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房里坐定,狄仁杰装模作样的点了几样小菜,一名女子便迫不及待的问:“这位老爷如此气质不凡,却如此眼生,一定是甚少来我们白纱楼。”
狄仁杰大笑道:“吴某常年在外奔波,虽是长安人,却甚少呆在长安,背井离乡只为生计啊。”
其中一名女子颇受触动,忽道:“原来是吴老爷。背井离乡的又何止吴老爷一人?吴老爷这是生在长安却不能留在长安,我们却是留在长安,却非生在长安。”
另外一名女子见她失态,厉目瞪她一眼,又连忙笑道:“吴老爷有怪莫怪,她还是新人,不懂规矩。”
狄仁杰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背井离乡之人想起故乡难免伤感,此乃人之常情。况且吴某初来白纱楼,也算是新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们海涵。”
那两名女子听了便笑了起来:“吴老爷真会说笑,便只有我们姐妹俩做得不对得罪客人,倒第一次听到客人让我们海涵的。”
狄仁杰见两人似有打开话匣之势,便打算乘胜追击,复道:“吴某平日以倒腾丝绸过活,常年身在他乡,反倒对长安的情况不甚了解。最近想在城里做点买卖,本想花钱打点,谁料也不知这钱财该送到何处。幸得友人指点,说城中达官贵人都喜来这白纱楼作耍,如今便想先来此处转转,本想着投其所好,日后好说话,哪料一进来整个人都懵了,也不知哪位才是做得了主的。”
较为老练的那名女子听了,嘴角笑容一僵,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那双眼已将狄仁杰打量了好几个来回:“不知吴老板这次想做什么买卖?”
狄仁杰笑道:“吴某最近路经林邑,巧遇一香料商人,被他游说一番,便动了倒腾沉香的念头。”
那女子一听‘林邑’,脸色一沉,再听‘沉香’,脸上的表情便垮了下来。
狄仁杰见状,哈哈大笑道:“吴某自知投靠无门,如今也是枉做工夫,倒不如在这白纱楼,一醉方休,上酒吧!”
那女子听了,‘咯咯’笑道:“贱婢这就去拿酒。”说罢朝另外一名女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举着筷子吃小菜,待门外脚步声渐远,这才放下筷子快速从窗户钻了出去。他上了房顶,才站稳便听到尉迟真金压着声音道:“难怪你答应的如此爽快,这趟差事,你倒乐在其中。”
狄仁杰复行几步,谁料恰巧踩在一堆碎瓦上。按理说以尉迟真金的身手,即使在屋顶上比试一场,也绝不会弄碎一砖一瓦,除非是他故意踩烂……
狄仁杰神色复杂地看了尉迟真金几眼,谁知尉迟真金见他看向自己,竟几度躲开。
“大人……”
尉迟背向狄仁杰道:“莫说废话!你既然将饵放出去了,就别错过收线的时机!”
狄仁杰用鞋底碾开脚下的碎瓦,偷偷笑了起来。刚想说什么,便听得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锣声。
尉迟真金身形一顿,倾身一望,道:“白纱楼失火了。”
“失火?!”狄仁杰闻言脸色一变:这‘打草惊蛇’的效果,倒与他设想的不同。刚想下去看个究竟,便见到一道黑影迅速窜上对面楼的屋顶上。
那黑衣人站定抬头,一眼就看到这边屋顶上的尉迟真金和狄仁杰,不免吓得撒腿就跑。
“哪里跑!”尉迟真金运足真气,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就飞到了黑影方才站着的地方。还没站稳,便从袖里飞出两件暗器,直取黑衣人下盘。黑衣人却跑得飞快,暗器‘叮叮’两声,全都钉在了瓦上。
尉迟真金见先行的暗器砸了空,便冷哼一声,鼓劲再追。那黑衣人的脚程与他根本没法比,不一会儿便教尉迟的流星锤缠住了右腿。尉迟真金再使劲儿一扯,方才还健步如飞的黑衣人便教他撂倒在房顶上,身子顺着斜度在房顶上往下滚了几下,被尉迟真金用流星锤吊着。
狄仁杰跑至白纱楼屋顶边缘,见尉迟真金将人逮住了,自知房顶上已无须担心,便纵身一跳,落在白纱楼后的暗箱里,埋伏在白纱楼后门附近。
再说回尉迟真金以流星锤制住了那名黑衣人,此时正拔出别在腰后的短剑,慢慢靠近躺在屋顶上一动不动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教流星锤死死缠住右腿,如今躺在屋顶上也不见出气,如死了一般。谁知尉迟真金刚靠近,他就来了个鲤鱼打挺,藏在手中的暗器如雨点一般砸向尉迟真金。
尉迟早料到他想以静制动,在他动作那一刻便一扯流星锤将之放倒,又以左手挥剑,将袭来的暗器全数打落。金属暗器纷纷砸在瓦顶,‘叮叮当当’好似下雹子一样。
“哼,雕虫小技!”尉迟真金不屑一顾,持剑逼近几步,又以剑尖抵着他的咽喉,“你的同党呢?怎不见他来救你?”
