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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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3期-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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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用陶瓷制成,里面装满食用油,一根细细的灯捻伸向上面一个防风圈,整体上看起来像一个瓷罐。它的构造和原理都是如此简易,其小小的体积适于携带。船工们在漆黑的夜晚,总是用它来照亮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很多时候,它的小火给人提供的最小温暖,变得十分珍贵,在棉被下的空间里,一个人面对灯罐里的光,可以想起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考虑睡眠。温暖变得如此重要,以至于极度疲倦之后的睡眠都成为一种奢侈。
  北风吹得落下的帆篷呼呼直响,有时发出一种尖利的声音,很像一个人受到惊吓时突然的尖叫,它与河流的吼叫混合于一体,复杂的各种声息已经将整个世界汇集在一起,一切都在声音里得到体现。一个船工在被子里点着灯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棉被一下子被点着了,火焰把他烧醒了,他从睡梦中跳了起来,抱着着火的被子跳入冰河。夏天来了,河边的蚊子一团团围绕着,闷热的天气使人浑身是汗,在脸上蒙一块破布,蚊子的长长的吸管仍然能够穿透,取走它该取走的血。人们不停地跳到水中,再回到船上,蚊子立刻成群结队地闻风而来,就像找到了赶集的地方。他们仰面躺在船上,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在空中拍打,第二天起来都是满手血迹。有的人会一直抽烟,船上不断地闪耀着小小火光,划火柴的一亮一亮,和看不见的随风而去的烟雾,一直伴随到天亮。夜晚是这样漫长,宇宙是这样深邃,人们在煎熬中知道了等待的意义。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经常在夜里听到隐隐的雷声沿着河面滚动,波浪上反射着突然闪耀的电光。有时乌云很快被强风推到另外的地方,留给他们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星光从高高的天顶照耀着船工们的酣睡,把一些轻轻的岸边树影铺在脸上,就像心灵手巧的少女的手工,他们脸上被绣满了淡淡花纹。很多时候,暴雨会毫不留情地打碎他们的梦境,哗哗哗地将雨水以电的速度倾泻下来,船上的人只好躲藏在船板下面,岸上来不及躲避的人赶忙蹲下身子,暴雨差不多是横扫过来,几乎能将人们扫下悬崖。船上很快积满了水,好在这样的暴雨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船工们很快能够逃脱,然后一点点地把船里的积水攉到河里,河水好像因为添加了这些水的缘故,很快就大浪高涨,他们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位置升高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如旧,横空而过的银河,与自己的河流相映生辉……
  有许多事情发生在半夜,在岸上住店的船工们已经入睡,窑洞里的灯火都已熄灭,船上的守夜人也沉入了睡乡。雨声开始很小,以最轻的脚步走近,然后一点点大了起来,这种缓慢的过渡,不容易把疲惫的船工们惊醒。河水却越来越急,直到它的力量使系船的绳索崩断,船被卷入洪流。一次,木船被冲到了几里远的地方,在沙滩上搁浅。人们急着跑了很远,找到了船,在船上守夜的那个人赤裸着躺在沙滩上,人们以为他死了,走过去才发现,他仍然在酣睡。人们把他推醒后,他揉着双眼、打着哈欠,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沙滩上。
  第九幕
  我
