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钉来肉中刺儿,是个要搬开的绊脚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谦不恨苏正,我恨那该恨的人!”
鲁王一想,正是!甚样臣子都抛往一边,眼前要他命的却是自家亲人了!是以朝上缄默不语。听皇后要他救陈奇,便道:“阿舅既无性命之忧,也无流贬之责,依旧居于京中,此时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说的,盯着咱们的不止那些个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后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鲁王应允,且说:“咱又不曾真个害了东宫,大哥送了药去他方死的。纵问罪,娘也不过是照顾不周,他却是谋害储君。既如此,苏长贞耿直人,洪谦自家恩怨已了,也不会为难于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说我不好,他们悄没声儿地将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说我不好,想叫我顶缸,她做梦来!当年我顶过一回缸儿了,这回再不能够了!那洪谦、那洪谦……”
鲁王道:“不可记恨于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发毛来。用得好时,或有奇效。”鲁王外家并不几个能人儿,他自又姓郦,这上头看得反比两宫明白些儿。亲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齐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时又后悔起来:早先不该托大,以东宫之后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状。
思及此,鲁王道:“后日吴王家孙女儿与苏学士家孙子结亲放定,我也讨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我省得!咱且拿咱该拿的!待日后……”鲁王一摇头,便要早些儿回去,叫王妃将原本备的礼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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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放定,来的人真个不少,郦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却也坐不大开。吴王便将王府开了,与孙女儿放定。秀英等也来添妆,玉姐将一包十个金锞子、十个银锞子来与六姐添妆,好凑个十全十美。苏家那头胡氏亲来,看六姐打扮齐整,愈发有模样儿,也喜不迭。
吴王先时因郦玉堂与苏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书院动工,又有梁宿等回护,便又转了颜色,直骂:“傻人有傻福。”吴王妃不爱听这个,啐道:“你便是个傻子爹!”今日鲁王又到,吴王忽想明白了,鲁王与齐王,亦非铁板一块哩,笑容更盛。鲁王也得意,暗想真个是来对了!
复与郦玉堂道:“叔父家好事连连,遍结清贵之亲,实令人羡。七哥、八哥不知何时娶妻?休要忘了与侄儿张贴儿,到时好讨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还是因郦玉堂亲家是苏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还是鲁王妃顺口说来。
郦玉堂道:“就在这几日,亲家船再两日到了便操办起来。”
七娘、八娘两家人家接了信便结伴一齐来,两家都使的叔父与兄长并舅父送亲。玉姐因手头松快,便与父母商议,于京中自买了一处三进宅子,这处比租的要大些儿,住得更舒坦,搬过去住。租的宅子因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还也不转租,依着洪谦之意,权与这两家在京中无个落脚处的,做发嫁时新娘子出门的地方。
两家人一齐道谢,又赞洪谦仁义等等。两家又携种种礼物与洪家,又向洪谦道:“老亲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仓铺等,有我等看顾。”洪谦与他们寒暄,将房儿指与他们,又说:“都是亲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儿嫂子,一样的身份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后脚儿地娶妻,前后不过隔了十余日。礼毕,亲戚还乡。鲁王皆至,恨得齐王大骂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却迟了一步,只赶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显贤良,与朝臣、宗室、亲贵交好,京中顿时波谲云诡了起来。此时赵王却又厚赠这一兄一弟,他两人又齐往赵王那处安抚这没用的兄弟去,好显得友爱手足。