那黑衣人自知敌不过尉迟真金,便打算不再与尉迟正面冲突,只狠狠盯着以剑指着他的人。
尉迟真金不悦道:“既然你不愿说话,那我便挑了你的舌头,到时用手写供词也未尝不可。”
不料那黑衣人还是不做声,只死死瞪着尉迟真金。尉迟冷哼一声,沉声骂道:“不识抬举。”话音刚落,便用剑尖挑开了他蒙面的黑布。谁知黑布一掀开,尉迟真金也略为意外,赤眉里面拧了起来:“是你?!”
身着黑衣之人的真面目大出尉迟真金所料。原来此人正是当日在鸿胪寺遇到的带刀侍卫,秦榛。
尉迟真金又以剑尖抵着他的咽喉,逼问道:“鸿胪寺卿,是你杀的?”
秦榛依然瞪着尉迟真金,不发一言。
“你那日所说,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秦榛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尉迟真金。尉迟手上力道渐重,秦榛惨白的脖子上便多了一个血点,猩红的鲜血立即从血点涌出,没入秦榛的衣领。
尉迟真金狠狠瞪着他,见剑下之人不为所动,正想收回短剑,打算将人押回大理寺再审,不料黑夜中忽然传来破空之声,暗器进路直取锁着秦榛的流星锤!
尉迟真金挥剑打掉暗器,谁料秦榛竟还留有一手,此时趁尉迟不备,飞出袖中暗器,打断了尉迟手中的金属锁链,灵活地挣脱了尉迟真金的牵制。
尉迟真金糟了暗算,虽没受伤,但心中依然是气。如今见刚抓着的嫌凶挣脱了他的牵制正要逃跑,便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拼了命都要将人追回来。
狄仁杰听到屋顶上又传来打斗的声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虽知尉迟真金武功修为无须担心,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对方玩儿阴的,尉迟一时不查便着了道。
他往外迈了半步,正要上去帮忙,谁料这边的木门又‘吱呀’一声拉了开来,从院子里头鬼鬼祟祟走出来几个人。
狄仁杰见状立马躲回墙根,又稍稍探头,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瞧。
那边只打头的仆人手里提了一盏灯笼,其余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只低声细语的说了几句话,便要往另一边走去。
狄仁杰借着微弱的光线瞧了瞧,不由大骇:
方才出来之人,竟然是武三思和武承嗣!
要知当官的来逛这烟花之地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为何后院起火,这两人竟然要鬼鬼祟祟的从后门离开?以二者的身份,来这白纱楼何须偷偷摸摸?
难道私吞贡品也有他们一份‘功’?
狄仁杰头里‘嗡嗡’作响。待那行人走远,他才从墙根里头出来,再飞身上屋,没走两步便看到伫在屋顶上的尉迟真金。
“大人。”狄仁杰飞快地跑到尉迟真金身后,不料靠近一看,便看到尉迟真金面前口吐鲜血的尸体。狄仁杰见了心中一惊,一是因为此人并不面生,正是那日在鸿胪寺遇到并为他们提供许多线索的侍卫,二是因为没料到此人竟是嫌凶,而且如今还死无对证。
“服毒自尽。”尉迟真金赤眉紧蹙,“还有同伙。”
狄仁杰上前几步,在尸体旁边蹲下。
“狄仁杰,原来我们被这些贼竖子耍得团团转!”
