在那里,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后,看到那个男人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他一踏上地面,她就迎上去,说明来意,把那罐汤送到他怀里。那男人就像抱着一个三世单传的儿子一样,激动得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青和马每文以前是分居不分餐,现在不但分餐了,而且洗衣、打扫一类的活计也是各做各的了。每到周末,他们就像到了时信以的候鸟必定要迁徙一样,飞离家门,周一时疲倦地归来。陈青即便不做远途的旅行,到了双休日时,也要就近到乡镇走一走,否则,她独自呆在家中,空虚和伤感就会像两只缠人的蜘蛛,用它们吐出的丝织成一张网,牢牢把她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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