75、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里天儿热、人热闹。一国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儿必是密的,商铺林立;茶楼酒肆的幌子飘满了街,商铺不说,茶楼酒肆里却聚了许多人,说着种种新鲜消息,一解夏日之烦闷。这里头茶楼又比酒肆更热闹些儿,人来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说书人;瞧着人多热闹,也交与茶楼些儿抽头,往那里支个摊儿,摆张桌子、安把椅子,桌儿上一杯茶、一把抚尺、一柄折扇,余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楼里并未张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说书人说起来顾忌也略少。有许多说书人专心去淘那朝廷邸报,拿过来说一说,虽是淘来的邸报,并不是当日的,却也聊胜于无,市井百姓迟一、二日听到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阵儿说书人好说个东宫悬案,至今未决,又苏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纵有趋吉避凶之意、不敢强出了头,也不妨碍着这些升斗小民口上讨伐一二。两宫不慈这等话,于人多处是不好说的,指桑骂槐的本事却是天生的。次后便是新科进士之事了,洪谦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说起。连着段氏之不慈阴狠,真儿个传得街知巷闻。又有洪谦参奏陈奇、段佑事,这等九曲十八弯的豪门恩怨,实比一个浪荡子往行院里行走有意思得多。
两侯府太夫人认亲事又似是一部传奇话本,民间倒是肯信洪谦不是朱沛,不免便将段氏认作那“指使亲弟杀害前妻之子,意图霸占前妻嫁妆”的恶妇人了。流言从来越传越离谱,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认,民间已将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无数话本来。连着将段氏的事儿安到了皇后的头上,以“陈奇若无辜,怎会与段佑并提”,传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个儿子做东宫。
继而又有皇太后输了五千金的传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间高手“想当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从来佑着好人,皇太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竟也叫他们圆成了一段故事,说得口沫横飞,直如亲眼看见一般。
又有建书院等种种趣事传出,好事者将许多机智故事、因果传说附会到玉姐身上,又传出许多新本子来。洪谦往街上去闲逛,听了不免好笑,回头笑对捧砚道:“若大姐真做过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将起来,她平日里甚都不干,只做这个,今年也须得有三十岁才好将这些事做完了。”
说完自家也笑了,捧砚也笑了。主仆两个见道旁有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又进去买几盒脂粉,捧砚见洪谦挑选,便也自替小喜买了两盒。袖了脂粉再转一条街,另一处茶楼里却又在说赵王之事了。
有了前头启发,传言里皇太后自然也不是个慈祥人儿,真一便成了个仗着权势的妖道,害死了前头太子,却拿赵王来顶缸,真个不是好人。然则皇太后毕竟尊贵非凡不同旁人,这说书的便穿凿附会,将她的名姓儿隐了,只说“不知哪朝哪代,有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说他不是个正经修行的人儿,只好偏执权势、挑拨事非、迷惑慈宫。
茶楼中更有茶博士,除开伺候往来客人吃茶,也兼讲些儿小道消息,那口里更是能跑马。茶客们也将四处听来的流言往这里说,茶博士听了上个茶客带来的话,又转说与下个茶客。甚“那清静真人才真个是有道真人,苏学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几副药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灵验,前头那洪御史家的姐儿,便是诚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与吴王嫡孙结缘,也是在佛前哩。”“两个都是好的,闻说都要往书院里去,他们若不好,苏先生肯应了?”
又有说许多佛、道二家显灵之事,某人虔诚,久婚无子忽梦个菩萨抱个孩儿与她。某人心善,路上遇个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见,遗下一地金银,后往道完里去,看那三清造像,方忆及这老人与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无二一类。这些个人多半也是从寺庙道冠里听了这些故事来,又往外处一说,好弄得信佛的愈诚,好道的只认清静,反把真一抛了。
总是谣言满天飞。
跑得再远些儿,又有一处却是酒肆,几个醉了酒的开始嘲弄赵王:“个可怜人儿,往昔有太子友爱手足时还好,如今太子已薨,余下的便要欺负这个可怜人儿了。前番儿我瞧见了,赵王府里将那些金珠宝贝一箱一箱的送与齐、鲁二王,一般是官家儿子,何其天差地远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没个轻重,拍着他的背道:“谁个叫赵王不争气来?见眼子不操,是无天理!”
另一个道:“你懂个P!赵王倒是想来,齐、鲁二王是甚样人物?一个是慈宫的心尖子,一个是继后的儿子,太子都叫他们治死了,何况赵王?官家纵有心,一个孝字压下来,慈宫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赵王亲娘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与他兄弟装孙子罢了!”
