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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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 作者:盛可以-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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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问孩子要不要留下。旨邑说不留。护士说道,有两个。旨邑问两个什么。护士说双胞胎。旨邑弹起来,两眼直瞪前方,呆了。瞬间,有股巨大的幸福冲向她,人欢喜了,活乏了,猛地捂面哑哭。她兴奋了,骄傲了,噙着眼泪满脸笑容。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忘了水荆秋的态度,在医院僻静处给水荆秋电话,告诉他这件天大的喜事:双胞胎,两个孩子。上帝。菩萨。骗子。两颗樱桃梦。都与这两个孩子有关。水荆秋听了,竟也发出惊喜之声。她又哭了。她不断地说是两个,两个孩子,她原本不想为难他,来医院打算做手术,但是B超后发现,是两个孩子。他们在一起,在她的身体里,怪不得她总是那么饥饿,那么疲惫,原来是两个,两个孩子。她不能做手术,她原本就舍不得,现在是两个孩子,她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做掉两个孩子,几乎是大屠杀。她爱他们。她听见他们的呼唤。她是母亲,要保护他们。她说着渐渐清醒,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几乎要顺着墙根跪下去。水荆秋动了情,竟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不再决绝。她看到曙光,暗自发誓,她的命和两个孩子连在一起。
  旨邑将B超结果递给教授时,手在颤抖。教授发现是两个孩子,不免在B超单上多花了几秒钟,态度变得极温和,说都很正常,想清楚,做掉了就没了。旨邑连忙说不做了,她要孩子。旨邑的话得到教授的表扬,心情激动,对未来跃跃欲试,回家仔细看B超图中的孩子,两个神奇的小黑点,沉默不语,对生命的秘密守口如瓶,她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慢慢告诉她。
  仿佛早料到结局,上帝在旨邑身上加重了筹码,获得力量的弱者认为势均力敌,力可匹敌,她和孩子的三条人命,与水荆秋一家数量相仿,决非不战而败的悲惨。理想的趋势是,不出一兵一卒,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以尊贵血性傲视烽火——旨邑不屑于哭闹相逼,也不宜于催之过急,她只需等待。然而,孩子等待不起,每天都在长大,他们也逃生似的,视最佳手术期限为生命危险期,在腹中心惊胆颤,时刻显示自己的存在,将旨邑闹得疲惫困乏,胸闷呕吐。她对育婴一无所知,紧张惶恐,买了多本这方面内容的书,浅水涉足,才发现自己的无知与世事的复杂,再深入学习,对那些养育孩子的父母,不觉肃然起敬。她摸着小腹,警告自己,这是她最后的孩子,她千疮百孑L的子宫,将不可能再着床与孕育。温暖的小腹,仿如孩子的肉身,她手贴着它,将爱与情传递给他们,他们因此微笑,因此歌唱。
  婴幼儿店里的服务员像童话人物,牵引旨邑走进神奇的世界,不觉目眩神迷。在此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在婚姻与外遇的生活里,还生长这种五颜六色的童话之花。她第一次认识到,已婚男人们在紧张的偷香窃玉之余,要换尿片、洗奶瓶、贴拼图、讲故事,煞费苦心。那孩子的母亲目睹此情此景,一壁厢幸福,一壁厢满足,无怨无悔,甚是可敬。旨邑抚摸婴儿鞋,有些心不在焉,想到不少已婚男人在家是父亲,出门为嫖客,总是有她这样的女人,配合他们搞点爱情,来一点肝肠寸断的婉约与石破天惊的豪放,罪归谁人,难有论断。她有一丝不快,一丝悲伤。
  婴儿鞋太可爱,她忍不住想买两双。服务员问她,孩子几个月了。鞋子是一种幸福的假象。水荆秋没有答复,没有消息。期待被拉长,被充满,被飞舞的乱虫咬得斑驳不堪。痒。痛。尖锐。潮湿的空气。泥泞。累。翻过一座山,需要呼吸。信念。爱。她听出服务员的怀疑,或许她不像有家庭生活的女人,且注定没有。她把每个人的话视作卦,当作卜算。她用《圣经》卜卦,寻找上帝的预言。合上书,随意翻开,竟是“论嫁娶的事”:
  我对着没有嫁娶的和寡妇说.若他们常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不住.就可以嫁娶。与其怒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至于那已经嫁娶的,我吩咐他们,其实不是我吩咐,乃是主吩咐说:“妻子不可离开丈夫,若是离开了,不可再嫁,或是仍同丈夫和好。丈夫也不可离弃妻子。”我对其余的人说,不是主说,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愿和他同住,他就不要离弃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愿和她同住,她就不要离弃丈夫。因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不然.你们的儿女就不洁净,但如今他们是圣洁的了。倘若那不信的人要离去.就由他离去吧!无论是弟兄,是姐妹,遇着这样的事都不必拘束。神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你这做妻子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丈夫呢?你这做丈夫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妻子呢?
