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行动还是思想,解语花都非常独立,独立地自己对自己负责任,这样无论生死,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知道暴雨中的山林对陌生人而言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哪怕脚已经受伤,也会撑着爬出来,而不会抱持侥幸心理,在山上等待救援。
解语花的表现让黑瞎子回忆起了很多原本深入骨髓,但自己刻意遗忘的东西。
在来到这个镇子之前的他,其实与解语花别无二致,不要命的土夫子,唯利是图,张狂野性,无所不能……
黑瞎子觉得内心有种血性在呼之欲出,他蹲□,让解语花可以与自己平视:
“你想过么,如果你再摔一次,或者迷路在山上,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你的这条腿会废掉。”你将无法再上戏台,无法再下斗,甚至因为残废而为解家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和冲击……
哪怕是这样,你依然会选择不顾一切地下来么。
解语花拿掉雨衣上的兜帽,让自己与黑瞎子一样置身于灭顶一般的倾盆大雨中,他突然间领会了黑瞎子“哀莫大于心死”的原因,也明白眼前的男人正身处冰与火的边缘,他非常好奇自己这一桶油泼下去,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黑瞎子就看到他非常傲然地笑起来,眼神中磅礴的大气,如云雨般激荡。
解语花说:“我长这么大,别的没有学会,只懂了一个道理:腿瘸了又怎样,哑了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我解语花要保的,就不会让任何人损伤分毫。”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守护的,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
比如你身后的这个镇子,现在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片,阴森、诡异、毫无生气,但是雨停之后,又是另外的光景。
所以遮蔽你眼睛的只是一时的黑暗,如果内心能等来晴天,一切都会不同。”
解语花的话说完,两人再次陷入无边的沉默,耳旁只剩下风声雨声,而微弱的手电光照着他们,晕染出淡淡的光彩。
黑瞎子就这样看着他慢慢地笑起来,洒脱、张扬、如释重负,解语花仿佛能感觉到一直以来禁锢着这个男人的铁锁在一点一点打开,他张狂的本性如伸展的巨大羽翼,直贯苍穹。
……
黑瞎子没有将腿伤的解语花带往卫生所,而是转向了镇子最东边的一间独门独院的老房子,来开门的李老头手里还端着茶壶,见到门外的人是解语花,立马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路上黑瞎子告诉过他,这老头外号叫李神医,治外伤的手段天下无双,而且会唱戏,学富五车,是镇里里最有文化,声望也最高的老人。
“就是性子有点猥琐。”瞎子最后补充。
李老留在里屋给解语花治伤,外面雨没停,瞎子不着急离开,就拿条毛巾擦着头发,猫进了北面的正堂。
这间屋子很古朴,唯一的装饰的就是摆满三面墙的书柜,医书、古籍、史书,比之镇上的图书室毫不逊色。
瞎子不敢点烟,就摸了一只叼着,随便抽了本盘龙镇的县志翻看起来,本没想着能有什么收获,最后也果然没有,他刚想换本小说来看看,就见李老拿着卷废纱布过来了。
“怎么样?”
“不严重,休息两天就能好,虽然太胡闹了,但是人还算聪明,下山的时候右脚没受力。”
“嗯。”瞎子点点头,把书胡乱塞回书架,被李老头瞪了一眼,又拿出来整平了好好放回去,边道,“那人就留在你这,我先走了。”
“急什么,来都来了,我顺便瞧瞧你的眼睛。”
“没什么好看的,还是那样。”关掉离自己最近的那盏灯,光线昏暗下来,黑瞎子摘了墨镜,李老头凑过来,翻了翻他眼皮,而后皱眉道:“虽然没有恶化,但也不见好啊。”
瞎子无所谓一笑:“没恶化就够了。”
“你真不打算做手术?”李老唉声叹气地倒了两杯茶,递给瞎子一杯,道,“我前两天在电视上看了,说是北京的大医院有新技术新设备,虽然有风险,但赌一赌还是值得的。”
“不用了,没事,”瞎子喝口茶,看着他笑,“我活不了那么久的。”
李老被他说得一梗,无语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瞎子,但还是难免可惜。
“算了,我不管你,但是你也别破罐子破摔,这世上多少盲人,还不都活得好好的。有空折腾折腾自己,眼睛那么漂亮,天黑了就别戴那劳什子的玩意,露出来透透气,没准哪天就好了。”
瞎子一笑,就凑过来问:“哪天?”
