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自家不怕,却不能叫孩子遇险,大抵做母亲的心,便都是如此罢了。事关子女,怎样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将旁人想得更坏。'3'
幸而边关告急,九哥有着借口说没心情,这借口说得好极,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儿。秀英在家里却急得不行,她也是数载方有个儿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尘,若先有个庶长子,岂不又是一齐王?将这心意说与洪谦,洪谦道:“且看太子罢,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们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观里烧香,又百般许愿。却遇着许多百姓也来许愿,祈边关大捷,又有为陈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听了,心里更慌。这百姓前阵儿还骂陈家,这回又为他家祈福,盖因若败,少不得又要与胡人许多“赏赐”,又要加赋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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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春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觉。虽学过些皮毛医术,然医不自医,又不敢令御医等先知晓。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装个病来,直病到生产的,此时猛来这个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脉前,估算着日子,总该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静当能把得出来。便伪称夜里做了个梦,想去庙里上香。若他不能,外头更有能者,使朵儿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时,捎了消息去。又与九哥如此这般一说,九哥纵平日面不改色,这回也生叫人看出个“呆”字来。
玉姐推他一下:“我还不定是不是呢,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应承了下来,转朝官家请旨,道是梦着了孝愍太子等,欲亲往大相国寺进香。又,欲请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着。顺顺当当将人带走。
到了大相国寺,非止有和尚,连道人也有。几人捻香毕,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携三姐看绿树桃花,让她们母女好说话。清静手指儿略抖,慢慢摸着脉,又问玉姐诸事,皆由朵儿代答。
清静道:“是。”不悟摸脉,亦是。又叫几个暗中请下的大夫来摸脉,亦是。秀英喜不自胜,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问于清静。不悟道:“说是,必是。”洪谦心道,若不是,必是叫两宫弄没的,这话却不好当面说,只好暗中送消息与玉姐。
清静捋一捋须道:“娘娘做了梦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这回连洪谦也惊着了,暗道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个哥儿,追究起来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担惊受怕还要吃瓜落儿。”清静目视不悟,不悟笑道:“谁个说吉征必要生儿子的?天雨花,生个闺女又如何?照我说,梦月入怀更好些儿,月为太阴,生个闺女也好有个说头儿。下一回便梦吞日好了~只可惜孙伯符也是梦月而生的,却是个男子。便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哥:“……”
玉姐:“……”
不两日,内外便传出谶语来,道是太子妃梦天有五色祥云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婶婶,管大嫂叫姆姆。这里这样称呼,是显亲近的意思。
'2'做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赵飞燕,她因为跳舞,吃了传说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于是就假装怀孕,要从宫外弄一个男婴回来,结果……捂得太紧,孩子死了。她只好说流产了=囗=!
'3'后宫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马奇葩的事情都能发生。比如,魏忠贤找人给怀孕的皇后按摩,把张皇后的儿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怀孕的宫妃关起来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89、表妹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但凡大圣大贤、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处;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时;多半自降临母腹;便有了征兆。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被生下来的契,又譬如“见大人迹而履践之”后叫姜嫄生下来的后稷,再或者其母“梦与神遇”生下来的刘邦,至于薄姬梦龙盘衣裾而生汉文;王美人梦吞日而生汉武。诸如此类,总教人觉着这些个明君;个个都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人,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人皆来救火而室内人不觉,不能说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人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一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多人的心。又叫许多人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在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一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人了,却还存一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小,又遣使赐了东宫许多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说,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人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听他们说,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一处:“你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你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哥此时,是她怎生说便怎样是好,还要说:“大姐说的是。”又说:“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在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在,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说:“你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你笑得太过了,仔细有小人道你兴灾乐祸哩。”
∨哥依旧是笑:“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你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我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说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人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一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人真个死上一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人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哥还在一旁说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一点儿,将这份子快活记一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你出行,多带着人,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担心。”
∨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插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说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一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一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一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说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哥素服申氏,更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时傻笑,一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人多了,恐人多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我娘怀金哥的时候儿,我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在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今我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在家多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说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一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一过继,立时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一头关心九哥,一头说:“今既非母子,心却是与先时一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一母一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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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之忧心,实是多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插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一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说腰疼,一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人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说:“你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人那会儿,也不似你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更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在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说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你既不适,且歇一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一缓。我这里呀,连着崇庆殿,你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我不体贴她,也如你一般说她反叫她说回来?还不嫌丢人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人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实还是男人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一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人,此时又在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时,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我恐才人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人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一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一心向着东宫,还有你我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你道我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插人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一女……”
慈宫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小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一召见,却又见出一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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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一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小宫女打了一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你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人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你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在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你有苦说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说她使人在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你们几个为甚还要告说到我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人儿,见天盯着你,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你还说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我倒宁可叫皇后打一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我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人说慈宫好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