狄仁杰看了秦榛的尸体几眼,伸手替他合了眼,又摇摇头道:“我看不尽然。”
“秦榛那日与我们说的话只是让我们将朱雀显灵和鸿胪寺起火联系在一起,从而使我们着手去査鸿胪寺卿,现在看来,他那日所说,并非虚言。”狄仁杰缓缓站直,行至尉迟真金面前,又道:“大人,鸿胪寺卿私吞贡品一案牵涉甚广,甚至可能与武皇后的亲臣有关。”
尉迟真金赤眉倒竖:“狄仁杰,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还记得龙王案时,属下在船上说过,真理必须追究,正义更需强求。”
“我记得。”尉迟睨他一眼,“两者有何关联?”
狄仁杰对尉迟真金一拱手,道:“大有关联。大理寺掌大唐律法,是社稷纲本,大人身为大理寺卿,定刚正不阿,亲掌是非。”
尉迟真金不解道:“只要我尉迟真金还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就必定将此理念贯彻到底。”
狄仁杰放下手,赞许道:“属下只要还有命在,不论身在何处,都会一直追随大人。”
尉迟真金不置可否,只看了屋顶上的尸体一眼,冷哼一声道:“先回大理寺。”
作者有话要说:
稍作修改,并无太大变动【2013。12。16】
第27章 【21 打道回府】
亥时,二更,大理寺内堂烛火通明。
就在一刻之前,难得换了身暗红绸衣的大理寺卿风风火火的从大理寺后院冲进前堂,拍醒了偷懒打盹的官阍,打着锣叫醒了早就歇下的大理寺一干人等,除了在外头值夜的侍卫未唤来内堂,其他被锣声吵醒的人通通都连忙披上外衣就围在了内堂的长木桌前。
尉迟真金未有空档换下狄仁杰方才脱给他的绸衣,虽未着官服,但那身锐气还在,一双碧色招子往面前的人身上一瞪,围在桌边的人无不抖擞精神,屏气凝神的看着他。
尉迟真金收回凌人视线,伸手揭了盖在桌上的黑布。
“此乃,朱雀案嫌犯。”尉迟真金说完,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都知这朱雀案弄得满城风雨,天后更是在龙王案之后再与大理寺下了通牒。此案闹腾了大半个月,一直毫无突破,如今竟然教神通广大的大理寺卿逮着个嫌犯,哪料带回来的却是死的!
死无对证,大半个月白忙活了。不仅如此,现下嫌犯死了,朱雀案便无从再查,倒彻彻底底成了悬案一桩,如此,应该如果向天后交差?难道大理寺的命数,就此打住?
“死了?!”邝照顾不上臀上的痛楚,忍不住往前一步,伸手一探鼻息,底下之人确实已无出气。再看这具死体,脸色发青,双唇紫黑,已是剧毒发作的表现,如今怕是有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了。
一众人围在放着尸体的长桌前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尉迟真金抬眼瞥了邝照一眼,道:“尚有同党逃窜在外。”虽说仍有破案的希望,但大理寺卿的语气并不见得有轻松多少。
“恐贼人同党再伺机作案,令寺丞五人各率三名护卫,分守朱雀门及明德门,轮番而守,日夜不休。若发现形迹可疑者,立即捉拿。特需注意的是,不仅是地面,就是连城楼上也要仔细把守,绝对不容有失!”
“是!”在场五名寺丞立即领命。
邝照往那嫌犯的尸体上瞥了一眼,低声问:“大人,怎么不见狄仁杰?他不是与大人一同出门了么?”
尉迟真金一听到‘狄仁杰’便把脸一沉,没好气道:“他,另有安排。”说罢便一拂手,以黑布将面前尸体盖上。又转身,边走边道:“除寺丞五人负责加紧长安城巡逻,其余寺正、主薄、司直职务不变,留守大理寺,处理日常事务。”
尉迟真金说完,便挥手使众人退下。不一会儿,内堂便只剩下他与具早已不会说话的嫌犯尸体。他稍稍侧身,往堂前瞥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掀长衫下摆,端坐在藤椅上。四周一静下来,便又教他想起方才在白纱楼的琉璃瓦上与狄仁杰的对话:
“劳烦大人先行回寺,属下仍有要事未办。”
“……有什么事比押运嫌犯重要?”
