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一〕,谢陆生〔二〕曰:“居蛮、夷〔三〕中久,殊失礼义〔四〕。”因问陆生曰:“我孰与〔五〕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六〕。”复〔七〕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八〕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九〕。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一0〕,人众车轝,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一一〕,未始有也〔一二〕。今王众不过数十万,〔一三〕皆蛮、夷,崎岖山海闲〔一四〕,譬若〔一五〕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一六〕!”尉他大笑〔一七〕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一八〕?”乃大说陆生〔一九〕,留与〔二0〕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二一〕,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二二〕。”赐陆生橐中装〔二三〕直千金,他送〔二四〕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二五〕,令称臣奉汉约〔二六〕。归报〔二七〕,高祖大悦〔二八〕,拜贾为太中大夫〔二九〕。
〔一〕汉书无“尉”字。索隐:“苏林音厥。礼记:‘子夏蹶然而起。’埤苍云:‘蹶,起也。’”师古曰:“蹶然,惊起之貌也。音厥。”李慈铭曰:“案顾氏炎武云:‘坐者,跪也。’似非。古人坐虽有训跪者,然此则与上郦生传‘延郦生上坐谢之’一例,尉他初箕踞,至此蹶起端坐也。观其下云‘我孰与皇帝贤’,则此时安肯遽向陆生跪乎?”
〔二〕艺文类聚引史记“陆生”作“贾”,与汉书同。
〔三〕艺文类聚引史记“夷”下有“之”字。
〔四〕艺文类聚“义”作“仪”。
〔五〕师古曰:“与,如也。”
〔六〕考证曰:“高山寺本‘似’作‘已’。”汉书句末有“也”字。〔七〕汉书、说苑“复”下有“问”字。〔八〕说苑“强”作“强”。〔九〕汉书作“统天下,理中国”,说苑与史记同。〔一0〕史记刘敬传,刘敬说高帝曰:“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
此所谓天府者也。”索隐:“案战国策苏秦说惠王曰:‘大王之国,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高诱注云:‘府,聚也。’”案:天府,即此下文“万物殷富”之义也。
〔一一〕汉书、说苑“泮”作“判”,考证曰:“枫山本、三条本、柯维熊本、凌稚隆评林本‘泮’作‘判’,与汉书合。高山寺本作‘泮’。”正义:“剖判,犹开辟也。”(据会注考证本)
〔一二〕汉书、说苑作“未尝有也”,师古曰:“言自开辟以来,未尝
有也。”齐树楷曰:“又从陆生口中写高帝。”〔一三〕汉书作“数万”,说苑同史记。〔一四〕说苑作“踦■山海之间”,字同。师古曰:“崎音丘宜反,岖
音区。”考证曰:“高山寺本‘山’作‘小’。”〔一五〕汉书“若”作“如”。〔一六〕考证曰:“高山寺本、枫山本、三条本‘何’下有‘可’字。”
案:说苑作“何可乃比于汉王”。〔一七〕考证曰:“高山寺本‘笑’作‘叹’。”〔一八〕汉书、说苑“渠”作“遽”,集解:“渠音讵。”索隐:“渠,
刘氏音讵,汉书作‘遽’字,小颜以为有何迫促不如汉也。”师古曰:“言有何迫促而不如汉也。遽音其庶反。”王若虚诸史辨惑曰:“何遽,犹言岂便也,与越大夫种言‘何遽不为福’同意,而注云‘有何迫促而不为’,非。”王念孙曰:“颜训遽为迫促,非也。遽亦何也,连言何遽者,古人自有复语耳。遽字或作讵、距、巨,又作渠,墨子公孟篇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淮南人间篇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韩子难篇曰:‘卫奚距然哉。’秦策曰:‘君其试焉,奚遽叱也。’(史记甘茂传作“何遽叱乎”)荀子王制篇:‘岂渠得免夫累乎。’正论篇曰:‘是岂讵知见侮之为不辱哉?’吕氏春秋具备篇曰:‘岂遽叱哉?’庄子齐物论篇曰:‘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释文曰:“讵,徐本作巨,李云:‘讵,何也。’”)淮南齐俗篇曰:‘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史记张仪传曰:‘且苏君在,仪■渠能乎?’(索隐曰:“渠音讵,古字少,假借耳。”)或言何遽,或言奚遽,或言岂遽,或言庸遽,或言■渠,其义一也。‘何遽不若汉’,史记作‘何渠不若汉’,则遽为语词而非急遽之遽明矣。”
〔一九〕说苑“说”作“悦”。考证曰:“高山寺本‘说’作‘悦’。”
师古曰:“说读曰悦,谓爱悦之。”〔二0〕说苑“留与”作“与留”。〔二一〕考证曰:“枫山本、三条本‘语’下有‘及’字。”〔二二〕师古曰:“言素所不闻者,日闻之。”〔二三〕集解:“张晏曰:‘珠玉之宝也。装,裹也。’”索隐:“橐音托。
案:如淳云‘以为明月珠之属也’。又案:诗传曰:‘大曰橐,小曰囊。’埤苍云:‘有底曰囊,无底曰橐。’谓以宝物以入囊橐也。”师古曰:“有底曰囊,无底曰橐。言其宝物质轻而价重,可入囊橐以赍行,故曰橐中装也。”周寿
