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
季 宇
认识老范是1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松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头天上任,来省城接我的就是老范,他是受县委宋书记和刘县长的委托专程来接我的。老范当时的职务是县办副主任。初次见面,他就给我留下了很热情的印象,这从他满脸的笑容、热烈的话语以及握手的力度和姿势势上就能感觉出来。老范长得很壮实,四方脸,浓黑眉毛,五官的尺寸一律大号,有棱有角地刻在脸上,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北方汉子。他的手也很大很厚,而且湿乎乎的。当时他就是用那双湿乎乎的又大又厚的手巴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嘴里一口一个“李书记”地叫,叫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挂职前在省报新闻部任主任,全省各地到处跑,松县当然也去过,而且好几任书记和县长都陪我吃过饭,但老范还是第一次见到。据老范说,他先前一直在乡镇工作,去年才调到县上。尽管是第一次见面,老范却是自来熟,和我没一点生疏的感觉,一路上总能找到话题,喋喋不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谈话中我还惊讶地发现,他对我的情况一点也不陌生。他说李书记啊,我对你可是仰慕已久,早就知道您是省报的大笔杆子。我说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啊。嘴上谦虚着,心想这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可没想到老范接下去却具体谈起我写过的文章。如某篇某篇发在某报某刊,某篇某篇又被某报某刊转载,甚至有的文章发在某年某月某日第几版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一再提到我写过的一篇关于全省抗洪救灾的通讯。这篇通讯载于《人民日报》,后来还获了全国新闻奖,是我的得意之作。
“写得好,这篇文章写得好啊!”老范咂吧着嘴,大眼睛里闪着光,一副五体投地的样子。他还说:“李书记,我不是当面夸你。你也不要批评我庸俗——写得好,的确写得好,不愧是大手笔啊!”我让他说得心里痒痒的,不过这样当面夸奖还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过去的事了。
老范马上接上来说:“李书记,你最近发表的几篇文章,我也看了,写得更棒啊!”他说就拿那篇批评黑心棉的文章来说吧,写得多深刻啊,简直是入木三分。他就曾向许多人推荐过。“李书记,”老范特别提到,“我记得,你在文中还引用了一句古语:‘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好像是孔子的话吧?”我点头称是。老范便又咂吧起嘴:“李书记,这话用得太好了。人和动物的差别就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那怎么得了?”
我让他说得心里挺舒坦的,不知不觉地感情上便与他近了几分。以后到了县里,与老范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多了,渐渐就熟悉起来。县办当时没主任,只有两个副主任,一个是老范,另一个是小丁。其实老范并不老,小丁并不小。两人都属蛇,六五年生人,要论月份,小丁还要大几个月,可不知为什么,老范却冠以老,而小丁却冠以小。有人分析说,一是小丁刚毕业就分到县委工作,做办事员,那时人们都叫他小丁,以后一直叫,习惯了便改不过口来;二是小丁长得嫩相,白净面皮,眉清目秀,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副书生模样,叫他小丁倒也名副其实。
小丁年岁不大,却是县办的老人,从普通办事员一步步干上来的,做过秘书、科长,而后又提拔为副主任。老范调来后,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小丁这人话不多,也不喜欢与人拉拉扯扯,常常特立独行,无事时便抱着书本看,或伏在桌上写写画画。就水平而论,他比老范强得多,不仅懂外语,而且材料也写得好。县里的大稿子非他莫属。但老范也有他的长处。他的外交能力强,嘴巴会说。尤其是为人随和,整天嘻嘻哈哈的,没半点架子。县委大院里,不论干部还是工人老范都能说到一起,喝酒喝到兴头上,甚至还能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与老范相比,小丁说话做事、与人交往就严肃得多,也规矩得多,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这在一般人眼里便显出了生分,不够随和。因此小丁的群众基础就远不如老范。县办是个中枢机构,迎来送往,饭局自然少不了。小丁最怕这种场合,能躲则躲,实在躲不了,只好干巴巴地应付了事。可老范却不怕,不仅不怕,反而乐此不疲。逢到这种场合,他能说能喝,简直如鱼得水,大放光彩。酒桌只要有了他,气氛准会活跃起来。而且老范还有这个本事,不论到场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职务高还是职务低,他都能恰到好处,投其所好,把你照顾得吃饱喝足,开心无比。故而来往的领导都对老范印象深刻,说起他来都说这人不错,能喝酒,也挺风趣的。可小丁从骨子里却瞧不起老范,他从没说过老范的好话,对他的评价一言以蔽之,即“混子,不学无术”。老范心里当然也与小丁格格不入,可老范从不公开说小丁的坏话,不仅不说反而大加夸奖,他说:“丁主任是才子啊,文章写得多好!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人才难得啊!”时间久了,人们都说还是老范有肚量,反倒觉得小丁太小鸡肚肠了。