  我想到了另一条河流,一条同样不朽的河流。那一年,我在埃及的尼罗河上,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古代奇迹。我乘坐着一条木船从阿斯旺向下游出发,它收集了船帆上的强大风力,将木船推向宽阔的河流中。看起来,这是一条温顺、柔和的河,没有急流险浪,也没有暗礁和碛石,几乎像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我曾在以前看过一个著名的侦探电影,只有人们将自己的虚构故事里充满欲望的情节和尼罗河联系起来,才会让我们感到恐惧。驾驶木船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漆黑的皮肤让人看起来更像一个太阳下的黑影,尼罗河上强烈的阳光使他的面孔模糊。河水是这样缓慢,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与黄河相比,同样是几千年的人的历史流逝,但这里要流淌得慢得多。船夫每一个弯腰的姿势,都是那样悠然地、不慌不忙,透露出时间的宽裕、自在。他在木船启动之后,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就用一根绳子系着的陶罐从河里取水煮饭。古代的埃及人就是这样生活吗?他们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一切让人迷惘的、已经发生过的,不在过去的那些消失了的日子里,就在现在,就在这一刻。阿斯旺的高高的大坝,将昔日的瀑布和其他不规则的自然景物,都挡在了时光的背后,不过,似乎一切仍然能够看出来,他们的改变好像微乎其微,就像一个人老了,他的年轻时代的伙伴仍然能辨认出他的面容。
  
   船在舒缓的河中行驶了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意识到一条河流的意义。这是无意中的一瞥,就能够感受到的。我看到不远的岸上,布满热带植物,高大的棕榈类树木,宽大的手掌形叶片集中于树顶上,笔直的树于上没有分权和枝丫,好像是借助于某种神力突然上升到七八米的高度。这使我从这些稀疏的树木之间看到了它无法遮挡住的后面的荒芜,只有河的两岸的狭窄地带有着绿色,能够让我们感到生命的呼吸,其他地方都是沙漠、白色的沙漠,我已经看到它的不毛之地上不断出现的沙的反光。
  一望可知的事实是,河流哺育了生命,这里的一切得自河流。一个站在古罗马废墟前不断感叹的历史学家,有一天从图书馆珍藏的史书典籍里翻阅到异族的篇章,轻轻地说,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实际上,这样的理由只要透过河岸上的植物之间的空隙就可以看到,一条河流对于人类的意义不言自明,它的力量、作用、对人的恩惠都显露于表面。然而在黄河岸边看不到这一点,四周的面积巨大的各种景物遮住了历史的原因,它哺育得太多,因而它的意义淹没于它所创造的事物中。
  在古代埃及,一切生活来自大自然的赐予,来自河流和太阳的赐予。人们依据自然的节律将一年分为三个季度,尼罗河的每一次泛滥的间隔正好是一个年头,它将时间等分并标明了一个个不朽的刻度。当有一天太阳与遥远的天狼星一起在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河水开始缓缓升起,一点点地浸透了七月中旬被晒得卷起地皮的干旱土地,在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里,田野被浅浅地淹没于水中。河水从它的上游携带的腐殖质、充足的肥料,在它渐渐退去的时候留在了这里的土地上,于是又一个季节开始了,人们可以将种子撒下,等待着收获时节的来临。几个月后,谷物成熟,镰刀初开,人影出现在一片金黄之间,悠悠自在的收割、将粮食收入仓廪,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在并不紧张的劳作中完成,然后在等待中,另一个季节到来了,另一年到来了,在地平线上的冉冉上升的太阳和天狼星的共同照耀下,尼罗河重新开始上涨,生活迎来了又一个周期。
  大自然的恩典无处不在,我明白了在尼罗河两岸出现这么多巨大神殿的原因,人们必须因生活而懂得感恩,必须崇拜太阳、月亮、天空和河流,必须敬畏、仰望带来人间一切福祉的伟大神灵。在阿贝西布、在卢克索和被河水环绕的拉斐岛以及其他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巨大的神殿,它们都是如此雄伟,其直径巨大的石柱高不可及,那些残留的巨石使我们可以窥见神殿原先的浩大规模。这些大神殿的修筑,有着明显的用意,埃及人在幸福中感谢神恩,也试图以这样的方式,避开神的愤怒,从而使自己与神和谐相处,并时刻获得代表着大自然的全体神祗的佑护。