“沙陀和王太医还在鬼市里。入鬼市前王溥太医曾说鬼市出入口变幻莫测,若不懂易经精要,也没人领着的话,便只能在里头寻觅,终不得再见天日。”
“沙陀有王溥领着,何须你来操心?”
“怕只怕,王溥顾着办自己的事,把沙陀给忘了……”
“……今晚鬼市一行疑点重重,与我一同回大理寺重头理顺线索。”
“等我找到沙陀,再返回大理寺与大人会合,说不定沙陀亦有发现,多个人,总不会亏。”
“……”
“属下先行告退。”
端坐在藤椅上的大理寺卿,身形一顿,短暂的回忆戛然而止。他回过神来,不免为自己一时的失态感到心惊:他身处高位,哪里容得他有一刻放松?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不论是在官场抑或是办案,都要严于律己,步步为营,切莫有一丝大意……
藤椅的把手被尉迟真金捏得‘嘎嘎’作响,捏着把手的手背上亦是青筋暴突。
大理寺卿咬牙切齿道:“究竟……又在耍什么鬼把戏?!”碧色双眼里净是愤怒与不甘。
“狄仁杰?”
暗巷处一个黑影耸动了一下,听到叫声才慢慢踱出暗处来到稍亮的地方。
果然是那脸上贴满了假络腮胡的狄仁杰。
沙陀万万没想到竟是狄仁杰来寻他了,当下不由大喜过望,一下就扑到了狄仁杰的身上。狄仁杰无奈地摇摇头,又轻轻拍了拍沙陀的肩膀予以安慰。
沙陀咽了几口唾沫,才心有余悸道:“方才、方才你们转瞬间就不见了,师傅也溜了,就剩下我和师叔在那儿……未曾想,师叔连我身上最后的五两银都掠走了,才肯将我带出鬼市。”
狄仁杰听了忍俊不禁:“你这半个月的俸禄,回去找个合适的时机与大人说说,指不定可以要回来。”
沙陀此时恰似劫后余生,难得因见到狄仁杰来寻他才冷静下来,现在冷不防听狄仁杰这样说了句,便又颤抖着双肩,小心翼翼地问:“‘指不定’?那……那要回来的可能不大?”
狄仁杰笑而不语。
沙陀悄悄沉默片刻,似乎已经对能否要回这大半月的俸禄不抱希望,才与狄仁杰一同慢步前行,边走边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此处?”
“猜。”狄仁杰说得轻描淡写,在稍前的地方停下等着沙陀,“我和大人都是被黑衣人引至这附近的出的鬼市,加之此处又是回大理寺的必经之路,便留在此处等你经过。”
沙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内心对狄仁杰又佩服了一分。“可惜才找到我师叔,尚未问出些端倪便教他识破了身份,还让黑衣人引出鬼市……哎,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吧。”
狄仁杰闻言便笑了:“沙陀,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沙陀步子倏停,只愣愣地瞧着狄仁杰等他揭秘。
“起先我以为嫌凶有不能明着出面的原因,遂借着朱雀显灵这一噱头弄得满城风雨,甚至还意有所指的以火凤朱雀做文章,为的就是让大理寺迫于天后与百姓的双重压力之下,不得不帮他查出官员私吞贡品的来龙去脉,从而为嫌凶铲除与私吞贡品有关的官员,所以我一开始推测嫌凶应该也是官场中人,不然断不能知道如此多的内幕,怕是是在私吞贡品这一财路上想分一杯羹不果,于是买凶杀人。可是……”狄仁杰突然话头一顿,反手拉着沙陀的手腕,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我数到三,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只管往西跑回大理寺,懂吗?”
沙陀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你呢?”
“我自有办法,记住,大理寺见!”狄仁杰语带笑意,“一,二,三,跑!”
狄仁杰大叫着用力推开沙陀,两人立刻分开往两边退去。
“叮!”一颗闪着寒光的暗器准确无误的钉在两人刚刚站着交头接耳的地方。
沙陀扶着墙稳住身形,还没站稳便看到地上的夺命暗器,吓得双眼一瞪,撒腿就往大理寺的方向跑去。
一倒黑影敏捷的自屋檐上落下,如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