小丁是江东大学毕业的,要论起渊源,我和他算是学兄学弟,而且巧得很,小丁的舅妈还和我是同班同学。我到松县后,曾和小丁叙过这层关系,可小丁的表情并不热烈,此后除了工作上的事外,私下里也与我极少来往。有一次,我回省城过周末,让小丁派车。平时派车都是老范的事,可那次老范陪宋书记等人去江浙考察不在家,我便给小丁打了电话。没想到,月底发工资时,财务上竟扣了我10元钱的汽油费,我挺意外,因为以前可从未扣过。会计小钱怕我误会,专门跑来对我解释,平时范主任派车都是不扣钱的,可这次丁主任交代要扣,他也不好办。“要不,你给丁主任说说?”小钱挺为难地对我说。我说不用了,既然有规定,就按规定办吧。
老范回来后,有一天他来我的办公室,我便向他提到这件事,问他县上有规定私事用车要扣汽油费,你为啥一直没扣?这样可不好啊。老范听后愣了一下,随后便笑道,李书记你这话怎么说的?挂职干部回省城可不能完全说是私事,你们不也常常利用回家的机会帮县里办事吗?再说了,你们休息好才能工作好。凭什么县里的干部能回家过周末,你们就不行?你们大老远地跑到我们这个苦地方来,吃苦操劳,为个啥呀?还不是为了咱们县几百万老百姓?我们不把你们安排好,良心也过不去啊。
老范这番话听上去言之凿凿,倒也自成道理,而且还颇让人受用。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范啊,你这张嘴皮子可真行,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得有理了。
老范说,李书记,你可别笑话我。我是粗人,向来只会直来直去,说的都是大实话啊!不像有些有学问的人啊,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这样的事我可做不来,也看不惯。老范脸上挂着笑,仿佛很随意的样子,可在我听来,他的话中已有了某些含沙射影的味道。这种话题不便深入下去,于是我便及时打住话头,就事论事地说,老范啊,你的话有道理,可既然有规定就应该执行,咱也不要图这点小便宜,让别人说闲话。
老范听了这话立时满脸不快,正色道,李书记,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这怎么是图小便宜呢?你还差这10元20元吗?实话对你说吧,这事我专门请示过宋书记,宋书记说了,你们回家一律以公事论,县里再穷还缺这点钱吗?我还想坚持,老范接着说,李书记,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了。说白了这也不是对你一个人,所有挂职干部都是如此。你非坚持要扣,别人怎么办?老范这样一说,我倒不好再坚持了。
几天后,老范颠儿颠儿地跑来了,把10元钱扔到我桌上。“这是什么?”我有些诧异地问。老范说这是上次扣你的汽油钱,退还给你。我说,扣都扣了,还退什么?我坚持不要,追上去硬把钱塞到老范手中。可老范却拨开我的手,重又把钱按到桌子上。他说:“李书记,你不要是你的事,你扔了,或给要饭的,怎么着都行,但桥归桥,路归路,这钱该退就得退,你不收我也不能贪污啊。”看着老范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有些不以为然,心想这么做显然有些过了,这是何必呢?可事后一想,我才领悟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老范这是要给小丁难堪啊!尽管我知道小丁照章办事没有错,可从潜意识里还是不知不觉地对老范加深了好感。
春节前夕,县办主任的选拔进入了关键时刻。组织部考察的情况,倾向于小丁;可民意测验,老范却遥遥领先。最后常委会开会讨论,会议由宋书记主持,七个常委轮流发表意见,轮到我时,我心里很矛盾,要论真才实学,小丁是强于老范,可他书生气太重,缺乏圆通,就办事能力而言远不如老范。因此,我的发言最后归结到一点,即县办主任需要灵活变通的人才,这是小丁的弱点,相比之下还是老范更适合一些。我的发言结束后,全场上出现了三比三的局面,最后大家一齐看着宋书记,等待他一锤定音。据我平时的印象,宋书记是喜欢小丁的,好几次当众表扬过小丁。县里人都说宋老板这人最爱才了,因此他喜欢小丁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对于老范,宋书记倒是表扬少批评多。有一次支部学习时,宋书记就批评过老范不要整天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陷入事务,要抽时间多看书多学习,提高自己。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宋书记发言也支持提拔老范,他还建议将小丁调到宣传部去,以便人尽其才。
事后,组织部的杜部长对我说,宋老板原先还是想提小丁的,后来才改变了主意,你知道为啥吗?我说不清楚。杜部长就说,宋老板在开会前分别找小丁和老范谈过话,征求他们对县办主任人选的意见。小丁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一二三四,列了好几条,认为自己最合适不过;问到对老范的看法,小丁也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同样是一二三四,当然都是否定的意见。宋老板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是老范难道就没一点优点吗?看人要一分为二嘛。后来,他又找老范谈话,没想到老范一开口就极力推荐小丁,他说小丁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比自己强。宋老板笑了起来,他说老范你也不要贬低自己,说说你的长处嘛。老范说,我那点长处不值一提,也就是打打杂,跑跑腿,和丁主任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宋老板听后又笑了,他说县办的工作就是打杂跑腿,你能打好杂、跑好腿就不简单啊。杜部长说,小丁太自负了,读书都读傻了,对社会太不了解。还是老范厉害啊,四两拨千斤,让你某了都不知咋栽的。
杜部长说得没错,小丁栽就栽在对社会缺乏了解,而老范的过人之处也正在这里。作为一个中专生,老范读书并不多,但他从底层从乡镇摸爬滚打一步步混上来,却积累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老范常爱说,我最佩服毛泽东了,毛泽东从未留过学,可那些留学巴黎和莫斯科的,都不是他的对手。“晓得为啥吗?就一点,他老人家懂得国情啊!”说到这里,老范总要大发感慨:“要懂得国情啊,不懂得国情可不行啊!”
