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昀恍然的时候,他已经偏头蹭了蹭俞乔的侧脸,他愣住,俞乔也愣住了,但她的反应已经没有前几次那么大了。
她轻叹口气,脚步继续向前,“我……阿公以前一直担心我,他总说,慧极必伤……”
说起阿公,俞乔的语气不免有些伤怀,有些难过,这些情绪很淡,淡到几乎难以察觉。
但两人贴得太近,谢昀感觉到了。他想,她阿公应该不在世了。他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这还是俞乔第一次在谢昀面前说起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是一个常有倾诉**的人,有这闲心思,还不如琢磨些更有用的东西,但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想起了这些话,突然就想要说了。
“可是,我觉得真正的聪明,是不会让自己的聪明伤害到自己,慧极必伤……必然是那人还不够聪明!”
声音上扬,坚定而充满朝气,十二岁的俞乔自信也有点……小自恋。
谢昀闻言并未回些什么,低垂的眸中,却已经滋生了很不一样的情绪,宠溺而包容,这种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东西。
但此时,他还没有太多意识。他在想俞乔……她才只有十二岁呢。再聪明也依旧历练太少,难以明白一个看透世情的老人家的担忧。
慧极必伤……俞乔阿公担心的不是俞乔不够聪明,而是太聪明,看得太明白,人性中所有的阴暗和灰点都会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可是她也有感知,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失望。他老人家担心的是这些阴暗的东西会伤害到她。拨开俞乔展露于外的层层坚毅,她的内心其实超乎预料的柔软。
否则……她怎么会救他,怎么会带上秦述,怎么会为了这些流民的性命,这般奔波谋算……
可他能将这些告诉俞乔吗?不能,不想,也无必要。
谢昀侧脸贴着俞乔的耳朵,神情出奇的温和,又出奇的郑重,“我们阿乔就继续聪明,更聪明,比所有人都聪明……”
随之而来的那些阴暗,污秽,他来解决,他来守护。
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没有半点迟疑,半点不甘,甚至……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期待。
俞乔闻言勾了勾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也许未来就真被她阿公一语中的,但眼下,她怎么也无法放弃这个能让她强大的属于她的天赋。
小谷地里聚齐了所有寻到这里的五百来流民,风尘仆仆,狼狈脏乱,衣不蔽体,没一个人称得上是干净的,俞乔背着谢昀到来,五百来双眼睛就全盯着他们瞧了。
这些目光绝对称不上善意,甚至还有很多隐晦难言的恶意和怨恨,理智上都能明白谁才是导致他们如今这等处境的罪魁祸首,可是情感上,他们还是被谢时的言论引导了。
但俞乔做这些,其根本原因,也只是想让自己问心无愧而已,至于他们是感激她,还是恨她,她并不在意。
“我能带着你们,活着走出这个篙草原,”俞乔什么解释的话,都没说,一开口就是他们不能拒绝的诱惑。不到真正的绝境,谁能拒绝活着呢!
“凭什么?”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抬眸死死盯着俞乔,声音嘶哑难听,却是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凭什么能做到,凭什么能让他们相信她?
“两日前的未时一刻,我杀了晋国三王世子周密,酉时三刻,杀了吴国赫连氏嫡系赫连峻,次日子时过许,杀了吴国姿彤公主的幼子宋思文……”
倒吸口气的声音不断在人群中起伏,包括那个发问的中年男人在内,所有人都被俞乔接连道出的人名,惊住了。
即便是升斗小民,他们也是听说过各国的大族,更不用说俞乔杀的人,还涉及到了皇族……
若说俞乔只是得罪了谢时,他们怨恨迁怒,但当他们知道俞乔几乎同时得罪了五个国家,怨恨就再难升起,只余敬畏!敬而远之的畏惧!
“你疯了……”
天啊!这背着个高大男人还行动自如的少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敬畏之后,恐惧就从心底里冒出来了。俞乔恍若突然间长了三头六臂,平凡普通的容貌也变得狰狞恶煞起来。
她的目光下所有人都变得拘束起来了,再不敢当她是一个小孩儿。
“何况……没有我们阿乔,你们真以为自己还能站在这儿说话吗?”谢昀眯着眼睛,俞乔不在意,他却在意,做好事怎么能不留名呢。
“那两则流言,也是这位小哥拜托我,散播出来的,”老妇也缓缓开口言道,“如今这篙草原上的乱局,初衷,只是想救我们,救赵国人。”
嗡嗡的议论声不断响起,俞乔也没打断,她知道他们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接收她抛出这等“吓死人”的消息。
“没想到她真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我以为……”池胥人目光复杂,没再多说,他以为俞乔会将他们牵扯上。果然是因为“认主”的原因吗。
“她需要绝对的权威和主导,否则很难这么短时间内控制住这些人,”韩伊心思精巧,很快就明白俞乔的目的了,但换成他,他能有这种气魄吗?能有这种决断吗?