前头一人听了大笑,手下更用力来拍他那酒友,直将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将一室喝酒的都熏跑了。
朝廷大人们还未有所举措,民间却已看两宫如恶狼,连齐、鲁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罢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员大多是想拦却无法拦住,且……越是拦,便越叫人信这流言是实了。连苏先生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宫不慈,也要维持朝廷体统,欲待进言,却又丧气,从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情知慈宫虽不如传言般恶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无底气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这一声儿,实是陈氏两代外戚,碍着两宫的面子,许多人吃了陈氏不少亏儿。譬如有一官,两个都能做,偏要与了那与陈氏有关联的人,你说可恼不可恼?此等事体官场上虽常见,然陈家接连得势,未免显得多了些儿。
原侯等人自是想拦的,却苦于无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儿骂你,只说不知哪朝哪代,岂有上赶着认了的?亏得二王不笨,上赶着往赵王府去,要破一破那流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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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于九重宫阙之中,对外间流言知晓得并不多,顶多自二十年前就晓得外头有些儿说法,不外是两宫对太子不甚疼爱。眼下外头风言风语,他也只想到:闹得有些大,有些儿物议也是难免。
苏先生请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来。此事不外两个结果,一、皇后,二、齐王。齐、鲁二王,哪个他都不甚欢喜他们上位,却只能于这二人中择其一。官家烦躁,便想先拖拖再说。幸尔皇太后也不着急,实因中意齐王,鲁王礼法却占着先儿,她尚须些时日布置一二才好。
官家难得得了喘息之机,崇政殿里召见了洪谦,问问他是个怎生看法。洪谦道:“论礼法,当是鲁王,其余,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试言之。”洪谦道:“孝愍太子之薨,众说纷纭,臣恐后来者更生侥幸,以致天家骨肉相残。”
官家迟疑道:“传说皇后与齐王,皆有嫌疑。”洪谦便闭口不言,他委实瞧不上官家这副倒霉相儿,比朱震还不如。亲儿子叫人治死了,纵投鼠忌器,又要个天家脸面,也不该哪些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官家道:“赵王懦弱……”洪谦听了直想发笑,官家这话说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谦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官家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玉姐两岁时看着他手里拿着块糖一般,登时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官家与洪谦瞪了半晌眼儿,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儿,洪谦趋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陈氏外戚,其势太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慈宫于我有大恩,我不忍陈氏有亏溢那一日,倒好想保全于他们。”
洪谦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叹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谦真个无话可说,有个如官家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幸者,他肯听你的,说好听些儿叫做“善于纳谏”,然他心志不坚,既肯纳了你,也肯纳了旁人,你便免不了与旁人争上一争。这官家却天生好使一个“拖”字诀,与金哥幼时一般无二,自家往床上一缩、朝被儿里一钻,口上叫着:“你看不着我。”便能不叫揪起来吃些青菜了。待熬过了下顿饭,桌儿上又是他喜食的虾仁儿。
果然,官家摆手道:“这个我已知了,容后再议。”洪谦心说,李才人就是叫你这般给拖死的,拖死一个李才人,难道还要再拖死一个赵王才肯甘心?界时只有齐、鲁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当下将脸一板,道:“从来知易行难。”官家局促道:“如之奈何?”
洪谦叹道:“旁的不好说,赵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抚一、二也是应当的,可封其母、赐其金银,赵王称病,官家召他来,父子见一见总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晓得,赵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儿子。也免教人说慈宫不慈。”
这倒不难,且……洪谦说话斩听截铁,官家最吃这一套,当下允了。洪谦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来。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异议,且不说。遗使赐赵王金银、衣服、器具等却是可以的,又召赵王来见。
官家见赵王的时候,硬是拉了洪谦作陪。洪谦见过赵王几面,印象却不深。赵王于兄弟之中,真个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便是放到人堆儿里,也不大能显得出甚天家气象来。近来更是深居简出,受了委屈连哭都不会哭,只会给他那一兄一弟送礼。
然似洪谦说的,这样的性子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好处便是性格和弱,能听得进劝谏,总好过齐、鲁二王的大主意。二王并非不好,观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后有个陈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够赶尽杀绝,反而要护着。
洪谦曾与梁宿论政,言及汉武:“汉武刚强之主,也须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为太后,位极人臣,构陷百端,乃诬贤者。虽终遭报应,然逝者已矣,不得复生矣。当今谁个容了武安,是笃定自家做不了魏其么?”
赵王好便好在无甚外戚,为人也和气,且与两宫不亲近,实是诸朝臣之福。国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个英主,只要不是个昏臣便成。想那隋炀帝,灭陈之战功劳是他、凿那“至今千里赖通波”的大运河也是他,只因想着要文治武功,却败坏了国家,自家也叫人杀了。还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说服,这道理,一经说出真个是谁个都明了的。以汉武之刚强,且动不了武安侯,何况旁人?这洪谦是得罪了两宫的,得罪两宫的却非止他一人!甚而至于,若陈氏心更大些儿,梁宿许就是绊脚石了,那靳敏还在虎视眈眈着呢。不说非要扶着赵王,齐、鲁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一个,卖个好儿与另一个,叫另一个碍于物议,不好朝老臣下手。
这头因赵王之“仁弱”,好些个朝臣看中了他,洪谦进言,官家召见。官家实不甚喜这赵王,畏畏缩缩,生得不好便罢,还生了副叫人欺负的好性儿。更可恨者,赵王实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个,一般的脸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长须,赵王只有唇上一点胡须,赵王腿脚又不灵便。
眼看着赵王一歪一倒过来,悉悉索索叩拜,报名的声儿都不大,官家没来由心中一阵烦闷。胡乱说了两句:“要照顾好自家身体。”便再无甚好说了,看洪谦在侧,叫洪谦安慰他。
洪谦倒是温言劝说赵王:“上为父母、下为妻子,留有用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