昌曰:“有底曰囊,无底曰橐,索隐引作埤苍语。案左僖二十八年传:‘■子职纳橐饘焉。’宣八年传:‘赵盾见灵辄饿,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是橐可盛食,无底何以能盛?说文:‘橐,囊也。’殆与囊一物,而大小分耳。索隐引诗传曰:‘大曰橐,小曰囊。’今毛传作‘小曰橐,大曰囊’,是传写异也。埤苍语未然。”
〔二四〕“他”,汉书作“它”,说苑作“佗”。集解:“苏林曰:‘非橐中物,故曰他送也。’”师古曰:“它犹余也。”
〔二五〕汉书作“贾卒拜佗为南越王”,说苑作“陆生拜尉佗为南越王”。考证曰:“高山寺本、枫山本、三条本、宋本、中统本、游本、毛本、吴校金板,‘为’下有‘南’字,与汉书合,当据补。”汉书高帝纪下:“十一年五月,诏曰:‘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如淳曰:“中县之民,中国县民也。”)南方三郡,(如淳曰:“桂林、象郡、南海。”)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县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今立它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它稽首称臣。”
〔二六〕汉书高帝纪上:“初,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师古曰:“约,要也,谓言契也。”
〔二七〕考证曰:“枫山本、三条本,‘报’下重‘高祖’二字。”
〔二八〕汉书“悦”作“说”。师古曰:“‘说’读曰‘悦’。”
〔二九〕续汉书百官志二:“太中大夫,千石。本注曰:‘无员。’”刘昭注:“汉官曰:‘二十人,秩比二千石。’”案:百官志二:“光禄大夫,比二千石。本注曰:‘无员。凡大夫、议郎,皆掌顾问应对,无常事,唯诏命所使。’”然则贾之拜太中大夫,盖掌应对也,故于文帝时又为太中大夫使南越。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一〕曰:“乃公〔二〕居马上而得之〔三〕,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四〕?且汤、武逆〔五〕取而以顺守之〔六〕,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七〕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八〕。乡使秦已〔九〕幷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一0〕安〔一一〕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一二〕,乃谓〔一三〕陆生曰:“试为我着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一四〕,及古〔一五〕成败之国〔一六〕。”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一七〕,凡着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一八〕,左右呼万岁〔一九〕,号〔二0〕其书曰新语〔二一〕。
〔一〕案:汉高帝之辱骂儒生,非仅陆生一人而已,史记郦生传,骂郦生竖儒。又叔孙通传,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又郦生传载里中骑士谓郦生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其不好儒,可谓极矣;然终能亡秦灭楚,开炎汉数百年之基者,岂非以闻陆生之言而有惭色,及未尝不称善之故耶?然则陆生启沃之功,诚有大造于汉也。
〔二〕吴曾祺涵芳楼文论曰:“文有叙述事要,而必出于他人口吻,则不得不力求其肖;若一一务从典雅,则抵牾必多,刘子玄所谓‘怯书今语,勇效昔言’是也。然此,太史公最为绝技,他人莫之及。观高祖本纪,屡曰乃公,又曰而公,使后人见之,必想见嫚骂语气;令当日悉改为朕字,以符诏谕之体,岂不矞皇典重?然而语气全失。至陈涉世家云:‘伙颐涉之为王
沈沈者。’俨然是一村俗人语。‘佳城荡荡,寇来不得上。’俨然是一滑稽人
语,而当日并不以鄙俚为病。”
〔三〕汉书无“而”字。“乃”作“乃”。
〔四〕汉书无“之”字。齐树楷:“一言而高帝转,写陆生,正写高帝。”
〔五〕考证曰:“枫山本、三条本,‘逆’上有‘以’字。”
〔六〕牛运震史记评注曰:“‘逆取顺守’四字,道理极深,似涉权术家言,实三代以后有天下者不易之道也。宋儒见此等语,必痛诋之矣。”许钟璐史记书后下曰:“陆贾、郦生、随何,皆战国策士之遗,以用于高祖,遂得竭其智,以显功名;而吾独多乎陆生之言也,其对高祖曰:‘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高祖谩骂腐儒,故人不敢以儒术进,如陆贾之言,尚未闻于汉廷也,惜当时君相未足语此。”
〔七〕师古曰:“夫差,吴王阖闾子也,好用兵,卒为越所灭。智伯,晋卿荀瑶也,贪而好胜,率韩、魏共攻赵襄子,襄子与韩、魏约,反而丧之。夫音扶。差音楚宜反。”宋祁曰:“浙本注文,‘宜’作‘崖’。”
〔八〕集解:“赵氏,秦姓也。”索隐:“案:韦昭云:‘秦伯益后,与赵同出非廉,至造父,有功于穆王,封之赵城,由此一姓赵氏。”郑氏曰:“秦之先造父封于赵城,其后以为姓。”张晏曰:“庄襄王为质于赵,还为太子,遂称赵氏。”师古曰:“据秦本纪,郑说是。”
