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九哥与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儿,都须与九哥往前哭灵,留于后者唯玉姐一人。这一家仅此五人,皇太后以几有力宫女宦官便能将玉姐拿下,多拿上旧仇人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也不费事。事起仓促,几人皆弱质女流,纵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来?
皇太后想得极好,暗里看了一、二日,见玉姐等人所携之宫女、宦官并不多,便要发动。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时哭灵的钟声一响,皇太后就于灵前喝斥她:“无礼、粗鄙,德不堪为中宫。”命将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疯了?!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来尊卑有别,谁个与你的本事敢这般与我说话?!”
玉姐心思电转,以皇太后虽然蠢而刻薄,却断不至于疯癫,指斥自己、又羞辱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辈份,而是另有所恃。无论如何,若叫她再发号施令下去,事态便要更糟。须早做决断,所谓擒贼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态便能平息大半。
当即猱身扑上Z里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赘饰物便都去了,玉姐并非寻常弱质闺秀,她离皇太后颇近,不等宫女宦官拥上来,便扑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儿都看直了,先前慈寿殿与东宫不好时,也曾取笑东宫里连太子妃都是个练家子的粗人,此时这粗人却顶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小腹便来了一下子!她身形挡着,没几个人瞧见,她扑上来并非想抱着皇太后的脚求饶,乃是以手肘猛击皇太后小腹。皇太后疼得浑身冷汗摔倒在地,腰也直不起来,四肢一丝力气也无,叫不出一声儿来。淑太妃与王氏离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儿来,王氏一声儿短促的惊叫只叫出半声儿,便自已捂住了嘴。心头一阵快意!
殿里原有许多内外命妇哭灵,先见皇太后说了疯话,再见皇后去扑皇太后,次后皇太后便一语不发,都看得呆了。一时间殿里鸦雀无声。
玉姐这才慢条斯理整整衣裳,将皇太后采将起来。她习些花拳绣脚,皆是洪谦这街头与人殴斗的痞子教的,没个章法,却有狠劲儿,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儿招呼。洪谦曾说:“人若疼得极了,是一丝力气也无的,与死人没个两样儿,由你宰割。”
殿内众人再想不到她会亲自动手。皇太后都叫皇后拿下了,皇后把着皇太后手臂,皇太后挣也不挣一下,旁人还有甚可说的?忽听得一阵声响,却是朵儿拦着要朝玉姐动手的一个宫女,将人头发也抓下一大把来,脸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个。
王氏即怒喝:“还敢冒犯皇后!去传宫正来!”各命其宫女、宦官维持秩序。殿里这才有许多女人尖叫出声儿。内里还有声音说:“反啦反啦!敢打……”一语未毕,已叫秀英揪打了起来。
一时混乱了起来,玉姐大喝道:“乱动者斩!”宫正亦来,她原就紧盯着这处,真个随叫随到,带着有力宦官,将皇太后诸宫婢、宦官,并趁乱嚎叫之命妇看管起来。玉姐左手掐着皇太后左臂,右手置于皇太后颈后,远看似是扶持状,却命宫正道:“怕有人要谋反!将他们捆起来!带往前头去与官家会合!”
诸妇人都惊惶,秀英与申氏亦在其间,秀英还好些,申氏已是吓着了。
玉姐命朵儿来“搀”着皇太后,自却踱至灵前,净手上香,转身看着诸人道:“我是祭过天地太庙的皇后,纵要废我,也须官家再禀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妇人言便要废弃中宫?无故代官家行事,是连官家也不放在眼里!不是她疯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V是要反!观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毁之殆尽!后宫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与我前头去!”
