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痛楚啃噬着他每一寸感知,医生建议他放弃治疗的瞬间,吴邪听到了世界毁灭的声音。可事实上,他的世界还在,只是再没了喧嚣,和那人一起陷入了沉睡一般的宁静。吴邪转身走到公共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地洗了几把脸,直到他整个人都冰得发抖,才仔细擦干水迹。他不能崩溃,现在是小哥最需要他的时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必须支撑起两个人的世界。
吴邪回到病房时,闷油瓶依旧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他现在变得更安静了,这个人原本就寡言少语,这会儿更是彻底坐实了“哑巴张”的绰号。吴邪还是会采用说话的方式和他交流,虽然闷油瓶听不见,但他可以读取唇语,而且能力不弱。
吴邪走到床边坐下,状若无事地对着闷油瓶地说着大夫的医嘱。他说小哥你放心,大夫已经说了,你的症状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啊,也许会久一点,不过我们可以回家休养,也许睡一觉就好了……谁知道呢?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外面那么吵,我们正好可以安静一下。你不要心急,大夫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会好的……
脸颊突然被托住,那人的用手心手背分别在他脸上贴了贴,感受到过于冰凉的温度,闷油瓶微微皱眉,审视地望着吴邪。吴邪觉得只这一眼,自己就被完全看穿了,一时有些无措。
“小哥,你没事,真的没事。”他握住闷油瓶的手,像在说服自己似的:“我们再休息几天就回杭州。三叔会去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用管,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可以回家了。”
闷油瓶看着他,眉头舒展开一些,只是眼中流露出一些无奈,他伸手将吴邪按进自己颈窝,在吴邪的耳边轻声叹息。
这一声,便叹进吴邪心底。他早该知道,凭自己破绽百出的拙劣演技,根本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
半晌,他才回抱住闷油瓶,哑着嗓子说:“小哥,你别怕。”
“不就是听不见吗?你就是一辈子听不见也不怕,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守着你……那大夫说得也不一定准,没准你明天自己就好了,你那么厉害,会好的。你别急,别怕,真的,你别怕……”
说着劝慰人的话,吴邪的身体却忍不住颤抖,说到后来他已经带着些哽咽,鼻头越来越酸,视线也开始模糊。如果闷油瓶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脆弱,也许吴邪会好受一些,可是偏偏没有,自始至终,闷油瓶对这件事的反应都平静得吓人,他好像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他没有半分挣扎就欣然接受。
这让吴邪非常难过。
黑暗中的等待,一门之隔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任他浴血,眼睁睁看这身体在自己怀里几乎没了温度,那些都成了吴邪一生的梦魇。他更难过的是,就算是现在,自己依然是需要他支撑的那一个。
那人一下一下安抚着他的背脊,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是啊,小哥根本不怕,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张起灵害怕。
真正害怕的人是自己。
吴邪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的流泻,他越来越用力地抱住闷油瓶,像是抱紧最后一块浮木。连日来的压抑一涌而出,从小声的啜泣,到彻底的爆发。他经历了那么多伤痛,经历了生死,都没有怕过,但是这一次,第一次的,吴邪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他必须得有一个发泄的渠道,紧张、焦躁、无所适从,无能为力,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撞击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觉得自己已经完了。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哭得最久、最痛的一次。短短两天的时间,他的世界完全崩塌了。可是无论他哭得多么撕心裂肺,那个人都听不见。又或者他是“听”得见的,他知道他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情绪,每一声叹息,只是这一次,他也无能为力。
闷油瓶抱着吴邪颤抖的身体,他的手臂依旧沉稳而有力,他浑身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他无声地安慰着吴邪,就好像他依然是他最坚实的依靠,依然是他无所不能的小哥。
接下来,他们度过了相识以来最安静的一段日子。
这些日子他们一起入睡,一起醒来,白天就发发呆,也有的时候一起看看楼下。他们的病房下面刚好是医院的疗养区,每天下午,花园里都有很多散步的病人,有老爷爷老奶奶,有即将临盆的幸福准妈妈,还有三天两头吵架的小情侣,还有跑来去的小孩儿。每每发现趣事,吴邪就兴致勃勃地拉着闷油瓶去看,NO。1也从不拒绝,甚至有时还会笑一笑。
闷油瓶现在的心情似乎很好,轻松,释然,像放下了背负已久的担子。这一场战役带走了声音,却也同时带走了他心头的喧嚣。他真正的宁静下来,他的神情越来越接近一个普通人,尤其是面对吴邪的时候。
真是奇妙,明明听不见,他却反而离这个世界近了。
闷油瓶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吴邪,随着休养,他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接受眼前的事实。陡降的痛苦帮他飞速的成长,他越来越明白一些道理:当一些事已经无法改变,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崩溃,要么接受。小哥的听力可能明天就会好,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好了,可那又怎样?
