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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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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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恰虎镇邦在谭宅门首发那躲着不出来的话头。德喜迎着,说道:“我家大叔在盛宅弄下银子,叫我请虎叔去那边,一五一十清白。”虎镇邦听说盛宅,本不欲去,却因清楚账目,少不的跟着德喜,到娘娘庙大街。盛宅门首,虽有些家人在,却也没人理他。德喜先进去,少时出来说:“我家相公在厅上等着,说叫算算拿去哩。”这虎镇邦又从新拐起腿来,跟着到了厅前。看见谭绍闻、盛希侨在厅上坐着,上的阶级,少不得到槅子外边站下。问道:“少爷一向好呀。”

  原来这些小人,在草茅媟亵之地,不难气雄万丈,一到大厅广厦气概森肃的地方,便不知不觉把气夺了。况且盛宅是虎镇邦平日跟随本官常到的所在,如何能不拘挛?此可见门第子孙望清誉贵,那些狐犬小辈,怎敢平等看视。今日盛希侨已成渐近破落的乡宦,犹能藉父祖余荫,令小人们神慑意怯。像那些混人下流,反招其侮的,非其自取而何?此是中间夹出正论,暂且按祝单讲盛希侨看见虎镇邦,也仿佛依稀是见过的,便问道:“谭爷欠你银子么?”虎镇邦道:“些须有限哩。”盛希侨道:“多少呢?”虎镇邦道:“不过八九百两。”盛希侨道:“八九百两,你还说有限哩,这话叫谁听呢?谭贤弟,你一定是叫他哄赌输下的,是也不是?他们营伍吃粮,有了什么,你就与他动偌大的输赢。”虎镇邦道:“不是我敢哄他,我彼时拿着六个元宝兑着赌的。你问谭相公,有也不曾。”盛希侨道:“呸!你那六个元宝,不知是你几十个兵丁公分的粮饷。谭贤弟呀,你趁未分时哄你,你就上当。不说你不能赢,即如你赢了他,你只拿一个元宝儿在你家放上一夜,他们次日就要告你盘赌兵饷;急忙原封缴回,他们还说你夜间敲了元宝边儿。你通是书谜子,他们有多大家私,就赖你输了八九百两。”虎镇邦道:“赌场有甚多少,一文钱还许赢一万两哩。”盛希侨道:“我面前休说这些话!来来来,我兑上一百两,我兑上啥哩?咱就来一场子何如?”虎镇邦道:“我如今把粮开拨了,没啥兑。”盛希侨道:“就兑上老婆孩子。你掷上一个快,就把银子拿的走,我不寒寒脸儿;你掷上一个叉,是孩子给我伺候十年客,是老婆给我做上十年饭。”来来来!宝剑取色盆来。说来就来,我若改口,许你使脚踢我的脸。”虎镇邦道:“这事不与少爷相干,何必替别人这样用力。谭相公,你只说话罢。”

  谭绍闻倒不敢搀言。盛希侨道:“我两个是生死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不识趣,说硬话,惹我恼了,时刻叫过七八条大汉子,抬起来打你,还算零头哩。”虎镇邦也恼了,高声道:“不用如此作践我,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盛希侨哈哈大笑道:“绊不倒!绊不倒!你那意思说,你是革退兵丁,营里管不着你?我拿个帖儿,送你一个革退目丁冒称行伍,指赌讹人。只怕三十杠子,你没啥优免。”虎镇邦发话道:“这场赌已经县里断过,料着罪无重科。我只是要银子。”盛希侨道:“谭贤弟,这事经过官么?”绍闻道:“经过官。”盛希侨笑道:“姓虎哩,收拾起罢。赌博经官,这悬赃就是该入库的。你家有库,我就缴;你若无库,俺弟兄们就不欠你一分一厘。我有罪,请回罢。俺还有正经话计议哩。”虎镇邦无言可答。满相公扯住说道:“咱到门房里坐坐,有事商量。”虎镇邦少不得跟着走去。

  不多时,满相公回来说道:“无水不煞火,这些人若不得一个钱,将来谭相公支不住,怕激出事来。要破个皮儿。”谭绍闻急口道:“给他一百两行了么?”盛希侨道:“呸!咱们都是该穷的,你要比我先穷二十年哩。既是你吓的恁个腔儿,我自有主意。”谭绍闻道:“少了怕不行。”盛希侨道:“行,行,行。满相公,你去叫他来。”虎镇邦又跟着满相公到了槅子边站下。盛希侨道:“谭爷说了,与你一向厮跟的好,见你开了粮,心下不忍。我借与他十两银子周济你,你有啥说没有?”满相公说:“二十两,二十两。”盛希侨道:“就借与他二十两。”虎镇邦只是不言。盛希侨摇头道:“野地里拾的柴薪,将就些儿罢,休要嫌湿。从前话,一切拉倒。”满相公道:“虎将爷你看罢,我的情也尽了。”虎镇邦道:“我通作情,一厘儿也不要。”满相公道:“天已将晚,虎将爷还没吃饭,我引你门房吃饭去。”又扯的走了。