  建筑学家们动用了自己的所有智慧,他们仿照宇宙,或者是他们心目中想象的宇宙,设计了如此宏大的神殿,试图使其具有永恒的价值,尖塔象征太阳升起的山,黑暗的神殿是太阳睡眠的地方,廊柱代表着原始的沼泽地,从那里产生万物,高大的墙壁则和埃及的土地联系在一起。一些祭祀仪式和程序、祷文被铭刻在墙上,以保持其永久有效。埃及人以这样的形式汲取那些取之不尽的神力。
  我坐在船头,倾听着尼罗河上的呼呼风声,和它们拍打帆篷的声音,看着沿岸这些完全不同于我先期想象的种种情景。我想,这里的一切都是得自上天的恩惠,是恩惠的力量塑造了古代埃及的伟大文明。时间很快进入夜晚,两岸的树木和沙漠黯淡下来,月 亮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它似乎省略了上升的过程,它是那么纯净,它完全是二维的一个弧形平面,没有一点立体感,一尘不染地、轻轻地贴在天幕上,/而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还有另一个月亮,在我所乘坐的木船前面,用最小的声音飘动。
  在黄河上,你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月亮,它落到水中之后,一切会变得面目全非,急流将月亮撕碎,变成了一些破碎的、零散的光斑,它被分散到每一个波浪上,整个河流上都沾染了它的从天而降的发亮尘埃,就像在河上飘荡着磷光,它好像来自无数死者的白骨和隐藏于其中的亡灵。它仿佛与遥远的另一条河流构成某种对称,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来历和意义,它们所采用的滋养万物的方法也完全相反。
  在黄河的沿岸很少能够见到巨大的神殿,它们偶然出现的庙宇规模都很小,似乎更像是一种风光点缀,似乎它的修饰意义大于其实用意义,就像衣襟上可有可无的绣花图案。我曾在一个傍晚登上河流西岸位于天台山顶的一个庙宇。我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很长时间,陡峭的山路消耗着朝觐者的体力,使人十分疲倦。到达山顶后,一个古庙出现了,实际上,它更像一个农家小院,只不过殿宇的屋顶高过农舍。里面是一些中国传统供奉的泥塑佛身以及一些历史上曾经出现的真实人物,他们死去之后就成为了人们的神。在这里看不到大自然的一切影子,它们似乎不值得被摆放在神龛里,也不配享受点燃了香火的神圣供奉。而且,一个代表着不朽的神的简陋住所,一个神的威仪及其泥巴捏制的宝座,只有借助于山的高度,才能保持一点超出人世的尊严。
  几个守庙人忙着担水劈柴,准备自己的晚饭。几个有着低矮顶棚的水窖收集了天上的雨水,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水源。厨房里放着粗陶水缸,砖砌的炉灶里已经传出劈柴燃烧的哔剥声,烟雾充满了小小的灶房,这和农家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四合院,一些房屋,几个人和烟雾缭绕的灶房,屋顶上的烟筒开始冒出一样的炊烟,神灵们用永远一样的眼光注视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静悄悄地像炊烟一样升向更高的天穹。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庙会上,人们才聚集到这里,他们不过是借助了神的名义,争取到一个休闲娱乐的机会,庙前的戏台,很快就在几天的锣鼓渲染之后复归于更深的寂静。
  因为这里的人们不需要感恩,他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自己劳作的结果,神灵没有赐予他们更多的东西。在河流两岸,干旱的土地和树木稀疏的山,没有更多的遮阴,也没有更多的雨水,每一次河水泛滥带来的只能是一个个灾难,推倒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屋,冲毁他们已经撒满种子的田垄。他们依靠自己的汗水灌溉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感谢别人呢?在他们心中,这是一个没有神灵佑护的地方,神灵不过是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可能存在的事物的象征,那些泥塑的形象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形象,神像前的香炉里的香火是为人自己燃烧的……