他还是他的小哥。
他们有很多交流的方法,除了唇语,他们还可以写字。闷油瓶的字很漂亮,端正,勾画有力,爷爷说过字写得正的人,心地一定也很正。不过一个连话都不爱说的人,你自然不可能指望他写很多字。偶尔吴邪也会和他去花园散步,闷油瓶对这项活动似乎更乐衷一些。
——睡觉散步发呆,真是,连爱好都像个老头子。
吴邪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开心,可是现在他却没办法松懈。他怕这又是一种伪装,他怕并不是他看透了闷油瓶,只是小哥把心藏得更深了。
这段时间内,秀秀来过两次,小花的伤不比他们轻,自己也还在医院休养,秀秀在照顾他。胖子在这里呆了半月就坐不住了,见吴邪问题不大,便回去了一趟,不到一个礼拜就回来,过几天又回去,就这么折腾着。
三叔一直没有出现,大多事情都是潘子在跑。听说他们和协会的谈判还在僵持着,两边各不退步,但是优势始终在协会一方,国际协会可以活动的空间太大,而吴邪他们却早已无路可退。谈判不可能无限制的拖下去,吴邪猜测这几天大概就会有结果了,而三叔,无需自己去找他,他一定会来见自己。经过这场战役,吴邪心里早已有了决定,“张起灵”这三个字就是他全部的底线,抛开这些,什么结果他都能面对。
不过吴邪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有人却抢在吴三省之前来见他。
病房门口站着一男一女,都是陌生的脸庞。男人转身的时候看见拎着饭盒上楼的吴邪,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他身后的女子更为直接,直接把吴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是审视一般。如果没看错,这两个人是从病房里出来的。
他们是谁?他们来找小哥的?
难道是协会的人!
吴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走过去,刚想开口,对方却抢在他前面道:“是吴邪先生吗?”
吴邪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
男人微笑:“正好,我们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我为什么要和你谈,我又不认识你。”吴邪不理会,想去看闷油瓶的情况,身后的人却淡定地说了一句话,成功让吴邪改变了主意。
“我们姓张。”男人说。
很快吴邪就得知了这两人的来历,他们似乎并没准备瞒着吴邪,直接做了自我介绍。这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兄妹,哥哥叫张海客,妹妹叫张海杏,不错,他们都姓张,正是来自闷油瓶口中的那个“张家”,不过据说他们跟本家联系似乎并不亲密,属于海外的一支旁系。
那个张家的事,吴邪也只听说过一点儿,对于这两个人的来意他并不清楚,不过,他总觉得小哥的家人是不会伤害他的,所以当对方提出想谈谈,他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也许下意识的,他也想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一些事,事情本身不重要,但是如果和小哥有关,他就有兴趣。况且,旁系张家人在这个僵持的时候出现,不知道有什么目的,至少吴邪可以确定,这不是小哥的意思。
现在,他们就坐在医院一楼的休息区,张海客和张海杏坐在一边,吴邪单独坐在他们对面。这个场景略微妙,吴邪甚至开始怀疑,下一秒这两个人会不会掏出一张空白支票给他,说,开个价吧,只要你离开张起灵——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对了,一般这种情况,还会安排个可怜女配,设定是小哥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什么的……吴邪看着身上贴着“老娘不好惹”的标签的张家妹子,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叉。根据他对那位的了解,张特工要是对女人感兴趣,多半是喜欢知书达礼善解人意那一型的,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这款霸王花,只怕不对族长胃口。
吴邪于是咳了一声:“二位不知有何贵干?”
张海杏看了他一眼:“我们要你做一件事。”
吴邪略微皱眉:“什么事?”
张海杏似乎有点意外:“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找你?”
“有什么好奇的,我又没准备答应。”
吴邪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对于盛气凌人的对手他也不会忍耐委屈。张海杏一看就是急性子,这种人其实不可怕,挫两句就会泄露情绪。他比较担心的是一直不发一语的张海客。这个人看他的眼神总让他有点不自在,非要形容的话就是,这个人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就好像看的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看着他的价值,这让吴邪有点发毛。
“海杏,不用绕弯子,吴先生不是外人,”张海客开口,看起来比他妹妹友好许多,“吴邪,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结果还不是礼貌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而已。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吴邪问。
“没找错,这件事非你不可,而且你一定会帮忙。”没给吴邪说话的机会,张海客快速地道,“你不想张起灵痊愈吗?”
