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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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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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
  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
  “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
  “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
  她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种马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
  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音、紫沙壶。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六百块钱。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秦半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万一是真家伙,被别人抢了去,岂不可惜了?两枚秦半两,一枚送旨邑留着,另一枚拿回去,请他爷爷老眼昏花地鉴定一下。末了他又说,如果是真货,值几十万,即便是假货,三百块钱就买回一个秦半两,仍是物有所值。说不定放到店里,遇到古币发烧友,卖个三千、三万也不一定。旨邑说她不会拿去卖,在她心目中,秦半两是无价之宝。他问她指的是人还是钱币,她说人和钱币都一样。他说她这孩子懂事,他没白疼她。到分手的时候,秦半两把他已被捏拿得溜光圆润的一枚钱币放在她手心。
  旨邑总是无法完整地想起水荆秋的样子。一旦他从她身体里退去,将自己连根拔走,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他们分开,她和他之间立刻隔着云海、苍山。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旨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白怜。
  或许是听从了旨邑“分手趁早”的劝告,谢不周有意疏远史今,不和她过春节,也不再以准女婿的身份惊扰她的母亲。他计划春节约几个朋友开车去新疆旅行,问旨邑意下如何,如果怕他路上非礼她,可以叫上原碧壮胆。新疆是旨邑的兴奋点,突然被谢不周摸了一下,表现自然亢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不能不回家看望父母——他们从她离开那天起就盼她回,年年如此。谢不周笑着说干脆他陪她回家过年算了。他又摸到了旨邑的兴奋点,她很奇怪地叫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同样,她的兴奋很快灭了——她不能带谢不周回家。因为他自得过分,像嫖客,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母亲不放心,唠叨起来更麻烦。母亲不会听她的话,母亲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她告诉母亲,长得白不是他的错,谢不周是个极为心善的男人,每年还资助十几个贫困儿童上学,拒绝接受采访,从不给自己脸上抹彩虹。这样的男人,自得像嫖客也不遗憾。
  婉拒谢不周后,旨邑心里窝了一团火,爱一个人,听见他感彻肺腑的情话,却不能双双把家还:“水荆秋啊水荆秋,我这是什么爱情?是扯JB淡!”她十分顺溜地说出谢不周的专用词汇,吓了一跳,然后大笑起来,说出这个词让她感到痛快,就像解开了袋子的死结,把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出来,于是又狠狠地说了一遍,居然说出了几分谢不周的味道,她想,他妈的受他影响了。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旨邑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是这样,旨邑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她又想起了秦半两,谢不周,以及其他认识的男人,在她与水荆秋分手后,她必需和其中一个马上投入恋爱。秦半两的手指被困在她的手心,它们寻求出路的躁动,可以翻江倒海。她的后脑勺留着他温暖手印。被他牵过的左手比右手幸福。她捂住自己酥痒的心,手里捏着那枚秦半两,手指感觉这温润、拙朴、另类、独特的混合物,她辨不出它的真伪,更无法判断,他在她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旨邑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原、丛林、溪符,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不对此表示怀念。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水荆秋给她打来电话,近乎嗫嚅地说:“太快了,太短暂了,太刻骨了,太伤心了,如果你是_个离过婚又结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认识了婚姻本质的人,你会明自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对我的不耐烦,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他的声音像一只在地面匍伏前进的乌龟,风雨交织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断地躲避障碍物,它艰难地爬完一段路,靠着一块石头停止不动,脑袋藏进乌龟壳里。于是只剩下雨打在龟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哭了。
  旨邑一直在哭,她感到身体有口深潭,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自眼睛里突涌出来,抹干又湿了,于是索性不抹,随它们四处流淌。有一阵她猛觉轻松,而松下来的那个瞬间给她一击,又让她不堪重负。
  
  第二部
  
