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你今天的对手来了。】千叶少年在司铭身后提醒。
司铭抬头,穿着米色外套的伊角正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了一会,司铭才开口同对方打招呼。
“早上好,伊角桑。”
“早上好,千叶桑。”
因为是当天对手的缘故,即便面前的这个孩子还只是一个二段,但伊角也没有轻松到同对方聊天的地步。
两人就这样面对着棋盘一直坐到比赛开始。
跨入职业一年,司铭从未在正式棋赛中碰到过伊角,仅仅从柴琦跟和谷口中听说过他,对他有个大致的了解。
柴琦说过,跟塔矢七段一样,伊角的棋很稳,扎实,行棋间非常谨慎,也许一整盘你也不能在他的棋中发现特别出彩的,但要在他的棋中找到一个破绽却也并不容易。
对付这种人,一则要比对方更为谨慎,算计精准,二则就是加强攻击,尽可能地设险诱惑对方,引诱对方犯错误。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
这十六字,就是我今天作战的策略。
小目,星位,挂角,开局,司铭的白棋就呈现了一个三角形的态势,避开对方最为强势的壁垒,在角位三番五次骚扰对方,设险诱惑,
古代中国的围棋中,因为座子和还山头的缘故,经常会在一些如今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小地方进行争抢,前世,司铭的老师曾特意为司铭讲解过这些。从大局上来讲,这么作对整个局面的发展没有好处,但这些细节的处理却可以拿来偶一用之。
对方的棋,似乎陷阱特别多。伊角再次避开一个陷阱皱了皱眉,一个套一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这个少年刚入段,就引起了伊角的注意。接触围棋一年,考入棋院,进入棋院一年就能全胜合格,这个实力,说他是进藤第二也不为过。更不用说,他后来师从绪方,还经常能获得塔矢行洋的指点。只不过,伊角看着盘面上很有杀伤力的棋子,这个少年的棋风并不是塔矢门下一贯谨慎扎实的风格,反而有着很浓重的中国特色。
司铭看着伊角小心翼翼地避开左下角的陷阱,绕开自己的攻击,然后一头撞在等候多时的又一个陷阱中,心中止不住一阵地狂喜,跟手走了一步挡,看似抛弃了角部的争夺,却为中腹部的白子竖了一道坚实的壁垒,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加固,扩大,然后把伊角的那一处活棋逼死。
又进行了十来手,伊角虽然在一开始司铭的那一手挡落下的时候,对于他无形中为中腹加固的成果有点惊讶,但还是没有看出左下角的另一个陷阱,直到司铭叫吃,提子后,两眼活棋变成一眼后才发现,方才自己自认为避开了一个陷阱其实是恰好落入另外一个陷阱,又因为方才注意力放在中腹进攻上,整个左下就此落到了白棋手中。形成了三方合围之姿包抄黑棋。好精妙的计算。
难不成要就此认输?不,伊角咬了咬牙,自己在中腹还有活路,如果能够把中腹白棋逼退,那这局棋还有赢得可能。
这是想要争中腹么?伊角桑,中腹也不是那么好争的。司铭一手尖直落天元。我就在这等着你,看你打不打。
天元旁还有两片白棋虎视眈眈地看着黑棋,司铭的挑衅,一时又让伊角犯了难。
打还是不打,打,黑棋中腹虽然有势力,但要一时冲锋还是有点单薄,一打多胜算肯定不高;不打,未免有些不甘心。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伊角狠狠心决定,打!
不甘心就此退缩的伊角猛攻了过来,司铭将先头部队放入,任由黑棋围攻天元,左右两路白棋缓慢相连,掐断黑棋退路。
伊角有心治孤,还没等他采取行动,黑棋的先锋已被斩于马下。
“我输了。谢谢指教。”还差了半目啊,伊角看了看规整好的棋盘,缓缓抬起头。
“谢谢指教。”司铭也不觉松了口气。昨天在森下的气势威逼下,自己的强攻刚刚展开,就被对方屠了个一干二净。所以,今天他加大了自己的攻势。好容易打进循环赛,可不能带走8个鸭蛋。
“我们出去复盘么?”为了不影响周边选手的比赛,伊角轻声建议。这局棋走得很有意思,真想给杨海看看,一个日本的棋手走出的中国风的棋局。
司铭点了点头。
绪方一大早赶了趟棋院,看到学生并没有受到昨天输棋的影响,仍旧按照平常的节奏下棋,也就没有再看下去,离开棋院去了塔矢家。
“老师,你看下这两张照片。”
高中的文化祭,在行洋眼中也依然是孩子的游戏。他虽然鼓励自己儿子跟着一群年轻棋士去玩玩,松散松散,自己却没有凑那个热闹。因而没有看到司铭的表演。
当晚儿子回来时神情古怪,如今绪方又拿了两张照片跑过来让自己比对,行洋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是林安晏五段。”
“是的。”绪方点了点头,“你看看这个孩子,穿着和服的样子,同林桑像吗?”
行洋拿起两张照片,仔细地对比了许久,“对这个孩子,你了解多少?”
