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来啦!”
“呃……”司铭忽然想到对方直至今日都没有自我介绍过,难道,他们要这样“老爷爷”“小家伙”的称呼下去?
“哈哈……”看到司铭的囧然,老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咯。忘记跟你介绍了,我姓梁,退休前是b大的一个教授,你叫我梁教授就好。这个老头子姓陆,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棋院碰到过陆力,这个老头子就是陆力的祖父。”
“啊,梁教授好,陆爷爷好。”恭恭敬敬地同两个老人行了礼,这才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之前带着司铭进来的是梁教授的女儿,对方看着司铭坐下后,又进入西厢房洗了几个苹果出来,放在司铭面前,“吃点水果吧。”
“谢谢阿姨。”
圆桌上除了两老的茶杯以外还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的棋局,刚好进行到昨天结束的地方。
“梁教授,我们继续吗?”司铭指了指棋局。
梁老摆了摆手,“昨天让老陆回去问了问他孙子,大概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按辈分来,你得叫我声师爷爷。”
“诶?”
“你爸爸安晏,是我爸爸的学生。”梁从安摸了摸司铭的头,“你出生那会,我还抱过你呢。”
“……”这……忽然有种一到中国,到处都是老爸故旧的感觉。
“当年我遇到你爸爸的时候,他还没你这么大呢。看着斯斯文文的男孩子,在棋盘上杀起来倒是凶狠。”梁老略带怀念地说道,“说起来,最初,我以为只是发现了一个可以继承事业的学生。没想到,教着教着,反倒教出一个职业棋手来。”
“教授的棋不是也下的很好吗?”
“呵呵,你没觉得这些棋路很熟悉吗?”
司铭再次仔细地端详起棋局来,没有亲身投入地应对,反而能让司铭更加清晰地审视这份棋局,“啊,是爸爸的棋谱。”
梁老的脸上露出慈祥而满意的笑容,“对,这些,都是从你父亲的棋局中截取而来的棋路。我听说,你来中国,是因为对自己的棋感到迷茫了?”
“恩。”司铭点了点头,“之前曾经跟两个韩国棋手下过棋,可能受了点他们的影响。外公觉得,我的棋太过不依不饶,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那么,现在你找回来了吗?”
司铭点了点头。事实上,在他重新回来自己原来的思路,以此同中国棋士下棋后,他才真正领会到了外祖父和手塚先生他们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维,想要在这方天地内走出一方空间,那就必须有自己的理念。你可以用别人的优点装饰门面,也可以用他人的缺点来审视自己,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支撑这一世界的,自己的理念。
如果你把别人的东西不加修改地拿来直接使用,最后失去的,只会是自我。一个连自我都没有了的棋手,又谈何超越呢。
“吾日三省吾身。”梁老说到,“你每天都在下棋,都在复盘检讨。复盘检讨是为了什么,不仅仅是为了从中发现自己的错误去努力纠正,而是要去发现,自己所坚持的道路有没有偏离原有的方向。”
“你自己的风格,才是你的围棋的根本。”陆力的祖父陆巡突然开口,“陆力告诉我,你的棋有古风,你很善用孙子兵法的理念来对付你的对手。”
“我曾经看过一遍孙子兵法,不过,理解得不是很透彻。”
“理解不透没关系。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已经熟读兵法,甚至完全理解了兵法。你爸爸以前也经常看这些中国的古典。围棋起源于中国,虽然现代的制度已经同古代大相径庭了,但有些根本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围棋融合有中国的诸多文化……”
梁从安站在改成厨房的西厢里无奈的微笑,爸爸每次逮到机会总要宣扬他的古典文化。也不想想,千叶刚刚从日本来,到底能不能听懂。不过,那孩子的耐心真不错,就像他爸爸那样。
看着院中的少年,梁从安又想到那个总是穿着单薄衣服的男孩,跟在父亲身后,拿着那些古代的棋谱,一点点地翻译出来,甚至没有一丝不耐地听着父亲的唠叨。
父子两人何其相似。
司铭当天是在梁家吃过晚饭才回棋院的。虽然,那局棋始终没有再继续下去,一个下午,其实也没有真正提到多少围棋上的东西。司铭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在叫嚣着,要下棋,要下棋……
进入大厦时,看到电梯门即将关上,司铭不得不紧跑两步,“等一等。”
“唔?你才回来啊?”电梯内是刚刚出去吃过晚饭的窦议,看到司铭过来,赶紧按了下键。
“恩,今天去梁教授家听了一堂课。”
“梁教授?”
“唔,就是我爸爸的老师。”
“诶,是很厉害的围棋手吗?”
“不,梁教授是古文教授。”
“哈?”