诸人尚在犹疑,陈三姐已到,见此情况,长舒一口气,哭道:“燕王勾结陈文、陈奇等谋逆,官家命大哥救驾,已去调禁军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渐去。诸妇人愚笨的有,聪明的也不少,听着陈奇、陈文名字,再看着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头发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与她拢头发哩。
玉姐道:“你很好,过来坐。”即命宫正将燕王家女眷拿下。宫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连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来,拉着侄女儿的手儿抚慰。王氏却说:“娘娘,眼下如何举措,还请娘娘发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泪道:“娘娘灵前,还能做甚?举哀罢!”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当下乱烘烘一齐哭,只待禁军到来,称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陈枢使之调拨,来护驾的,人在殿外,并不敢入内。
玉姐这才道:“传舆车来,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头去。”皇太后是先帝遗孀,恐前头发难的人拿她做招牌,将她与诸人一股脑儿带将过去,也是与九哥壮声势。
禁军便看着皇太后话儿也说不出来,叫两个宫女“搀着”,又有许多宫女、宦官叫捆着,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低头行礼,奉着两宫车驾往大庆殿里去了。
此时,大庆殿里正打得热闹。
☆、154暴力
慈寿殿里是殴打;大庆殿内便是殴斗。
无论是九哥等人;抑或是监正一方,皆不以妇人能定胜负;较量还须男儿丈夫。是以九哥止派兵去救玉姐,也是为防皇太后为人利用;监正那处,更是一丝也不曾担心皇太后,以“皇太后位尊,无人敢扰”,大庆殿得手,使人往迎皇太后不迟;想彼时也无人敢拦。都以定输赢只在大庆殿,皆想不着皇后却是个悍妇,还是个敢动手打婆婆的悍妇!慈寿殿里的闹剧比大庆殿里更早谢幕。
大庆殿内;双方人马正在较量,皆想着事成之后,再处置后宫事,全然不知一干妇人已将太皇太后之梓宫留于慈寿殿,派人看守,率着禁军直奔大庆殿而来。
∨哥委实叫这些个人气着了,他自思没有甚辜负了这些个人的地方儿,纵知兼并无益于国,他也不曾放言要将这些个非法隐瞒的田亩都厘清,只要叫这些个人收敛些儿,休要弄成大乱即可。自登基以来,旁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替换的,也都是年高者,且并不曾似流言那般,悉以南人替北人。朝中高官,多是北人。他也不曾当朝斥责重臣与他们难堪,也不曾任人不唯亲,阻了忠良上进之路。亲戚几十人,得重用者无非一个凭本事考做了传胪的岳父,一个出巡抚慰有功的长兄而已。
本当共体时艰,偏有人贪心不足,想叫他似先帝那般软弱可欺E哥心头火起,便立意要挤这个脓包。若他没叫逼迫时,只管将首恶拿下便罢。如今若不与这些人一个厉害,恐还要生事。是以打定主意,要叫他们发出来,好一来个一网成擒。故意做成个口袋,好叫他们来钻!
监正等人想着,再无一个场合比太皇太后灵前诸般权贵更齐全,桥哥也是这般想的。旁的时候纵有了证据,也要有许多人要讨个情,定个罪且要争论许久。太皇太后灵前发难,快刀斩乱麻,谋逆的罪名,谁个敢轻易开口讨情来?
∨哥一面命陈熙调兵,陈熙却又周到,临行之前嘱九哥:“臣请官家内披软铠,以备不测。”即又取软铠来,穿于孝衣之内。本朝虽不好武,九哥却与玉姐两个时常打些花拳绣腿,好软甲也有几副,都取了来,将宰相们也使软甲裹了,再罩外衣。
即奔往大庆殿,九哥将章哥唤至身前,思其身无软甲,恐乱中伤了,带于身侧,自己也好护着他。朱震一看,登时明白,却往湛哥处去,丁玮原是要护着章哥的,一见九哥自护了去,便走近佛奴;靳敏心最灵,蜇摸着凑到郦玉堂身侧。
李长泽已摸到洪谦身旁,悄声儿说了几句。因他是操持丧仪的,时常要吩咐些个人,倒也不显眼。李长泽与洪谦说完便又去寻温孝全,于蓟见李长泽动了,心中一动,却与梁宿说话,又寻苏正等。这两个面上不动,却暗中与自己之子弟门生使了眼色——虽不及细说究竟为何事,却也叫心中都好有个数儿。
陈奇等果于灵前发难。
也是这些个人不是成大事者,太皇太后一去,便都急不可耐,想迟早发动。果决不是短处,认不清局势却是要命。此时才哭了不够两个整天,诸人有的是力气。
彼时九哥才拈香过,正待举哀,陈奇悄溜了出去,将原先勾连的禁军引入来。人并不多,统共二、三百人而已。能悄无声息聚这许多人,也是陈奇本事了。禁军一拥而入,将门儿也堵了,陈奇带二、三十人围护而入。原本哭灵当依次序,此时跪于地上的人都闪开两旁,与他们让出路来。
李长泽心里冷笑,出言喝斥:“尔等欲反么?”