  满相公自向账房称了二十两交与虎镇邦。虎镇邦说道:“平白遇见少爷多管闲事。”满相公推着脊背说道:“见不的官,撒开手罢。公子性儿,休撩的不妥了。”虎镇邦只得半恼半喜去讫。

  满相公回到厅上,盛希侨道:“今日这事,若是舍二弟撞下的,我再也不肯与他这样吃力,叫他试试他那副榜体面。一来我与谭贤弟相处的好,二来谭贤弟若撑不住他,这一千银子就要破群哩。我所以极力杜挡。舍与他二十两罢。”谭绍闻道:“我明日取这银子,只扣一百八十两罢。”盛希侨道:“贤弟,你罢哟!那二十两只算缴你二百两的息钱,我不叫你还。但只是这二百两你却不得拿走。满相公今日又揭三百两,余下八十两留在账房使用,把二百两添在这一千之内。算一家兑上六百两做生意,各认利息。这一千两,是我昨日揭到关帝庙山陕客人积的修理拜殿舞楼银。每月一分行息,利钱轻。原只许他山陕社中人使着做生意,我硬要一千。比不得满相公揭的,左右是三四分行息。”满相公道:“要做生意,少不得我效劳。或吃小分子,或(贝青)劳金,凭在二位财东作成。”盛希侨道:“你休说这话。舍二弟抽了一半子账,他各人自去料理。你若走了,无人掌管出入,叫二弟也笑我竟与他一样。”满相公道:“我荐个人何如?”盛希侨道:“你说是谁?”满相公道:“舍表弟何如?”盛希侨道:“那人不能发财,且心术不正,我看出来久了:头一件,脚步轻,人在屋里,他到了跟前,人还不知道:第二件,说话声低,对面听不得他说的是什么。这两件不但是贱相,必定是心术奸险,怎能发财。”谭绍闻道:“近来看相书么?”盛希侨道:“谁看相书来。”《麻衣相》《柳庄相》,我看过图像,也不懂的。那有字的,我一发不爱看。只是他的表弟,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我见了他就急了。所以彼时就撺掇,叫你开发他。今日又举荐他做伙计,我不耐烦。”

  满相公道:“生意合伙,也是遇缘的事,毫末强不得。但二位财主,今日做什么生意哩?”盛希侨道:“看酒碟来,我们慢慢的斟酌。”

  须臾,移座衔杯,商量生意的话。盛希侨道:“谭贤弟,你听我说:你一向乱赌,近况不佳;我被舍弟抽了一半,家母舅逐样均分,俱是一物剖为两件,庄田地亩我东他西,牵牵扯扯,典卖俱不顺手。我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先做个小营运。

  异日再设法添些本钱,好干那本大利宽的事。只是请那一样伙计,做那一样款项呢?”谭绍闻道:“不如开药铺罢。我对门姚杏庵近来极发财。”盛希侨道:“如今走医道的,多是学而未成,到了半路上落下时,咬不动‘之、乎、者、也’,就要钻到‘望、闻、问、切’路上去。你说那个生意,咱立刻就分账;我是要立个字号,不是要纸糊匾写上个堂名,羞死我哩。”