〔九〕汉书“已”作“以”。宋祁曰:“‘以’疑作‘已’。”师古曰:“‘乡’读曰‘向’。”
〔一0〕陛下,已见前“足下”注引酉阳杂俎。寻日知录卷二十四:“贾谊新书:‘天子卑号称陛下。’蔡邕独断:‘陛,阶也,所由升堂也。天子必有近臣执兵陈于陛侧,以戒不虞;谓之陛下者,群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天子,故呼在阶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义也。’(原注:“记曰:‘君子于其所尊弗敢质,敬之至也。’”)上书亦如之。及群臣士庶相与言曰殿下、阁下、执事之属,皆此类也。据此,则陛下犹言执事,后人相沿,遂以为至尊之称。”
〔一一〕师古曰:“安,焉也。”
〔一二〕汉书无“而”字。师古曰:“怿,和乐也。”林伯桐史记蠡测曰:“陆贾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出处甚正当。其称诗、书于高帝前曰:‘居马上得之,■可以马上治之乎?’高帝有惭色,惮其人,非徒以其言也。”
〔一三〕汉书无“乃”字。
〔一四〕汉书无“何”字。师古曰:“着,明也,谓作书明言之。”
〔一五〕考证曰:“枫山本、三条本‘古’下有‘今’字。”
〔一六〕汉纪“国”作“故”,义较胜,当从之。盖“故”以音近而误为“固”,而“固”又以形近而误为“国”也。
〔一七〕李景星汉书评议曰:“‘及古成败之国’下,史有‘陆生乃麤述存亡之征’句,惟麤述故仅十二篇,此删之,非。”
〔一八〕齐树楷曰:“为国者须杂许多方面人而择用之,有一不备,必偏至而终归于败。秦人于统一之后,仍以气吞宇内者行之,不再传而遽斩。汉有天下,高帝嫚儒已甚,陆贾一言,即知马上守之之不当;郦生谓不宜倨见长者,犹一时事耳。自陆贾新语一奏,而兴亡之概,了然胸中,所谓天授者也。”
〔一九〕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一:“万岁本古人庆贺之词,吕氏春秋:‘宋康王为长夜之饮,室中人呼万岁,堂上堂下之人,以及国中皆应之。’
韩非子:‘巫觋之祝人曰,使君千秋万岁之声聒耳。’新序:‘梁君出猎归入,庙中呼万岁。’史记:‘优旃悯陛楯郎雨立,有顷,殿上上寿称万岁。’‘田单伪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纪信诳楚曰,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陆贾奏新语,左右皆呼万岁。’。。盖古人饮酒,必上寿称庆曰万岁,其始上下通用,为庆贺之词,犹俗所云万福、万幸之类耳。因殿陛之间用之,后乃遂为至尊之专称,而民间口语相沿未改,故唐末犹有以为庆贺者,久之,遂莫敢用也。”
〔二0〕汉书“号”作“称”。〔二一〕正义:“七录云:‘新语二卷,陆贾撰也。’”师古曰:“其书今见存。”
孝惠帝时〔一〕,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二〕,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三〕,乃病免家居〔四〕。以好畤田地善〔五〕,可以家焉〔六〕。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七〕橐中装,卖千金〔八〕,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九〕。陆生常安车驷马〔一0〕,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一一〕,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一二〕: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一三〕,十日而更〔一四〕。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五〕。一岁中往来过他客〔一六〕,率〔一七〕不过再三过〔一八〕,数见不鲜〔一九〕,无久慁公为也〔二0〕。”
〔一〕汉书无“帝”字。〔二〕考证:“高山寺本‘臣’有‘及’字。”案:汉书亦有“及”字。
师古曰:“有口,谓辩士。”〔三〕师古曰:“度音徒各反。”〔四〕汉书作“乃病免”。〔五〕正义:“畤音止。雍州县也。”师古曰:“好畤,即今雍州好畤县。”
案:在今陕西省干县西北三十五里。〔六〕汉书此句作“往家焉”。〔七〕汉书无“得”字。〔八〕正义:“汉制:一金直千贯。”〔九〕齐树楷曰:“治产,使吕后不疑,且见陆生豪气,不泥于家人生
产之见。不言大略,正其大略处。”〔一0〕史记儒林列传:“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汉书儒林传作“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迎申公。”
〔一一〕汉书作“从歌鼓瑟侍者十人”,查慎行曰:“汉书删却‘舞’‘琴’两字,绝无意义。”器案:汉书武五子传:“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据此,疑史记衍“琴”字,汉书脱“舞”字。
〔一二〕集解:“徐广曰:‘汝,一作公。’”〔一三〕考证引高山寺本、汉书作“极饮”,宋祁曰:“‘欲’疑作‘饮’。”
杭世骏汉书疏证曰:“愚案:此本史记之文,欲兼酒食,改‘极饮’,校偏。”〔一四〕师古曰:“又改向一子处。”〔一五〕徐孚远史记测义曰:“所死家有丧葬费,故得所遗物。”〔一六〕汉书“往”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