“原本了解的不多,还是绘里奈前几天问了侑士才知道点。这个孩子,是十多年前,被千叶亚美抱养回来的。而千叶亚美,恰好就是那场海难的幸存者之一。”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桑原家找了许久的外孙?”
绪方点了点头。
“多收集一些相关的情况,抽空,我们去关西拜访一下桑原本因坊。”
☆、第46章 犹豫不决的少年
小胜了一局之后,司铭的循环赛再次陷入了苦战。即便他的棋风灵活,扭杀力强,但在这些稳坐高段已经很多年的棋手面前,还是支撑得很勉强的。
最后,司铭还是以一胜七负的成绩结束了自己第一次的名人循环赛。
结束了循环赛,塔矢终于有心思来追问进藤当天那句“sai”的事情。
“进藤!”一把揪着对方进入电梯。
原本还想让小师叔等自己一下的柴崎还没来得及招手,电梯门就关上了。
“塔矢桑这是?”收拾好东西的伊角从休息室走出来,也刚刚看到电梯门合上。
柴崎和司铭共同摇了摇头,只不过,刚刚对着进藤桑的小师叔,似乎有那么点,……凶巴巴。
电梯里,进藤盯着脚,就是不敢抬头看对面的塔矢。他知道,塔矢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也记得,自己曾经跟塔矢说过,也许有一天,会全部告诉对方。只是,至今他都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开口,难道要说,曾经在棋局上完虐他的是一只来自平安年代的叫做藤原佐为的鬼?
“你那天,去冰帝看舞台剧的时候,为什么会冲着千叶的扮相叫sai?sai跟千叶表演的人物有什么关系?或者说,sai也是一个平安年代的棋士?”塔矢知道自己的猜测很诡异,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奇幻的故事,但是,进藤的表现告诉自己,这个猜测是多么地接近真实的事实。
“呃……塔矢!”
进藤一脸惊诧地看着塔矢,他竟然猜到了?
“你说过,会告诉我的,对吧?”
“嗯……嗯。”进藤为难地点了点头,“塔矢,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有点长,而且……”他挠了挠头,“我也想告诉塔矢老师,佐为,一直是把老师视作自己的对手,认为老师也是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所以,我认为,也应该让塔矢老师知道。”
“……”
塔矢亮很少见地没有通知家里,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出了棋院就拉着进藤上了一辆出租车。
对于进藤口中的这个事实,他期待已久。
端坐在塔矢父子面前,进藤又沉思了一会,才慢慢开口。
“小学六年级前,我跟很多学生一样,都觉得围棋下起来慢吞吞的,是老爷爷才玩的游戏。那次,因为考试没考好,无法再从妈妈那获得相应的零用钱,我就打起了爷爷储藏室的注意。那里总会有些东西值点钱吧。我跟小明,就是一起上下学的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翻到了一个旧的棋盘。我在棋盘上看到了一块怎么都擦不掉的血迹,而小明却怎么也看不到,正在我们俩争执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然后我就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一个自称是藤原作为的来自平安年代的棋士。……”
从自己同佐为的相遇,到被佐为吵得无奈,跑到围棋会所随便找了一个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子下棋,到自己慢慢喜欢上围棋,并为了追赶塔矢亮而考入棋院进而通过职业考试,一直讲到新初段赛上,那场反贴15目的,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棋局,还有是之后,对着塔矢行洋提出只能网上对局的无理要求,最后到佐为消失。
“刚刚发现佐为消失的时候,我简直要崩溃了。佐为说过,当初桑原虎次郎遇到他的时候,每一局棋都是让给佐为下的,我就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是不给佐为下棋,他生气了,才离开我的呢?于是我放弃了手合赛,到处寻找佐为,并且发誓,再也不下棋了,只要佐为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即便是这样,佐为也没有回来。一直到伊角回国,找到我,请求我跟他对弈,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佐为一直在我的身边,他就在我面前的棋盘上,……只有继续下棋,才可以见到他。”
“所以,北斗杯那次,你才会说,你在那里,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是因为,佐为就等同于曾经的桑原秀策,所以,你才会对高永夏蔑视秀策的言论那么气愤?……”
“小亮。”行洋喝止住自己的儿子连环的问题,对于进藤的说法,一开始他觉得荒谬,但对方很严肃,说的也相当恳切,仔细思考,也只有这样的说法,才解释得通,为了一个连围棋都不会拿的小孩子,会将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打败。
“塔矢老师,佐为一直在追求‘神之一手’的境界,当年,跟您对局之后,他也曾说过,您是最接近‘神之一手’的棋士,我以后,也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神乎其技的境界,由我来替佐为完成。”
宣誓的孩子双眼亮晶晶的,听起来那么张狂的言语,在这个孩子说来,却是那么地掷地有声。
“进藤君。”
“嗨?”
“照着这个目标,好好地走下去。”
“嗨!”