就在我到县里挂职的第二年,有一次省绿化委员会来了急件,要求各县上报近年来的绿化情况,随通知附有详细的统计表,七天内必须填好上报。当时,宋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刘县长患病到上海检查去了,家里的工作临时由我主持。由于事情很急,我便打电话找老范,老范下乡去了,钱副主任闻召匆匆赶来。钱副主任就是原先会计科的小钱,老范当主任不久便把他提了上来。钱主任看了通知和报表就皱起眉头抱怨起来,他说这表怎么报啊?内容这么细,每年种了多少树,还有树的种类、分布等等,县里过去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统计,无从下手啊。我说,那就赶紧通知各乡镇,让他们抓紧摸查上报。可小钱挺为难地说,七天时间怕是来不及啊。听他这样一说,我也有些急了,抓起电话就拨通了老范的手机。老范显然喝了不少酒,说话时舌头有些发硬,不大灵便的样子。
我说老范,你又喝多了吧?老范说没喝多,才小一斤的样子。我说这还不多啊,你都快成酒桶了。老范哈哈地笑起来,他说下边这帮伙计你也知道,不喝他们能放过我吗?我一听便笑了,老范说的倒是实情。这帮乡镇干部喝起酒来个个生猛无比,每回下乡我最发怵的就是吃饭,不知要说多少废话,并把随身携带的胃药挨个展示方可勉强过关。我说老范啊,酒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有个急事马上要办。老范说啥事啊,我便把绿化委的急件说了一遍,老范听了并没有像钱主任那样感到棘手,一副不大当回事的口吻说,我知道了,我今晚就赶回来。我强调说只有七天时间啊。老范说没问题,要不了七天。我听他挺有把握的样子,便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老范说没问题,你就请放心吧。
果然,没出三天,老范的报告和统计就弄好了,送到了我的案头上。我一看,统计搞得很详细,各类数据也煞有介事,很精确的样子,可以看出县里这些年的绿化工作是逐年提高,成效显著。我不禁心生疑惑,问老范说,你这数据咋来的?老范笑了起来,他说还能咋来啊,毛估估呗。我一愣,说这样怕不好吧。老范说没事的,以前也都这么弄的。看我不放心的样子,他又安慰道,你一直在上边工作,下边有些事你不清楚。这种事认真不得。要都那么认真,就啥事也别干了。我说上边万一查起来怎么办?老范笑了,查啥查啊?查得过来吗?这么说吧,这些年各地上报的绿化数字如果累计起来,怕是要绕地球好几圈喽,可实际情况呢?大家都模糊,我们是这样,别的县也一样,上边心里也清楚,就这么回事吧。“国情嘛!”说到这里,他咧开厚厚的嘴唇,满不在乎地笑起来。
材料就这么报上去了,可谁也没想到随后却惹来了一桩大麻烦,就连老范也始料不及。那是半个月后的一天,省政府办公厅突然来电话,说是要在松县召开一次全省绿化工作现场会,各地市、县均派人参加,到时还将安排进行实地考察。我一听便慌了神,责怪老范把事情搞糟了。“你瞧瞧,成绩肯定说大了,”我埋怨道,“这下好了,看你咋收拾吧!”老范却感到挺纳闷,他说:“不可能啊,成绩方面我是留有充分余地的。”他还说,这事填表前,他就考虑到了,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落后。“太突出了,别人不信;太落后了,对县里的形象也不好。”老范解释说,为此他还动了一番脑筋,专门给南边的几个绿化先进县打过电话,我们报的数字都是在他们的基础上有所酌减的。“这就怪了!”听老范这样一说,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当天晚上,我打电话找到了省政府办公厅三处的齐处长。齐处长原在报社工作,我俩关系很熟,无话不说。“这事是洪秘书长定的。”齐处长很快就把事搞清楚了。第二天,他给我回电话说,原先绿化委的意见是,现场会最好在南边的几个县中找一个,可洪秘书长却说我看松县不错,这里基础差,进步却不小,有代表性啊,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一听便叫苦不迭,问齐处长说能不能更改了,齐处长说你老兄别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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