“但是真的很有启发,呐,等会我们下一局?去我那里。”
“没问题。”
听了梁教授的一堂课,司铭发现,对于爸爸的棋,他能领会到更深的东西了,运用起来也更为娴熟了。
猜先后,由窦议执黑先行。执白虽有失先手,但司铭这会却一点都不担心。《荀子·议兵》中有这么一句:“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从战略上来讲,后发制人站在一种至高的领地来看待敌人的进攻。筑厚势,垒高墙,以此来防范对方的袭击。但同样地,先表达出了一种我不惧怕你的意思。
因为最近对局次数较多,窦议省略了试探步骤,直接进攻,司铭却没有正面回应,反而是选择了迂回包抄,在黑棋大举进攻的时候,拦腰截断黑棋的大龙,随后才开始猛烈的反击战。
围棋里有兵法,但也有儒释道的思想。中盘不再是韩国流不依不饶的厮杀,反而带了一丝老子的无为而治,依照对方的态势,选择相应的办法,分化,打断,将黑棋的先着优势一点点地湮灭在战役中。
“我输了。”未至收官,窦议就投子认输了。
松开汗津津的手,司铭的脸上漾开了一抹笑意,“今天下的,真畅快。”
“千叶,你居然因为一堂古文课,就提高了这么多?”窦议一脸的不可思议。
“当然。围棋起源于中国,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哲理智慧和思辨意识的结晶,它包含了中国厚实,独具韵味的历史文化积淀。所以,将中国的古代文化融入到我的棋里,我才能得到真正的提高啊。”
“说出去都要觉得丢脸,身为中国人的我们没有去正视,反而让你一个日本人发现了。”窦议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也算是中国人啊!”司铭很自豪地说,他的身上流着中国的血统,他的灵魂更是完完全全的中国人,他为什么不能自称自己是中国人呢!
遇到梁老之后,司铭每天训练,打谱的生活又改成了训练,听讲,晚上打谱或者找人练手。
六月份,再次同王星对局后,他也很惊讶司铭在这两个月里的进步。“少了很多咄咄逼人的感觉,却多了一丝,震慑对手的气势,千叶,你正慢慢向真正的高手靠拢。”
带着自己新的体会,带着棋院的朋友赠送的礼物,司铭踏上了归途。一扫前来中国时的迷茫,他真正认识到了,自我风格的重要性。
这两个月的生活,也让他兴起了一个别样的念头。
机场上,桑原慎不停的抬头看向出口处。外孙总算要回来了。作为棋手,他很理解外孙,一旦投入到棋局就很难想起其他的事情。但作为一个长辈,又不免为孩子担心。接不到孩子的电话,就会想东想西,就担心他一个人在中国会吃不好睡不好。
“出来了。”里代和加奈子兴奋的指着人群。
“哥哥。”加奈子拼命地朝司铭挥着手。
“我回来了。”刚刚打完招呼,司铭又给大家放了一个惊雷,“高中毕业后,我打算去中国留学。”
☆、第59章 确定新目标的少年
“高中毕业后,我打算去中国留学。”
回到日吉家,当着所有关心自己的亲人的面,司铭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打算。
众人愣了好半响。
“怎么会想到去中国留学?”里代张了张嘴,这孩子,这是被中国吸引了,才刚刚回来,就计划着再去了?
“我在中国遇到了爸爸以前的老师,听他讲了很多中国古典文化的知识,觉得对我的围棋很有帮助,所以,打算去中国读大学。”去中国留学这个念头,司铭一早就有过。那个时候,亚美还在世。不管怎样,他曾是一个中国人,对他来说,那里才是他的根。亚美离世后,他把加奈子当做自己的责任,暂时放弃了去中国的念头,直到最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同时又从梁老的教导中得到启发,完善自己的围棋风格,司铭才坚定了要去中国留学的念头。
桑原慎看着外孙,不觉叹了口气。
“如果想去,就去吧。”
原本以为会有什么波澜,没想到外公这么简单就同意了,反而让司铭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家,看着女儿的遗像,桑原慎再次叹气。中国,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魅力,吸引着女儿和外孙,自己年纪大了,还能跟外孙相处多久呢?也许,自己也应该去中国看看。
东京棋院内,进藤和桑原仁之间的七番棋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进藤桑,最近的表现真不错啊。连塔矢都被你打败了。”桑原穿着一件铁锈红的西装,系着一条墨色的领带,笑呵呵地等在电梯门口。
“多谢夸奖,桑原老师。”进藤难得穿了一身西装,手里握着他恢复大手合之后买的一把折扇。
“我看了你最近的棋局,秀策的小尖用的不错啊,还有很多古定式也用的很精彩。希望今天能有一场不错的对局。”
“我一定努力。”不一会,两人就到达了比赛的楼层。“桑原老师,请。”
桑原笑呵呵地背着手先一步跨出了电梯。
接连请了两个月的假,为了之后的职业赛,司铭不得不向学校申请提前进行期末考。
七番棋的第一场比赛,他正在学校奋笔疾书。还好,他留在中国的时候,日吉一直把笔记什么的电邮给他,否则还真的没什么把握对付提前的期末考。
【快,阿司,看看进藤桑和大外公的棋局。】刚刚到家放下书包,千叶少年就催着司铭打开刚刚在路上买的那份报纸。