陈奇将脖儿一梗:“我等为澄清宇内而来。”复将监正的那些个话儿又说了一回,不外是些早传了许多遍的谣言说辞。且说将请命于皇太后,请另择贤君,以安百姓。
满殿之人皆往上看,只见九哥站于上首,陈奇却站于殿中,仰着脸儿看着九哥。虽有政事堂诸相先时略与亲近之人暗中递了些消息,毕竟时间紧张,不曾多说。陈奇事先串连之人也不并太多。更多是不曾听着消息的,一时叽叽喁喁。
∨哥便问:“谁是贤君?”
陈奇抗声便说是七哥,七哥也躲不得,由渔阳侯等数人拥着,与陈奇站于一处,监正早凑了过来,禁军一闪身儿,将七哥与陈奇围于一处。殿内嗡嗡之声更大,有往燕王处看的、有往原侯处看的,也有往郦玉堂等处看的。
原侯当场叫将起来:“你做个官儿便要滥杀百姓充军功,这般下作,说的话儿也能信?你说谁个好,怕不是臭味相投罢?”七哥是他女婿,若七哥登临,他女儿便是皇后,原是好事。然事已至此,他犹不知,可见七哥与他不是一条心!皇太后、陈奇又是他仇人,如何能叫他们成事?
诸人看着陈奇奉承七哥,七哥岳父反瞧不上七哥,不由止了议论。
∨哥沉着脸儿,沉声道:“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女竭盛与?苞苴行与?馋夫昌与?”
他一说话儿,底下便静了下来,殿内原就是勋贵与朝臣对半儿,读书人听着这几句,便知这来由。这乃是昔年成汤革命之后,天旱七年,物议沸腾。汤不得已,乃沐浴斋戒,以六事问天。说的便是九哥方才问的那六句。
勋贵里略读些书的,也都想起这典故来的。这问的是:可有乱政?可对百姓不利?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可好女色?可是官员贪赃枉法?可是听信小人馋言?
这几句问的着实厉害,九哥自己兢兢业业,至于说到小人,却是要将政事堂诸公都卷将进去。这些个宰相,最年轻一个也年近六旬了,各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如于蓟之辈,家中累代出了多少公卿,更不能说是小人。
于是这些人随着梁宿登高一呼:“国家养士,正待此时。”便摩拳擦掌,欲擒陈奇。
陈奇并不畏惧,盖因凡臣下入宫,皆不许携兵器,这些个人都是赤手空拳。因哭灵,笏板也不曾带来,他撺掇来的禁军却各携刀枪。也是大呼:“荣华富贵正在眼前,我有皇太后命,才不是谋逆!”与他勾连之渔阳侯等亦是明仗着此节,也将袖儿一卷,要争个头功。渔阳侯更看佛奴年幼,便要扑往佛奴处。
不想此时读书人习“六艺”,游学者还常有带剑的,读书的书生,反比斗鸡走马的勋贵纨绔能打。年高的如梁宿等虽筋骨已老,却步履平稳,早早退往九哥身旁,不碍着年轻人手脚。年轻的如鲁直(因直言,李长泽选其为丧仪上御史,专检诸人服制可有不妥、礼仪可有疏失)等,原就一肚怨气,瞧这些人不上,更是打得大开大阖。
此外又有一等怪人如洪谦,下手极狠。见人要伤他外孙,如何能饶得了渔阳侯?他为人最是护短,一抻胳膊,将几个要躲往“逆贼”身后的公侯扫到地上,抬脚便踹得人行走不得。渔阳侯最惨,被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挥手儿便握了渔阳侯腕子,一出拳苦胆汁子都打将出来了,继而一套乱拳,打得面上青紫。
眼看安昌侯世子要去砍朱震,伸脚儿便将人踹了个马趴,连手里刀也摔飞了。待扑上去,又急回看一眼渔阳侯,抬脚便踩折了他胫骨。洪谦不惯用刀,只夺了杆枪,将枪作棍儿来舞,上下盘旋,打得酣畅淋漓。
禁军原是有刀枪,已伤着了几个人。彭海却大呼:“我乃状元,素读诗书而知礼义,乃等不忠不孝之莽夫敢尔?”这武人畏文士,已深入骨髓,听他一喊,反束手束脚,不敢杀伤人。
陈熙所领之兵亦破门而入,三两下,将人皆按住。甲胄在身,并不行大礼,只禀与九哥道:“官家,逆贼俱已伏诛!”