“这……”李老被他问得一梗,本想骂一句“混小子”,但看到瞎子望着外面雨幕出神的侧脸,就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柒】
解语花被称为“晴天”确实实至名归,他一进山,镇子就开始下雨,他一回来,就万里无云。抢收庄稼的镇民爱他爱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又听说他被李老收去排演戏曲,顿时更是身价倍增。
而那天的暴雨之后,黑瞎子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性格变化非常明显。
如果以前的他是不会笑,那么现在的他就是只会笑,有点颠、有点痞,还有点漫不经心和慵懒,解语花就觉得大爷的这个人真会演,比那个守门去的张起灵还会演,不仅他自己被骗了,整个镇子的男女老少都被他给骗了。
就连最迟钝的张小邪也拉着阿婆的手心有余悸地说:“隔壁的黑叔叔,怎么越来越坏了啊……”
这天,黑瞎子顺路把解语花还放在老房子充电的手机和相机送过来,就发现病人压根不在房内,李老指着梯田最高处的祠堂告诉他,上那里去了。
黑瞎子悠悠闲闲地跟过去,就见解语花拄着拐杖,正站在祠堂门外休息,见到他来,有点意料之中的无奈。
这男人最近非常喜欢往他那里跑,若问为什么,他也不说,就看着你笑,好像有点不怀好意,又好像没有,搞的小花很头疼。他突然非常怀念初识时候的黑瞎子,那时候冷冷的,多酷啊,现在这痞里痞气的,实在难缠。
黑瞎子走到他旁边,就问:“这破庙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祠堂,不是庙宇。”
“哦,”瞎子偏头瞄了一眼,似乎没发现什么差别,但还是改口问,“那么这破祠堂有什么好看的?”
小花无语了一下,才回答:“但凡有历史底蕴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供奉一些人,有的是佛祖,有的是关公,要不就是曾经对镇子或者整个国家都有巨大贡献的名人。这镇子那么大,就这一间涉及信仰问题的祠堂,里面供的人肯定了不得,自然要来看看。”
祠堂不大,年代也不算久远,而且几经修缮,所以其实也没有瞎子说的那么“破”。
正中的桌案上摆着一尊一人高的石像,看服饰大约是唐宋年间的人物,面容宽和、慈眉善目,手上拿着一本书。
桌前一块字迹斑驳的碑,从勉强能辨认出的文字中可以获知这是盘龙镇的一位名医,有“华佗再世”之能,而且仁义心慈、救人无数。
当年盘龙镇突发大水,暴雨半月不停,淹没了大半农田不说,还淹死了很多人和家畜。地方官治理不及导致瘟疫横行,就是这个神医在危境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赠医施药,救人于水火。
盘龙镇的后人为了感谢他的义举,就建了这座祠堂。一开始是有病的人经常来祭拜,日子久了就逐渐演变成地方神明一般的存在,民生疾苦归他管、年成气候也归他管,说起来,也算是非常辛苦的土地公了。
对于这种与民为善的古人,解语花一向还是很尊敬的。拿了三支香点上,对这位名医拜了拜,最后看了一眼石碑,才在黑瞎子的搀扶下步向后院。
虽然碑文已经将原委说得很清楚了,但是他还是觉得有奇怪的地方,见黑瞎子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解语花就问:“你也看出来了?既然是名医,为什么石碑上、县志和古籍上,都对他那次水患前的生平只字不提?”
“书是人写的,既然有问题,自然是有人别有用心。”黑瞎子阴阴一笑,似乎觉得理所当然,“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杀,要么就是他原先只是平凡人,后来一夜成名。”
解语花琢磨了一下,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很耐人寻味。
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医术自然也不可能突然间学会,除非他是神仙下凡,或者发现了什么《神农本草经》之类的无价天书。
边想着,两人已经来到后院,这祠堂后面,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篱笆墙围了个很大很大的圈,里面种着成百上千株相同的植物,看上去是花,但9月并非花季,所以解语花也不知道这栽的是什么。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旁边的黑瞎子突然说,听上去有点可惜,“据说三四月的时候,全部花都开了,漫山遍野的红,风一吹,整个镇子都是香的。”
三四月,解语花心里一咯噔,莫非……
“里头那神医跟你一样,姓解,平生最喜欢海棠,所以后人在他的祠堂后面栽了半山的海棠花。”瞎子偏过头,对着小花高深莫测地笑起来,“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会感兴趣。这个解神医是盘龙镇唯一一个已知的,成功破解了‘盘龙出水,功名天下’的人。”
解语花震惊地看着他,突然就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
黑瞎子带着他那意义不明的笑先走了,解语花站了一会,也反身迅速下山回李老的宅子。刚巧老头在家,他就抓着人问山顶上祠堂的事。
李老不紧不慢地给他换了纱布,拉他在院子里坐下,才慢悠悠地说:“那句话是汉代的一个风水先生说的,时间那么久了,谁知道是他招摇撞骗,还是真有这么回事。古时候都说不好的,算命的都是一句真三句假,说点好听的才有饭吃么。”
解语花点头应和,李老喝口茶,续道:“那句话一说出来,就有很多人来找盘龙,找来找去,屁都没找到。实话说,比起什么龙,我觉得我们这里的山,更像蚊香。”
解语花一听就乐了,话虽然俗,但在理,一圈一圈绕着的,不就是蚊香么。
“所以几千年了,也没见我们这出几个像样的大人物。这里的山秀气,人也秀气,没那么好高骛远,也没什么大志气,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得了。硬要掰指头说的话,就是山顶上供着的那个。”
一听说到重点,解语花不禁坐直了身子,问道:“我听说他姓解,老爷子知道全名么?”