吴邪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只要牵扯到小哥,他就淡定不了。
张海客微笑着继续说道:“我们希望张起灵能回家族接受治疗,对于张家来说,他的情况并非无法复原,但是他拒绝,我们希望你能说服他。”
吴邪一愣。
“小哥为什么拒绝?”吴邪首先想到的是这里面有阴谋,小哥不会平白无故地做这样的决定。看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闷油瓶了,但是为什么小哥从来没有透漏给他过?
“我们哪儿知道?”张海杏一拍桌,似乎早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根本不和我们交流,我们跟他说不上话,所以来找你!你好歹也算半个张家人,这事你总不至于不管吧!”
张海客对于妹妹的火爆颇为无奈,他干笑了两声:“嗯……就是这样。”
70
事情的经过和张海杏说得差不多,就是身为张家族人的张海客和张海杏来请张起灵回去接受治疗,但是小哥拒绝了。至于理由,吴邪不认为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又或者,他们认为小哥之所以不回张家,这件事和他有关?以及,他什么时候成了张家人了,就因为他的名字被登上了张家族谱?他们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吴邪凭直觉认定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如果你们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帮你们任何事。”吴邪开口道。
张海客却道:“即使张起灵无法痊愈,你也不在乎?”
吴邪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太被动,他压住自己的焦心,道:“我在乎也没用,你应该知道,你们族长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除非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邪,你去过张家楼,对张家的事应该也了解一些。张起灵现在的状态,对他而言绝对百害而无一利,相信你心里有数,我们只是希望他回张家接受治疗,在你的陪同下。”
吴邪一怔:“我?”
“当然,”张海客笑道,“你是张起灵信任的人,我们肯定也欢迎你。”
等等,他是不是听漏了什么?这怎么跟他之前知道的不太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我跟小哥一起去你们那个张家?你们张家不是不欢迎外人吗?”
“你不是外人,”张海客的眼睛又现出了光彩,“张家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家族,族长的权威是绝对的。张起灵决定的事,如果谁有疑义,就是和整个家族为敌。你现在是整个张家都要保护的人,所以这点你可以放心。”
靠,这算什么,夫贵妻荣?呸呸,出息,想什么呢……吴邪让他说得有点懵,他总觉得张海客的善意没有那么简单。
“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问,如果这是你的条件。”
吴邪想了想,还是决定从事情的根本入手。自己和闷油瓶的联系,吴家、张家、解家和协会的纠纷,这一切都起源于二十年前,那么他最想知道的,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前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和协会有了牵扯。吴邪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却换来张海客一阵沉默。
“怎么,不行?”
张海客摇头:“你不考虑换一个问题吗?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追究这些。有的事,一旦你知道了,可能就真的要跟我们这个家庭漂泊一辈子,再也别想脱身了。”
吴邪心说,你们家我是不知道,我跟你们族长肯定是一辈子的事了,还有什么好脱身的。
“你说吧。我出来有一会儿了,我不能离开小哥太久,而且你看,你妹妹都等急了。”吴邪注意到,张海杏早就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嫌他哥话说得太多了。原来张家人也不个个都是榆木脑袋,至少这兄妹俩个性鲜活得很。
张海客叹了口气,他说,这件事他只能从整体上描述,细节上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而这一事件的起源,其实是一个他们都不陌生的名字——张启山。二十几年前,张家的超能力探索正陷入了一个极端的状态,长久的瓶颈让家族内产生了微妙的动荡,同时,时代的变迁直接导致外界的诱惑增大,一部分得不到权力的张家人在暗中蠢蠢欲动。这时,已经与家族断绝联系很久的张启山突然找到了当时的“张起灵”,对张家提出了一个极大的诱惑——和协会合作,换一种方式实现张家夙愿。当时的张启山认为,既然张家世世代代都保持血统的纯粹,还是没能培养出完美的倾听者,那么不如打破祖制,从另一个方面着手。协会的出发点虽然和张家不同,目的却有相似之处,是一个张家可以合作的对象。当时的“张起灵”面对内忧外患,破天荒的同意了这一大胆尝试,于是就有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实验。
吴邪想到梦里的情形,觉得这跟他推测的差不多:“二十年前参与实验的就是小哥?”
“是张起灵,”张海客纠正他,“你口中的小哥,在那时候已经是新一任的张起灵,张起灵是张家每一代能力最优秀的倾听者才能叫的名字,所以一定是他去。你的小哥是历代‘张起灵’中年纪最小的,他提前接掌家族,一是因为能力卓越,二就是为了这次试验。”
原来小哥从小就这么厉害,吴邪一边感慨一边又觉得好像就该是这样。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不平凡,小哥大概就是这种人。
“后来呢?”
张海客叹了口气,似乎心有余悸:“那次实验失败了,后果惨烈。这件事对张家影响很大。张家几百年来第一次接纳外人,但是试验却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张起灵’在家族内的权威也受到了动摇,虽然那次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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