∨哥露一丝笑,又隐了,道:“知卿忠贞。”又命与诸臣受伤都裹伤,将“逆贼”锁拿,待太皇太后丧后,审判定罪。
旁人听了犹可,陈奇却是大急。他与他哥陈文,并子侄等俱是行乱的,皆叫拿了。事是他挑的头儿,一朝不成,死无葬身之地!即大嚷:“我等奉皇太后之命,除乱安邦!”
李长泽怒视陈奇道:“命从何来?休要攀咬皇太后!天下公器,废立之事,岂可决于一妇人?!”是死活不肯认这账目。
陈奇语塞,目视监正。监正自认倒霉,只得抗声道:“昔年霍光效伊尹事,黜昌邑王,便是请上官皇太后主持!皇太后如何不得预废立之事?!尔等外姓之臣,何预人家事?!先帝时风调雨顺,”将手儿一指九哥,“自此人登基,便灾祸连年!便是上天示警!若早将他逐去,早便海清河晏I笑诸公鼠目寸光,为着自家高官厚禄,竟置江山社稷与不故,有何面目复立朝秉政?!”将手一指殿门,“你们敢问皇太后么?敢问天意么?”
监正慷慨激昂时,众人都听着一阵脚步声,却是内外命妇都来了。监正声儿极大,玉姐隔着老远便听着了。越听越气,脚下加快,皇太后叫朵儿与碧桃一左一右挟着,依旧痛得说不出话儿来,想来舆车之上,玉姐又补了黑手。待到殿门口儿,玉姐便扬声道:“皇太后来了,她与你无话可说。”
男人们再想不到女人们会过来,都呆了,再看皇太后,脸上一点脂粉也无,显得极苍老无神。看完才觉着不该这般直视,又都垂下头来。
玉姐将眼睛往上一看,见九哥与儿子们都好,再看自己父亲也好,苏正与梁宿都在九哥身旁,不由翘了翘嘴角儿,这才来见九哥。九哥关切道:“这里乱,你来做什么?”
玉姐道:“听说有人想问皇太后,我便奉皇太后来。”
殿内人精儿多得是,听着陈奇与监正之语,已猜着监正为谋主,欲借皇太后之手,行废立之事。今见皇后亲至,便知皇太后于后宫恐也发难,惜乎不曾得手,反叫皇后制住了。再看皇太后,猜她是否受制于皇后,又或有甚内…情,两宫各以条件交换,将监正等闪到一旁。
然皇太后已无亲儿,娘家人是最亲近的,如何能舍了娘家人?如何至今不发一语?虽她发话,肯听的也没几个,何以一句求情的话儿也无?
他们却不晓得,这里头是有内…情,却并非甚交易,只是皇后动粗,皇太后已疼得说不出话来罢了。
玉姐冷道:“皇太后说不出话儿来,我却有话要说。我早说过,谁也休想动我男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人不行,天更不行!”如此狂言,听得人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