“不晓得,”李老摇了摇头,道,“书上没记载,老人提起来,也只是叫‘解神医’,原本的名字早就忘记了。据说是因为他的出身不好,原先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出名之后,大伙感念他的善心,就只字不提他的过去,渐渐地也就没人知道了。”
“那他和那八个字,又是什么渊源?”
“当年天灾范围很广,全中国没一块好地方。解神医治好了镇子里的人,就出山去了,据说后来四处游方救了不少人,朝廷还封了赏,所以就有人说,‘盘龙出水,功名天下’,他一定是解了这道谜,才有那么大的成就。”
听完李老的解释,解语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是至今为止获得的最有价值的线索,他终于摆脱了无头苍蝇团团转的状态,而有了一个可以追寻的方向。虽然这个故事太多疑点太多含糊其辞,但是总比毫无头绪强得多。
然而令他在意的还有一个问题,黑瞎子。
这个男人与莫名出现在解宅的那包烟有脱不了的关系,而他今天故意向解语花提到“解神医”与那八字箴言的关系,意图其实已经非常明显:摊牌。
对土夫子感兴趣的一般也只有土夫子。
而黑瞎子想表达的意思就是:
小九爷,我也是冲着这个墓来的。
我不会要求你离开这个地方,也不会自动退出。所以咱们按着规矩来,先到先得,要玩心机或者耍手段,我都奉陪。
☆、【捌】
在透析了黑瞎子的意图后,解语花很想给自己一板砖。
当初就应该把那个要死不活的黑瞎子丢在一边,任他自生自灭去。现在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时间已经很紧迫,还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难缠的大麻烦,小花这郁闷的,简直想以头抢地。
但事情总不能一直拖着,太被动。解语花琢磨了一下,就决定当晚去会会黑瞎子,是打是和,怎么个打法,总得有个共识。解家人做事一向有规有矩,乱来迟早会出事。
唯一比较值得欣慰的是他们都只是一个人,拼的是实力和运气,这样公平。但小花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绑着纱布的腿……又有种给自己一巴掌的欲望。
都怪这镇子的氛围太好,松懈了戒心,不然放在以前的解语花,是看谁都不用正眼的。
唉……
当晚的月色依旧非常好,小花拄着拐杖回到瞎子住的老宅子,这几天就他一个人,院子显得有些冷清。瞎子的房间亮着灯,解语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一般初次的谈判很少会直接动手,但是黑瞎子的脾气他摸不准,所以还是将随身的古匕首插到腰间最顺手的位置,才推门而入。
然而骤然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解语花一时忘了反应:
房间里一身黑的英俊男人枪口对着他,在门开的瞬间,扣响了扳机——
“嘭!”
……
这一刹那解语花脑子里飞快地跑过了很多东西。
老九门,倒斗,唱戏,还有前半辈子那磕磕绊绊的人生。他知道自己会死在盗墓贼这条路上,却没有想到会死在这里。而最强烈的念头却是,他如果死了,北京城里那已经水深火热的解家,该怎么办……
解语花愣在当场,那个男人却笑着转了转枪,然后收了回去,他的胳膊上没有硝烟反应……
身上也没觉得疼,解语花的脑子重新开始转动,这男人放空枪,没有子弹……
呼吸口气,心脏似乎重新归位。
解语花濒死过不少次,却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突然,这么逼真,他已经不止想骂人了,右手不自觉摸上腰间——
这个完全不安排理出牌的男人,简直让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他应该是黑瞎子,但又与之前的截然不同。
虽然都是一身黑,宽大的墨镜,但是他刮掉了胡子,修整了头发,再加上气质的蜕变,就瞬间从一个不修边幅的普通男人中脱胎换骨。
他看上去比解语花大不了几岁,浓眉,棱角分明的五官,下巴线条很凌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不仅英武,更有几分成熟男人的味道。
嘴角的笑一点得意、一点痞气,介于有魅力和不知所谓之间,邪恶,霸道,又高深莫测。
这样一个男人对着你开枪,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视觉上,都是莫大的冲击。
如果只是想给解语花一个下马威,那么他不止做得很好,甚至过于出色了。
解语花平复了心跳,走前一步,反手不算温柔地甩上身后的门,随口问:“你是想谈,还是想打。”
……
“先谈,再打吧,我觉得你需要休息。”
黑瞎子坐在房间最里面的太师椅上,摸了一块绒布来擦枪,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他完全没关系一样,他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床铺,示意小花不用客气。
解语花一肚子火,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搞得没处发泄,就有点郁闷,但是他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还是走到床边坐下,挑眉第一句话就直捣主题:“琉璃孙儿子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花儿爷,说话要讲证据,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