  有人对这种占卜方法深信不疑,对于旨邑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求卜到好卦聊以自慰。然这“论嫁娶的事”与现实惊人的巧合,使旨邑对这段文字不得不仔细研究。结论是,上帝暗示,和睦为主,水荆秋与梅卡玛并不会因为哪一方“不信”而遗弃对方,他们必须因着双方成为圣洁,不然,他们的儿子就不洁净。如若灵验,那么,结局是旨邑必将遭水荆秋的遗弃。
  此卜令旨邑大为不快。在她合书郁郁寡欢之时,水荆秋来电,他的意思竟与旨邑占卜的结果一致,他不能接受别的孩子降生,他真的被难住了。他说他这辈子积善积德,年年烧香拜佛,自视为虔诚信徒,可是佛祖爷仍给他出这样的难题,他一夜痛苦煎熬,头发白了一半,两眼昏花不清了。
  “呃……我真的被这两个孩子困住了……你真行。”他嗓音低小嘶哑,“让我怎么对你说?我怎么能要求你……呃。”
  她感到他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她看见,那漆黑的夜空升起星微的希望,她几乎为此快乐了。
  两小时后,水荆秋又打来电话,掐灭了那星点亮光,“我管不了你,你要生就生吧。我无力抗拒你的需要,也无力抗拒孩子。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我能够看到将来的一系列后果,涉及家庭法律金钱和你我的声誉。”他又一次提到声誉那件华丽的狗皮。
  旨邑陡觉体内血液倒流,浑身冰冷,滴泪未落。她缓了一会,说道:“我只问你,你一心向善,如今要对我和两个孩子下手,血洗事实,你是否已经烧香拜佛许愿求菩萨庇护和原谅?”