  谭绍闻道:“依你怎么说?”盛希侨道:“我想做生意,或是海味铺,或是绸缎店。伙计们下南京,走苏杭,说着也好听。家里用些儿又便宜,又省钱。若是药铺,不过是啵荨⒑嚎谂┌印⒗ψ樱暾拢茸潘Σ×ā!甭喙溃骸昂N镀蹋抑谐郾阋耍怀穸械辏依镎牍け阋恕=袢招锤鎏踝尤∪ィ魅招锤鎏踝尤∪ィ剿阏耸保锛迫〕鲋拐死矗灰皇焱际樘踝樱驯厩兔涣恕!笔⑾G鹊溃骸安唤心愫匣锛疲惚闼党錾ㄐ嘶袄础!甭喙埔盐⒆恚阗┵┧灯鹄吹溃骸安皇且蛭也坏萌牖铮闼瞪ㄐ嘶啊W苤艺俗錾猓庀染屯蛲虿豢伞=磁纳礁诳捶呕模俨荒芷嗣鹆嘶鹆ā?銮冶镜厝耍僮霾坏谋镜厣狻!笔⑾G鹊溃骸罢饣捌媪恕<慈缯馐〕亲錾獾模嗍巧健⑸隆⒔⒄悖阉邓镜仄堂妫加忠∪丝琶矗靠銮艺馐〕瞧堂妫簿∮行矶嘞榉丝帕ā!甭喙溃骸氨镜厝嗽龅谋镜氐男∩舛6赐蛲蜃霾坏摹J鞘裁丛倒誓兀棵呕Ц撸矸葜兀媲槿恚藕馈U馑难窃醯淖霾坏哪兀可蕹鋈ヌ植簧侠矗驳娜テ欢W苤錾獾娜耍灰砸桓銮治兀鸬亩家桓哦还芩<慈缥颐巧馊耍灿腥逦幌仁谰庸俚摹R虻胶幽吓飧銮缫寻压庸镎鄣谙浣堑紫拢俨蝗±茨们蛔鍪啤G胰缟馊耍灿行矶嗍蹲值模彩窃谘媚罟榈模灿杏嫉模芤蚣依锴睿垂笫∨飧銮俨坏贸跃⌒量啵甲叩缆罚炒盅属希来捕勒淼墓C糠晷履昙呀冢寄罡改钙拮樱辜渫悼蓿魅耸魅说恼硗罚饣锛撇荒芏阅腔锛扑档摹N椅识茏У棺约杭茏樱沟酵馐”鸶苷庑┢喑矗靠銮姨芬噶嗣媲槿恚僖噶似藕馈K子锼担嫒淼氖芮睢芬茉谇稚嫌擦嗣嫫っ矗孔怨诺溃什煌潮宀痪鄄啤僖缃瘢茉谇稚希趿俗约旱暮佬嗣矗考慈缥彝馐∪俗錾猓谒难戏噶撕蠖。粕褚愀铣龃竺磐馊ァW苤涯涯选U庑娜舨皇笔笨炭套甑角劾锩妫粕褚悴唤心惴⒉啤>腿缍潦槿耍牟皇笔笨炭套甑绞榉炖锩妫攀ハ捅悴辉婺愦省!笔⑾G鹊溃骸澳悴缓甙铡D阉滴伊礁鲎錾猓米约鹤诠裉ɡ锉撸搅饲锵模约呵W糯蟀捉新浚缋锴鬃蕴终嗣矗坎还爰父龌锛凭颐欠指龀ね罚掷锵谢ㄏ选!甭喙聘牒ǎ铀档溃骸八谆八担厩籽埃锛颇烟帧P莅蜒盎锛瓶闯扇菀资隆H羲狄牙铮傻奈沂褂茫狗颜松希傻奈铱且话俣姆终司樱荒芤缓廖鹌邸I儆幸坏悴恢脸系娜耍倮袷狗眩昧艘涣剑松闲瓷隙剑幌戕σ话瞎傺嘁幌唬晃阽比撸夏”景肫ィ徽挪璺棵虐颓嬉饪辉浦鞯窖妹拍谌フ昭椤;鹗痴松希鸵慌滩耍瓷细钊馊铮磺肟鸵恢患Γ涎妓恼疲獠浦魅绾位榱ǎ克运祷锛颇烟帧!笔⑾G鹊溃骸澳阌胛艺普朔浚腿缁锛埔话恪D阆人的闶歉鲋脸系模闶歉霾恢脸系模俊甭喙溃骸拔沂前胫脸稀氩恢脸系摹O袢缇扇杖⑹保乙膊豢弦欢ㄖ脸希蝗缃穸僖秩ヒ话耄揖筒坏貌恢脸稀!笔⑾G鹊溃骸袄下剑愣抢镉辛肆街讯故且徽藕米臁!甭喙溃骸安皇俏乙徽藕米欤松馐遣恍砟懔轿蛔龅摹?龊N镀獭⒊穸械辏环⒆霾坏谩K谆八担鹤鲂∩庑萋虺晕业模龃笊庑萋蛭页缘摹<偃绶放7仿恚趴诨醵惶炻舨涣怂筒萘仙嫌信探剩哉哿吮厩<偃绾2巍⒀辔选Ⅱ赏H、螺蛳等物,是我吃的,半年卖不消,就吃折了本。”盛希侨道:“据你这样说,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拣一样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将起来。”满相公道:“我想了这会,惟有开书铺子好。你是自幼儿恶他,谭相公是近年来恶他。若是到南京贩上书来,管定二公再不肯拿一部一本儿到家,伤了本钱。”满相公有了酒意,所以径说至此。盛希侨略带怒意说道:“照这样说,不如开棺材铺罢。谭贤弟恶他,我更恶他。管情我两个一发再不肯捞一口到家,伤了本钱。”谭绍闻笑了,盛、满二人不觉一齐哄堂大笑起来,遂把生意话头煞祝宝剑儿道:“门外有人拍门,说是瘟神庙,如今移到城隍庙后夏,要进来说紧要话。要是叫他进来,好领钥匙开门。”