因为考试,没能去棋院观看,只能看看杂志上登出来的棋谱了。昨天的棋局才进行到一半,剩下的大约要今天继续。
【进藤桑的这一手,是不是很像古代的定式?】千叶少年指着棋局上的第五十一手问道。
“不是像,应该就是秀策时期的定式。”司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进藤几乎就是在用秀策的方式对待大外公。”
【看起来,现在还是大外公占优势。】
“目前看来是这个样子,不过,不好说。”司铭摇了摇头,秀策的棋厚实,且步步为营,全局把握非常好。进藤和大外公的棋才行至中盘,严格的说,目前还无法判断究竟谁赢谁输。最主要,今天的进藤,有着他往日精妙别致的进攻,也有着平日塔矢小心谨慎的计算。行到现在,几乎无法从棋局上看到破绽,以现代的棋演化秀策的定式,进藤果然是个天才。
七番棋的第一局棋,进藤最后是以一目的优势拿下的。第二局棋由他执白。一番其执黑时的厚重沉稳,反而招招凌厉,黑棋防守坚实,白棋进攻迅猛,进藤光真正让人体会到了一股年轻棋士所带来的冲击。
“呼……他们进行得怎么样了?”司铭一把推开检讨室的门,今天上午他刚刚结束掉最后一门考试。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到棋院来了。
“看起来,应该是桑原老师拿下这一盘。”留在这个检讨室的大部分都是年轻棋士,还有一两个院生,司铭同几个认识的点头招呼后,在中山旁边坐了下来。
中山和去年刚刚入段的深作将棋局归零后重新打给司铭看。
“进藤的白棋,还是有些缺憾啊。”看着两人进行到他刚刚进来的地方,司铭点了点头,今天进藤似乎被大外公影响到了,“看样子,再坚持十来手的样子,进藤就要认输了。”
棋局又进行了近二十手,就像司铭猜测的那样,进藤认输了。这局执白输掉后,进藤又输掉了第三局。大家还在赞叹桑原本因坊老而弥坚,猜测进藤会因此再输掉一局时,第四局进藤却有如神助一般,中盘就逼得桑原认输了。
“这一句进藤桑走得真是太精彩了,这一手星,太大胆了。”
“白棋占星,能更加迅速地占领角的位置,只不过略有些单薄而已。进藤桑的确大胆。”司铭跟着点了点进藤的第四十六手,“不过,他之前有在这里预设了一步,所以相对的,这一手星还算坚实。”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这里缔角。进藤这一手是什么意思?”深作指了指白棋星位旁的地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中山摇了摇头,“缔角的话,就浪费了之前白棋的安排。进藤这一手渡,能更有效连接角部和中腹的白棋,这一局,比他第二局的白棋要下得灵活得多。”
“对,攻击虽然没有上一次的激烈,但相对的防守更坚实了一些,而且,这几手走得都相当巧妙,不但封掉了黑棋的退路,还隐隐在这里形成了自己的一小块地盘。”与深作同期的岸谷指了指中腹偏左的地方,“这一手太妙了,直接断了黑棋的大龙。”
此刻的几个人没有想到,进藤所带来的惊喜,还远远不止这一两局的棋。
七番棋的最后一场,进藤执黑。
谁都没想到,进藤在前六场居然跟桑原本因坊打了一个平手。最后这局棋,吸引得不仅仅是棋士的关注,还有围棋周刊等媒体的注意。
塔矢,绪方,伊角,许许多多近几年活跃在棋坛的好手都聚集在这间小小的直播间里,等待着第七局的结果。
正式开始前,进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进行一种仪式一般,左手虔诚地,紧紧地握了握随身携带的折扇,然后打开棋盒,捻一粒黑子,“啪”,落到棋盘上。
“进藤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啊。”天野先生看着直播的荧幕感叹道。当年看着这个男孩杀入职业,又荒废了大半年的时间,居然一眨眼,已经到了能够挑战顶尖棋士,夺取头衔的地步了。
仓田捧着一罐方面便,一边吃着午饭,一边紧紧盯着电视机,“这盘棋,还真是让人心惊胆战呢。这是进藤第一次的挑战赛吧,居然能下到这个地步。让我们这些前浪好有紧迫感啊。”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进藤要赢,也不是没可能呢。”绪方捻灭手里的烟,又掏出了一支。虽然被一个后辈抢了先,不过能看到那个老头吃瘪,绪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进藤,你的棋,越来越有佐为的风范了。
塔矢亮盯着荧幕,恍然间又想起十二岁,两人初遇的场景。那个明明连棋都不太会拿的家伙,用着古老的定式,一脸吊儿郎当地打败了自己。
进藤……阿光,你发现了吗,你的棋越来越像佐为,也越来越强过佐为了。你真正踏上了那条寻求“神之一技”的道路。
“千叶,桑原老师,真的会输吗?”坪井悄悄的碰了碰司铭的胳膊,直播间里的大佬太多了,气氛压抑得他都不敢高声说话。
“大概吧。”司铭盯着荧幕,同中山一起打谱,白棋现在的形势真的有些严峻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只不过,大外公毕竟上了年纪,这会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