  “别攻击我的信仰。别逼我。”水荆秋仿佛已经身体前倾低伏,伺机攻击。
  “你先是说我害你,现在又说我逼你,莫非你需要公众的同情,赢得道德的审判,证明你上当受骗无辜?难道是你正怀着被父亲抛弃的一双孩子,承受他们的父亲喊着‘杀死他们’的残酷无情与悲痛?教授,你似乎晕了头,完全颠倒了角色。”
  “求求你旨邑,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是你救我的命。你是伟大的女人。我真的急疯了。我不能失去我现在的儿子。”水荆秋说。
  “你到底爱过我吗?”旨邑摸着腹中的两个孩子。水荆秋始终只想到他活在世上的儿子。她恨不得胎儿立刻长大,双双站在水荆秋的面前。
  “当然,过去爱你,现在依然爱你。”
  “那你理当爱我们的孩子。两个孩子。”
  “我真的不能要别的孩子。也不想要别的孩子。”
  “你说你的孩子诞生于意外。那么多的孩子诞生于一场意外。我们的孩子也能。”
  “旨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没脸面对你,更没脸面对家人。”
  “我感觉这是观音菩萨赐给我的孩子,我在她的面前许过愿,求她赐我和我爱的人一个孩子。”旨邑哭了。
  水荆秋又静默成一片漆黑。
  旨邑接着说:“你过来亲手把我们弄死吧。如果你不怕两手血腥,不怕遭天谴。”“呃……我该死。”水荆秋低声。“如果你能在这血淋淋的毁灭之上建立你以后的幸福与声誉,我相信,就算你看不到鲜血,也能闻到血腥,倘若你闻不到血腥,一定能常常听到孩子们的哀鸣。至于我,之后失去生育能力,便是报应之一。”
  旨邑感到虚弱。她的情绪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小腹微疼,他们在哭。她终止了与水荆秋的谈话。很快发现身体异常,丁点血迹将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立刻赶到医院,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住院保胎,卧床休息。
  谢不周正将前妻吕霜送到机场。那时候,吕霜只是猜测谢不周或许会有情感际遇,没想到他竟让鸠占鹊巢,彻底背叛。吕霜性格刚毅,纵使谢不周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她虽爱他,仍觉得婚姻和感情受到玷污,非离婚不可。史今那边也哭哭啼啼地使劲,谢不周被迫离婚。离婚并没使吕霜解脱,独自在长沙郁郁寡欢。吕霜的家人和朋友一致认为她离婚之举过于轻率,应该给谢不周改过的机会。而吕霜听从内心的指示:非如此不可。《圣经》早就写过以和睦为主,不要离开不信之人。看来,不信之人有福了。吕霜离婚后的一系列遭遇,证实抛弃不信之人有难,包括车祸、疾病、孤独与后悔,她只是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即便谢不周仍是照顾有加,她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最终选择离开长沙,去北京摆脱纠缠的阴影。
  飞机被云层吞没。谁舞秋风,让凋零的无可挽回,开花的不能结果,使忏悔的得不到宽恕。
  谢不周在车里闭目凝眉,因为秋意愁煞,惟愿吕霜在北京有花开的春天。临行前,他又给了她账户打人三十万。亲爱的人民币。亲爱的前妻。谢不周恨不得倾其所有,买回他与吕霜的婚姻。他将车发动,歌声随起:“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在我的冬天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车里的流行音乐唱片本属史今所喜欢,此时此刻,这首火热的流行歌曲让谢不周为之动容。手机铃响的瞬间,他竟以为是吕霜。
  “兄弟,你是否闲着,我有事跟你谈。”旨邑奄奄一息的声音使谢不周一阵紧张,他说:“出什么事了,别唬人,老夫现在很脆弱。”旨邑说道:“出了大事,我现在人民医院住院,不能说太多话,可能会死掉。”谢不周听出她带着哭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肃地说:“你少胡思乱想,我马上过来。”他关了音乐,脚踩油门,急速往医院赶。
  谢不周不喜欢医院。他总会想到第一个当医生的妻子,及那段不快的婚姻。消毒水散发死亡的气味。走廊上的垃圾桶总有带血的东西。缠着绷带的病号面色不堪。贫民的汗水与药味混合成刺鼻的怪味。这一次,谢不周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为旨邑的情况焦灼万分,注意力的转移使部分功能暂时废止。
  他很快找到旨邑的病房,焦躁满面地进来,一眼看见旨邑躺在昏暗中。他说怎么不开灯。她说适应死亡的光线。他生气了,正言厉色地制止她开这样的玩笑。旨邑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仿佛是她的监护人。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敢问她的病情。她凄然一笑,试图回到和他之间的那种轻松愉快,结果却哭了(他的神情激起她的依赖与委屈感),待哭泣稍弱,才说道:“医生说,这次如果流产,将永远没有孩子了。”旨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给自己开了一扇窗,感到一阵轻松和短暂的呼吸顺畅。她想过很多次,她无法独自扛起这沉重的秘密,甚至无法单独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告诉母亲,徒增母亲的痛苦与担忧;说与原碧她只会幸灾乐祸,让秦半两知道便是自取其辱,是对她和秦半两的亵渎,无疑会使他遭受强烈打击,她已经毁了他的婚礼,不能破坏他的爱情。