  盛希侨道:“夏逢若来了。满相公可给他钥匙开门。”满相公道:“在账房桌子上,宝剑儿你自己拿去。”盛希侨道:“你休要发懒,你亲去领他进来。”满相公只得亲去开门,领的夏逢若进来。见了厅上灯烛辉煌,杯盘狼藉,拍手大笑道:“你们好呀,竟把我忘了,我就不依这事。”盛希侨道:“你坐下罢哟,遭遭少不了你。”夏逢若道:“我在城隍庙里听道官说,你昨日在关帝庙里了。”盛希侨道:“我在关帝庙取了山陕社一千银子,你听的说就来了?这是我与谭贤弟做生意的本钱,不许你管。你要吃酒时,现成的酒。若是饿了,叫厨下收拾东西你吃。总不许你说银子的话。”夏逢若道:“金砖何厚,玉瓦何薄,一般都是兄弟,如何两样看承?我一定要插一分儿。”

  盛希侨笑道:“吃酒罢哟,生意事不但不许你说,也并不许你问;你是见不的银子的人。有了你,就坏事。吃两盅,你就与谭贤弟东书房睡罢。我瞌睡了,我要回去睡哩。”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满相公之言,也像有一点理儿。有诗为证:朝暹矞珥月黄昏,南泊海洋北塞门;商字上头加客字,本乡莫讲浚财神。 

第七十回 夏逢若时衰遇厉鬼 盛希侨情真感讼师
 
  却说夏逢若为甚的黄昏到盛宅?只因他行常在城隍庙道房,与黄道官闲话。黄道官道:“我前日在关帝庙,见娘娘庙街盛山主,好大派头,真正是布政使家。”因说起怎把山陕社银子拿了一千两,说下一会还要拿哩。夏逢若听在心上,遂到谭宅探听。却听的说把虎镇邦叫的去了,开发赌债。随即寻虎镇邦,要问曾否清楚的话。寻了日落不见面,因此到了盛宅。

  也自揣向来不为人所重,只是天下事料不定,或者就中取个事儿,亦未可知。到盛宅轻敲门环,果然满相公开门邀进去,听见盛希侨说话直撞,只得满饮数杯。这盛希侨一个呵欠,便说道:“瞌睡了,我睡去。”那客之去留,早已置之度外。

  谭绍闻道:“我要回去。”满相公带酒身倦,便道:“取个灯笼来。”夏逢若道:“我有借的现成灯笼,只要添上一枝烛。”满相公道:“叫你住下哩。”夏逢若道:“家母这两天身子不爽快,我要回去。”满相公道:“既是老人家欠安,就不敢留了。”家人重开大门,满相公送的二人出来,自锁门回讫。

  谭夏二人走到娘娘庙门口,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你独自一人难走。你我两个走着胆大些,就到碧草轩住下罢。”

  夏逢若道:“家里老人家有病,我一定是该回去。”谭绍闻道:“既然如此,就该分路向西去。”夏逢若道:“往西要过周王府门口,怕校尉们拿住了。我往北去,向王府后边耿家大坑,过了冥府庙半里地,就到我家后门。全不过一个栅栏。”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那大坑沿一带没人家,不如从王府过去。问你时,你仍说你取药请医生,或是接稳婆。难说混不过去?”

  夏逢若道:“王府校尉那管你这些闲话,拿住了锁在一间闲屋里,次日才放去。他若忘了,只管锁着。要喊一声时,开开门打顿皮鞭,还算造化哩。难说你还不知道么?我从北边卢家巷走罢。”谭绍闻道:“我离家不远,街上铺子有灯光,你拿灯笼走罢。”二人分手各行。

  单表夏逢若进了卢家巷,只听路东一家哭娘声音。心下好不怏怏,急紧走过。出的巷往北,过了双旗杆庙,便离耿家大坑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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