面临被人挑战的绪方,在被师傅布置任务之后,很顺手地就把调查司铭身世的事情丢给了妻子绘里奈。绘里奈则秉着有事弟弟服其劳的原则,又把事情丢给了忍足侑士。
“看到没?对你家小棋士关注的人可不少呐!”挂上电话,忍足对着站在身边的日吉说道,“不好好把握,可是会失去的哦!”
“光一是我家的。”日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目视前方,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忍足的影响。
所以说,少年,你那副莫名其妙的人已经该戳确认是我家的自信究竟是哪里来得哦。
忍足耸耸肩,跑到学生会去完成自家姐姐大人交代的任务。对于他来说,真心没什么挑战力的。谁让这孩子一靠近日吉,迹部那个看着恶声恶气,其实很爱操心护短的家伙就把这孩子差了个底朝天呢?
看着打印出来的薄薄一份资料,忍足很想吐槽自家姐姐,你这是怀孕傻三年的节奏么?这么简单的履历有什么好查的。纯然忘记了,这份资料是当年的自己撺掇迹部的结果。
“看起来,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呢。”绘里奈翻了翻弟弟带过来的东西,“如果当年林夫人没有把她交给千叶女士,千叶女士估计也不会这么凄惨,这孩子也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姐姐,这世界上又哪来这么多的如果。”忍足靠在沙发后背上,翘起二郎腿,“至少,他现在在日吉家过的挺不错的。”
“过的再好,那也是别人家。他毕竟还有家人在。”绘里奈不是很赞同地说道。“精次说等名人赛结束了,要跟塔矢老师去拜访一下桑原老师,到时候,让这孩子跟着一起去好了。”
忍足摇了摇头,“我看那孩子未必会愿意。”
上次聚会,迹部就已经把他们查到的一些东西交给了千叶,他记得,里面似乎还包含林氏夫妇的照片。林安晏先生同千叶两个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两人的相似,更何况,整艘船上,带着孩子一起登船的一共只有五对夫妇,其中,只有林氏夫妇二人遗失的孩子年龄同千叶最贴近。
“那孩子,恐怕不是那么愿意接近自己的血缘亲人。”想到着,忍足挑眉看向那个已经在准备发挥自己的热情来温暖那个从小就是去亲人的孩子的姐姐,“绘里奈,怀孕的女人都会像你这样充满爱心?还是,因为绪方桑不在家,所以你的一腔热情无处释放?”
“侑士!”绘里奈一反方才温柔的模样,起身给了弟弟头顶一巴掌,“你这叫什么话!……不过,为什么,你会认为,千叶君并不想认回他的亲人?”
“在查他的资料之前,迹部也查了关于十六前那场海难的详细资料。他去英国前,日吉带着千叶兄妹一起参与网球部的聚餐活动,临走前,迹部就把那份资料交给千叶了。而这之后,也没有看到那孩子有什么变化,日吉家也没有传出要同桑原家接触的事情。要知道,那份资料里,还有他亲生父母的照片。”
对司铭少年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的绘里奈决定不再浪费自己的脑细胞,还是丢给自家老奸巨猾的绪方先生吧。
然而老奸巨猾的绪方先生表示,在围棋上解决个徒弟那绝对是小意思,生活问题么?他那尚未达到面面俱到的脑子还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的。既然有夫人外交这次词语,那还是要派上用场的。当然,考虑到自家夫人身上还有一个甜蜜的负担,绪方先生很无耻地把事情扔给了自家师母。
于是,司铭在围棋会所消耗了一个上午之后回到家看到的就是两个中年妇女相谈甚欢的场景。
“塔矢夫人。里代阿姨。”对着两人行礼之后,司铭很有眼色地没有立即离开。
塔矢家的人会跑到日吉家来,除了是有关自己的事情,司铭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
“来,坐下,孩子。”里代朝司铭招了招手。
“塔矢夫人告诉我,你的老师绪方先生似乎找到了你的亲身父母。”里代慈爱地看着这个在自家住了近一年的孩子,坚韧,自强,有礼,如今听说找到他的亲身父母,说实在的,还真有些不舍的让他离开。
“千叶君,绪方君告诉我,你对自己的父母似乎应该有些了解,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天你都没有提起过,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塔矢明子是典型的日本家庭妇女,为人温和。
司铭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听到亲身父母后就有些过分紧张的千叶少年。“我……”
“是因为担心加奈子酱么?”里代知道这对兄妹感情极好,作哥哥的相当照顾妹妹,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光一倒是有可能拒绝跟家人相认的,“放心,从拿到你们的监护权那天起,加奈子就是我们日吉家的一份子了,包括你也是,这些都不会因为你跟家人相认就改变的。”
“里代阿姨……”其实,司铭倒不是很在意究竟要不要同家人相认,只是,他不能不在意千叶少年的想法,之前看到迹部给的资料时,千叶少年就说过,他没法一下子就接受突然冒出来的家人。
“你的外祖父因为突然失去家人,已经卧病在床很多年了,这些年,桑原家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你的寻找,可能阴差阳错的,没能及时找到你,让你受了许多苦……”
“不,塔矢夫人,妈妈对我很好。”司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