  谢不周立刻明白旨邑的意思,他在她床边坐下来,“的确是个大问题。”旨邑说:“不是我要难为他,我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谢不周点点头,“可是你想要孩子,而这又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是……”旨邑哽住了,抓住谢不周的手臂艰难地说:“可是……是双胞胎,两个孩子……”谢不周眉头一皱,身体矮了几分。他原本很有信心帮她理清思路,分析现状,认识未来,一听说是两个孩子,蓦地更为吃惊,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扶她躺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示意她别动,他很理解。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多少天了?”谢不周问。“三十八天。胸闷难受。恨不得死。”精神上的伤痛夸大了旨邑的妊娠反应,“为什么我是这种下场,我真的不值得别人做出任何牺牲吗?”谢不周说道:“旨邑,难道你不觉得,你经历的,也是很多女人经历的吗?”旨邑气恼,“你说点善良的,别这样麻木无情。”谢不周依然严肃,“同情与宽慰只会让人更软弱,倒下了起不来。更何况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这些,只有仇恨和挫折才能让你振作。”
  旨邑得到安慰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对她有这样的了解,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勉强笑了,“……我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已婚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谢不周答道:“我伤害过女人。我在第一次婚姻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不爱那姑娘。有时候,男人的痛苦程度,并不亚于女人。”
  太阳突然出来了。一缕淡黄色的阳光破窗而入,照着旨邑的床和被单,与惨白混合,像则寓言使人警觉。饱受折磨的夜晚留在她的脸上。谢不周不过在替水荆秋说话,水荆秋所经历的,正是所有男人经历的(包括谢不周)。
  谢不周望着旨邑,目光并不清澈。旨邑问道:“你有近视?”谢不周点头称是。旨邑不免惊诧,认识谢不周多年,居然才知道他有近视,陡觉羞愧。
  谢不周从进病房起,完全变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暗藏焦灼,嘴里不吐脏字,不再言必称“老夫”,如军人般严谨、刚毅,仿佛天生如此,原本如此。有他在侧,旨邑稍觉踏实,以前乱飞的鸽子纷纷落到广场上,啄食人们撒下的玉米粒,尔后信步闲庭,眼神温和。她不愿在谢不周面前攻击男人,即便发表了以上言论,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将谢不周与他们划分开来。
  “我不想去同情他,我也不要强大,我只想要孩子。”旨邑觉得谢不周是她的什么人,“不周,我要告诉你他是谁。如果有一天,孩子活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交给他。他叫水荆秋,很不幸,他是你所蔑视的知识分子,努力打捞国际声誉的历史学者。你说,接到我的死讯和孩子时,他会不会流泪?”
  “旨邑,不许拿死开玩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具体考虑。以前我跟你谈的国外知识分子的私生活,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于这个性格复杂的种群,外人的讲述难免局限与片面。总之不许谈死,晚上想吃什么?”谢不周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虽是征求意见,更像命令。他感到头痛,心也痛,此刻,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旨邑说道:“只想吃辣椒。”她想起他的话,她是他前世的妻,简称前妻,便叫了他一声“前夫”。
  “好听,受用。记着,不要焦虑,不许哭。躺着别动。等我回来。”他走前嘱咐她。
  “你的头痛病不犯了吧?依我看,还是做个检查吧。”她突然追问。
  “管好你自己,别瞎操心。”他回过头,仍是严肃。
  他离开病房,靠着一根廊柱抽烟,心里难过,头犯痛。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何种结局,她将会被彻底改变,永不再是从前的旨邑。
  是否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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