骂名还是盛名,犹未可知,但说出这些,俞乔就将自己暴露于阳光下,无处遁形了。
第021章 戏耍()
“哟,杨昔,你也过来了,”池胥人闻言转头看韩伊,余光却瞧见了杨昔,回过身去,他似笑非笑地道。
对于杨昔投效被俞乔拒绝的事情,他们又惊讶又幸灾乐祸。
他们虽然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过,但如今的立场却已不同。
杨昔没回池胥人的话,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俞乔,他的确还心有不甘。但同时他也想看看,俞乔……她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魏国李大帅的嫡长子李瑞敏,也死了,我杀的,”俞乔在议论短暂平息时,又再抛出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她招了招手,秦述蹑手蹑脚,拉着一个包裹过来,哗啦一扔,从里面滚出来几个脑袋,被他扔的那个方向,瞬间就多出一片空间。
这些流民已经连感叹的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惊讶着惊讶着……也就习惯了吧?
事实很明显,俞乔为了救他们,将列国全得罪了,不,里面还少楚国“贵人”的脑袋,但她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她和荆王谢时之间的仇恨,自也无从化解了。
“那个龙纹玉佩……”以前觉得不大可能,现在却不觉得了,这个少年手段通天啊!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俞乔挑眉,尾音略有上扬,那人就被吓得噤声了。
对俞乔的恐惧犹存,但也滋生了敬佩。自己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她一个人全做了。而且到现在还坦坦荡荡,毫无恐惧。这种人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的层次,无法招惹,不能招惹!
没人觉得俞乔会说这些瞎话来糊弄他们,这可是拉了四国仇恨的事情,谁敢做?谁能做?再说这里还有几个人头……这些更不可能作假了。
现在别说荆六王谢时拿千两白银,客卿待遇,他就是拿出十倍多于这些的奖励,这里也再无人敢对俞乔动其他心思了。
“我对你们只有两个要求,”俞乔没想再和这些人扯太多,他们这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时间越久,出现追兵的可能性就越大,她可不想让别人给她来一招,瓮中捉鳖。说好要更聪明的,不是吗。
“第一,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第二,不管日后身在何方,不要忘记曾经在你们头顶举起的屠刀!”
他们赵国……在俞乔看来,必败无疑。但赵国没了,他们身为人的尊严和血性,并不意味着一起没有了。
俞乔话落,小谷地里出现了许久的沉默。一人点头,到所有人点头。
俞乔看着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她让阿狸叫来了池胥人韩伊几人,开始吩咐他们做事,杨昔也跟过来,俞乔扫了他一眼,却也没让他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一夜之间聚集于此地的流民,又悄然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聚集过的痕迹,俞乔都让人处理得一干二净。
在紧迫的时间和紧迫的局势中,她已经尽可能想得周全,做得周全了。
**
再说另一头的谢时,他都要急疯了,惊疯了,吓疯了。
茶盏打落在地,打湿了他身上的褂子,他也顾不得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日前晋国大帅突然调遣大兵往东南而来,大军已经抵达紫阳镇外,他让您……日落前将杨昔交出去,否则……他就亲自来要!”
听清楚了李毅的话,谢时倒吸口冷气,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
紫阳镇是篙草原边缘的一个小镇,快马加鞭,距离这个驻扎地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晋国的意思,是他不交出杨昔,他们就将兵戎相见了。
而杨昔……岂是能说交就交,且不说,到目前为止,他寻不着他,就是找着他了,交出去了,他没得罪晋国,却又得罪了魏国。
但不交……他这些亲军能不能打得过人家的几万虎狼之师另说,晋国大军一旦踏足篙草原,两国交锋之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其结果,是胜是败还未可知,楚皇就会先给他一个比死还难受的结局。
他能不急,能不吓,能不疯吗!那杨昔害惨他矣。
但李毅需要上述说的话其实还没说完,情况远比谢时预料的还要糟糕得多。
“同时,魏国,吴国也各派了万人军队前来,不日即将抵达。”
说着李毅将一封信件递与谢时,“二皇子在前线惊闻,已经和池赢副帅急速掉转兵力回防了,这是二皇子急传回与您的信,”
谢时颤颤巍巍地打开,看完后,脸上比之前还要惨白几分。
他猛地坐下,眼睛突然爆发出凶戾的光芒,“去将郑大找来,我要见他!”要完所有人一起完,那郑大,那嘉荣长公主别想落跑,留他一人背锅。
李毅退出营帐,又许久才急转回来,“王爷,那郑大……不见了!”
从事发到现在,驻扎地都是乱糟糟一团,几乎将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去寻杨昔等人,郑大被谢时冷遇,自也无人再待见他,真不知他是何时不见了!
“算他们狠!”谢时脸上充血,实在是被气得狠了,他看向李毅,“留一部分人在篙草原继续找,其他人和我退回绵州城!”