  旨邑发觉自己成了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失去任何辨别的能力,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旨邑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直到秦半两的电话把她吵醒。听到秦半两的声音,眼泪又涨出来。秦半两说你哭了。她说你知道就行,干吗要说出来。他说下次一定记住。你哭饿了,还是哭饱了?赏脸去港式早茶吃点心如何?如果你恨不得把谁吃了,那里的人肉又烧包是一绝,保证合你胃口。我刚到你店里吃了闭门羹,已经灰头土脸了,千万别碰我鼻子。她哑笑着问干吗还没回北京过年。他说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讨论,他先去餐厅霸台,要她十点半到位,因为人肉包子紧俏。于是她怀着一酸一甜两种滋味洗脸漱口,酸味泛上来,甜味覆过去,到穿衣出门时,已经绞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她淡抹脂粉,浅涂彩妆,与其说是为了遮盖脸部哭泣的痕迹,不如说是为了掩饰心灵无望的悲伤——毕竟,爱情在春节来临前去了。
  秦半两反扣了一顶黑鸭舌帽,发尾蓬松,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黑高领毛衣突显出一匹骏马的结实。
  一顿丰盛的早餐摆在她的面前。可能的话,她想先从他的嘴唇吃起。茶水已将它们浸得熟透了。他用熟透的嘴唇对她说半两钱币的事。他说那枚钱币也成了他老眼昏花的爷爷的问题,他研究了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贸然下结论,最后决定找权威专家鉴定。她笑了,他的嘴唇就成了那枚钱币,她想起那种温润的手感。触觉,包括对一枚古钱币的触觉,都能唤起性意识。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一经激发,它的情绪总是特别浓厚。它最缺乏理智,同时又最富有情绪,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有拆不开的关系,是唤起性活动的最方便的路径。她突然想到,这其实就是肉贴肉非常舒服的原因。水荆秋居然答不出来。她差点马上打电话告诉他这个答案,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
  秦半两始终不问她为什么哭。有几次他把眼镜摘了。她看见他真实的面孔,既峻冷又忧郁,像一头眺望远方的豹子,使她惭愧自己不是一只正值豆蔻年华的梅花鹿。她吃饱了。他回画室。临别前问她是否可以迟点营业。她道无所谓。他便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一个地方。他们进了一所大学,穿过树林,沿湖边走了几分钟,到一栋古旧的楼下。楼高两层。他好像打开车库的门(两扇巨大的封闭的铁门),她以为她会看见废铁皮壳、生锈的零件、轮胎等等杂乱无章的陈设,随他进门,里面空旷得吓人,没有大大小小的房间,只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空间。房子里相当明亮,无数扇玻璃窗户嵌在三面墙中间。片刻,她才感觉到颜色蜂拥而至——满屋子的油画作品。人体画居多。描摹女人脚的画纸成堆,仿佛膑辟的刑场,惊心动魄。接着她看见了摆放一边的亨利…热尔韦的作品《罗拉》,不过与原作不同的是,裸体仰卧在床的妓女玛丽恩的小脚上戴了一枚青玉,那是不久前秦半两从她那儿买的。
  就像看到孩子顽皮地给圣母马利亚涂上胡须,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秦半两说画中的罗拉在玛丽恩身上用光了最后一枚“皮斯托尔”,就是西班牙古币,然后笑着说相当于一枚秦代“半两”,罗拉站在窗口不是往外看,而是打算自杀。旨邑笑得厉害,问这算不算金(精)尽而亡。他故作严肃地说这是艺术以外的问题。她说她知道《罗拉》因为过于猥亵而被拒绝进入1878年的沙龙,这里的身体是以沙龙艺术家的理想化方式呈现出来,但它特定的、轶事性的背景在当时肯定触目惊心。秦半两点头,认为绘画所提供的特定叙述语境会使它对于裸体的表现更有冲击力,到底是表现体毛还是尊重经典的没有体毛的方案,很多画家都曾面对现实主义在表现裸体中的两难选择。
  旨邑尽量克制被画中女性裸体的光芒震慑的情绪,不敢直视耀眼的躯体。这类女人像美丽的、致命的细菌生长,在她们雪白的两腿之间腐化和扰乱城市。她在想秦半两画那些身体器官时,一定也感到了细菌的入侵。画中裙衫一地。那是秦半两剥下来的:脱下她的拖鞋之前,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衬衣。她胸前圆鼓的成熟的果子落在他的嘴边。她的腹部在两腿交合之处收拢,形成两条贝壳似的曲线,犹如落日的余晖消失时的地平线,沉寂、幽闭,深邃。他一定想住在那里闭户不出。
  想到这,旨邑心中隐隐不快,她感到自己无时不在经受着别的女人的威胁。
  “马奈在《奥林匹亚》中仿照经典的手法,利用一只恰好摆放在那个位置的手来解决问题。但是这只手激怒了当时的批评界,因为手明确暗示那里有东西被掩盖了,倒不如直接呈现反而能冲淡这个问题。”秦半两接着说,并且推开几扇玻璃窗,湖面的风立刻冲进来,抖动画纸。
  一套仿明清的桌椅,巨大的树墩茶几上堆放画册、时尚刊物,报纸、茶具、烟灰缸。两个音箱比人高。一台老式唱机。荷叶状的大喇叭。
  “我最苦恼的是,画脚总不满意。”他和她各自坐下来。屁股刚接触椅上软垫,她突然就想离开。
  “我的朋友有双漂亮的脚,不弱于《维纳斯的诞生》。”她想到原碧,但她犹豫是否介缉给他做模特。
  他笑说有的脚虽漂亮,但没生命,也没情感。她躲开他豹子似的眼神。她想他见过不少女人的脚(自然也包括女人的身体),他必定会为原碧的小脚着迷。这类男人的心思最难把握。她颇为不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得走了,约了人去店里拿东西。阴影迅速蒙上他的脸。他低着头,不吭声,受伤似的颓丧不堪。他凝重的神情击中了她。她刚站起来,差点动情地跌倒在他的怀里,同时,她更希望他像豹子那样冲过来,将她俘获。她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衣服几乎擦到了他的头发。她怀着失去水荆秋的悲伤,步伐干净利索。他凝固不动。她感到自己像一台被撞烂的车,仍在一路疾驰,零件铁片散落,在身后树叶般飞旋。他像路标等待她停下来。她不是她自己,任凭逝去的爱情带着她前进。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她停下脚,不敢回头看他。他问她哪天回家,他闲着没事,想随她玩一趟。
  原碧洗完澡开始修剪脚趾甲,完后涂上一层润肤霜,她对它们心满意足。穿袜子前,她用数码相机不同角度地拍下它们,输到电脑里,通过屏幕欣赏一会儿,索性将它设置成桌面。她愉快地做完这一切,想起刚当老师没多久,有位男生对她说她的脚很好看,她脸都红了,好像受到关注的是胸部,后来长时间秘而不敢示人。那时候觉得被夸奖双足,等于是鄙薄人。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已经开始正确认识自己的脚(从前觉得脚败坏了爱情,是错误的),并逐渐上升到理性认知阶段。她开始了解脚的文化:犹太人说到性器官,有时婉转地用“足”代替。《旧约·以塞亚书》里写“脚上的毛”,意思就是阴毛。在许多不同的民族里,一个人的足也是怕羞的部分,是羞涩心理的中心。不久前的西班牙像她一样羞于露脚,现在这种风气已经不再通行,把足部呈露出来的女子,不再是准备以色相授的表示。资料上说,无论什么时代,恋爱状态中的人,都认为足部是身体上最可爱的部分。爱人美丽的足不止是件值得崇拜的体质的东西,它是一个力的中心,一个会施展压力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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