  在这里,黄河使用了严酷的方法,它只是用各种苛刻的条件来拣选生存者。只有那些历尽艰险的人们才有足够的资格生存下去,不能献出全部力量的人必然要被淘汰掉。船工们在急流汹涌的河流里,已经用自己的方式作出见证。他们在历史中出现,却不属于历史,他们不过是一段又一段沉重的记忆,一些不断被黄河卷走的泥沙,他们一部分堆积到河床,一部分被永远地带到了大海深处。这让我想到古埃及文和古汉字对河流里的船的不同描绘。它们采用了不同的描绘角度,从中可以看出创造文字者的观察视 线。甲骨文中的舟船,是一个通过俯视得到的形象,只有我们站在高处或者站在船上,才能看到这一有力的抵抗急流的骨架,,这个字的源泉,一定来自一个舟船的驾驭者或在悬崖上行走的纤夫。不然,谁有足够的耐心到一个荒凉的高地上观察一只船呢?谁又能够在使用这个符号时清晰地辨别其含义?显然他们在创造一个字时采用了生活的真实视角,描绘并牢记那船的形状,并在生活中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符号。
  古埃及的圣书体文字中,其象形力量也对准了舟船。不过,这是一条只给出了一个侧面形象的船,它的侧影已经说明了观察者的位置,那个创造文字的人站在远远的岸上,也许这个字来自一个庙宇里的僧侣,也许出自一个观赏风光的帝王,总之,这样的船与他们的生活并不密切,或者,它根本与观察者无关,观察那些远处的对象,不过是出于一种源于个人爱好的先期热忱。对物的描绘实际上是呈现了观察者的视线和角度,物的暗示力量进入描绘者的内心,增加了他的能量,因而体现在某种形象的结果上,就像镜子中的虚像乃是呈示真实存在的事物轮廓一样,这里含有两条不同的河流对漫游于其间的船的不同态度,也含有两个不同的古老民族对河流的不同态度。或者说,可以这样说出两个古代文明的差异:古埃及人站在岸上,中国的古人们则更多地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波涛间。
  第十幕
  我
  当然,这是一条独特的河流,它不同于雨果描写的莱茵河,也不同于罗德维希描绘的尼罗河。他们都在自己文字中竭尽溢美之词,在那里,到处都是代表着肥沃、繁荣的森林、众鸟、水兽……适于在尼罗河边生长的纸莎草,其具有韧性的纤维成就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许多事情,它使纸莎草纸得以产生,历史和一些生活事实以美丽的象形文字记录下来,它用来捆绑木料,房屋因此建立,它还用来编织和绑扎形象独特、两头翘起的平底船……大自然的恩典从未间断。然而黄河对万物哺育的方式是独特的,它以贫瘠、危险重重和一切艰难来哺育,因为它没有更多的,所以它就以自己的无作为有的替代物,它给人与兽以同样的贫穷、痛苦和不幸,它将厚厚的土壤带走,留下干枯的石头,并用这种方法来拣选和提炼属于自己的孩子们,这很像是一部大自然赋予一个民族的物质的、现实的《约伯记》。
  当我在天色昏暗的时辰走下这个黄河岸边的庙宇,沿着泛着白色的曲折小路,小心地折回山底,已经感到浑身疲惫。我开始乘坐着这一带村庄里唯一剩下的一条船,最后的一条船,返回那个船工们的乡村。船上的马达发出突突突的类似于激动的声音,实际上仔细听起来,这声音乃是麻木的、毫无表情的、盲目的。它没有一点富有情感的变化,只有抽象的、急于求成的简单节奏。船工已经用不着费力拉船了,他只要站在那儿看清眼前的道路就可以了,原来那种笨重的舵,变成了易于操控的方向盘,它连接着运行于水下的螺旋桨。
  我让船工关闭了发动机,让木船顺水漂流。发动机呛鼻的尾气很快就随风飘散,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了。水声掩盖了别的一切声息,使得寂静更深、更大、更远。我就在这轰轰作响的寂静里,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一条河流、一只木船带给我的一切细腻的安慰以及深及骨髓的阵阵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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