“不,我们现在就走!”
谢时心头焦虑愈重,他严重怀疑谢晖到底来不来得及赶回,这可不是一**至,而是三国!要知道当初赵国的黎城就让晋吴两国联合攻破,他这点人哪里抵挡得了三国的大军啊。
调转兵力,也需要时间,他这驻扎地可是一点儿防御能力都没有的。
守……他拿什么守!那谢晖也就说得轻巧了。
“这……是,”李毅凝眉,心中隐约觉得谢时这个命令并不得当,但也晓得谢时眼下是听不得劝的,稍稍迟疑,就也得令出去。
一个时辰后,两百来骑兵护着谢时,弃驻地而走。
平日里不爱重甲加身的谢时,此时穿上了黑甲战衣,他骑在马上,被护在中央。
马儿疾驰而走,突然一声嘶戾的鸣叫,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谢时惊恐,大声询问。
“埋伏,有埋伏!”
谢时目光一扫,顿觉不妙啊,他这才两百来人,被哪**队埋伏了,都是被俘虏的命啊!又是谁的动作这么快,都要渗透到他绵州方向来了。
勒马掉头,他带着剩下的人,逃窜而走。
许久过去,他们以为有埋伏的地方,只有两个衣裳褴褛的男人,牵着绳儿,从篙草丛里站了起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然后俯身消失在篙草丛里。
谢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就是命犯太岁了,好好的快活日子不过,让郑大将他拉到这深不可测的泥滩当中。
“到底谁在耍我!”谢时气得脸都紫了,他这一路惊惊诧诧,草木皆兵,将自己一行人弄得狼狈不堪,但真正的伏兵,到现在连超过十来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要不是这次的发起人真的是他,他都要怀疑是谁设这个局来害他的了。
“去察看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这李毅怎么办的事……”
“那边儿有声音,是不是回来了?”李悦伸长脖子看去,骑在马上,有二十来人,速度极快,他眼睛迅速扫了一圈儿,根本就没他叔李毅,“不好,不是我们的人……”
“才二十来人……惊什么?都是你们一惊一乍,害得本王……”
“不,后面有百多人!”李悦惊得差点从马上颠下来。
“西……西边,也有二十骑兵,百来步兵……”
“还啰嗦什么,跑啊!”
谢时也瞧见,一挥马鞭,急走而去,耍他玩儿的伏兵,也是伏兵啊!
“这谢时怎么这么胆小……”池胥人一边跑马,一边和曾穹吐槽道,之前看着人模狗样,威风凛凛,根本瞧不出这秉性来。
谢时身边剩余的人本来就不多了,再次被冲散,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就只有二十来人了。
“东边有一小树林!王爷……”
“走,”谢时打断李悦的话,冲在前头,但就在他要冲入树林的那一刻,一只离矢的箭,斜射而出,准准地射在了谢时身下马儿的前腿上。
马儿嘶鸣,谢时整个人都被摔飞出去,“轰”地一声落地,余震连连。
李悦急忙勒马,下去扶谢时,谢时被摔得晕头转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一下摔得又狠又惨,也解恨极了!
“你们是哪国将士,报上名来!”
李悦颤声喊到,企图用谢时的名头震慑一番,“这可是楚国的……”
“六皇子,谢时嘛……谁不知道啊!”谢昀和俞乔同骑一匹马儿,他放下弓,甩甩手,低垂的眸光,正看着谢时和李悦,语调慢悠悠,却别有一种寒意。
第022章 审问()
“拿下!”
俞乔一挥手,树林深处就接连冒出好些人来,老幼居多,同样有百来人,将他们围了起来。
谢时落地到被抓,一贯呵成,才将跟随上来的其他二十来人,还未施救,他们主子被抓的结局就已定下,最后结果他们也只能一同被绑了带走。
谢时将晕不晕的状态持续了许久,直到他被人捆成粽子模样,放到一匹马儿上,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嘴里被一团不知哪里弄来的破布堵住,他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叫唤声。
可无论他如何叫唤,也没人肯或者说,敢搭理他。虽然早知道俞乔是要做“大事”的人,但当谢昀将谢时的身份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心底里还是犯怵的。
身份差距太大,恨也只能远远地恨。
与此同时,谢时也终于看清楚,他是栽在何人手中的了……
这些装束,这不是被他俘虏来视如牲畜的赵国流民吗!他们是集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谢时不理解不明白的同时,也郁闷得想吐血!
随即汇合而来的池胥人和曾穹,穿着流民的衣服,混迹在队伍中,谢时根本就没认出来,而韩伊和杨昔并未在此列同行。
日暮黄昏,他们晕头转向,看似在乱跑一通,其实都在俞乔几人的意料之内,可谓是将谢时贪生怕死的心思揣摩得入木三分。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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