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儿来,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没甚大志向的人,小富即安。
洪谦夫妇见她无话,便退将出来,又将三个儿子拢至跟前,越看越欢喜。
那头郦玉堂回家,抓着申氏的手儿,絮絮叨叨说着他那孙子。申氏平日想这章哥想得暗处抹泪,却又须得在人前欢笑。有个人与她一道说说章哥,她心内原是欢喜的,初时听郦玉堂夸赞,极是开怀,也顺着他说。郦玉堂酒多了,有些个人来疯,越说越啰嗦,申氏渐听出味儿,脸儿也变了,指戳他额上:“你终改不了这脾性!”弄得九哥在家里便不大快活。
这两处皆算是好的,总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宫内官家却在焦躁!见着皇后,便想着她对孝愍的不好来。头闷在被子里也不理她,与了皇后一个没趣儿。皇后走开了去,官家又觉偌大宫殿,空空落落,心又生凄凉之感。闭上眼,九哥与诸臣饮宴的样子渐又与孝愍重成一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壮,眉眼如画,他已记不起自己孙子模样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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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官家因正旦这日大宴,一整个正月里都不甚好,勉强支撑而已。有些个典仪只露个脸儿,有些却需扶持方能全礼。朝廷上下都看在眼里,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于心里思量如何备此大变!
政事堂诸人大为着急,又有户部尚书急得将要上吊,不顾着新没过,各衙尚未理事,非军国大事不议的成例,巴巴儿寻上了梁宿:“相公,听说昨日宫内又召御医了?”梁宿将脸儿一板道:“此非尔等可问!”户部尚书急道:“非是下官多事,为备战胡人,库内银钱实不多了,硬挤也硬不出办一场大事的银钱来了。”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无非是官家的丧葬银子罢了。户部尚书道:“原有备着慈宫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须三、五年内补上。又有,东宫还有一件大事,竟是无处不要花钱。”
梁宿道:“噤声!”心里暗想了一回,叫御医好生看管着,未必便不能将官家拖上几年,只待这一仗打完,腾出了手儿来,北方军费花费少了,国库自然要充盈些儿。梁宿最满意东宫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缴来之租税,大半充入国库,亦有小半用以丰盈内库。遇上个好花费的,将内库花个精光,政事堂难道能眼看着皇帝一家挨饿?少不得再拨些儿。先时淑妃与皇后便好赛着花钱,各自儿子册封、纳妃、建府……无不使尽浑身解数要抠出钱来使。
官家眼下却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时万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没了这个念头。
原来官家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难得暴躁起来。只说御医不管用,御医满腹的委屈,开了药叫官家吃了静养,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贼,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来。他不大亲近不悟,却好信清静。更清静是个修丹鼎的,官家心里,好找清静求两颗丹药,消灾祛病、延年益寿。偏清静虽是个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却不曾叫富贵迷了眼睛。古往今来,凡服食丹药的皇帝,除开那个黄帝,就没个长寿的,凡为皇帝炼丹的道门中人,就没个不叫新君砍了头的!
清静是个聪明人,他傻了才会答应了官家!纵是为命为禄,他也是亲近东宫的,官家万载千年地活着,于他有甚好处?
忙不迭跪地请辞,且劝官家:“丹砂铅汞,从无应数,贫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却也不敢轻易服食哩。若真个有那样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飞升去了。官家为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性情便暴躁,所求不应,更恼怒。这清静又摆出一副忠臣样子来告诉他:休要白日做梦,你活不长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静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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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玉姐正在东宫里听不悟讲禅,自玉姐生产后,僧道便不好入频入东宫。后官家重清静而远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义,亦是有几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请不悟来讲个经。她又往大相国寺内添香油钱,也是为章哥祈福之意。
两个一处时,并不总说经,也说些个世情,玉姐因问不悟米价事。不悟道:“檀越猜着了。”玉姐叹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习惯,咱却不好当百姓是好性儿,不好拿人不动当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声佛。
玉姐便又问他北方战事。不悟正说道:“若胡人,喜秋高马肥时,一者彼马力强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库充盈。我出击顶好在春末夏初……”还未说完,李长福一路跑将过来,玉姐面前还大喘着气儿:“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将清静真人逐出宫去了。”
玉姐与不悟皆惊,两人眼内,清静实是个玲珑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辈,十个也哄了来,今日如何叫逐了?难不成是有人暗里捣鬼?玉姐问李长福:“你慢慢儿说,却是为甚?”
李长福一长一短说了:“都传说是官家叫清静真人炼仙丹,清静真人不愿,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气,与不悟相视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弥陀佛,清静有儒臣之风。”玉姐于心内补上一句:此后当声名大噪!
有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东宫久坐,当下告辞而去,往道观内看清静去了。玉姐临别赠言道:“有此事,恐大师近来也难入宫了。往劝道长,稍安毋躁。”玉姐低头看桌上的棋子儿,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时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觉,是以极是怕死。
清静遭逐之始末传至政事堂耳中不过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宫内,大庆殿前,只隔一道门楼。清静正是自这门楼出走,人来人往,何人不知?梁宿原是将清静看做个识时务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为,可入史列传了。
转去求见官家且劝谏,不意官家竟说:“我自登极,不曾穷奢极欲、不曾残害臣民,至今三十余年,今竟无人欲我活命么?”
梁宿听得这话不对,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时连靳敏、田晃、李长泽并新入政事堂的丁玮都惊动了,齐来相劝。哪知官家难得意志坚决,言语间必要个丹药,且疑无人向着他。
梁宿无奈,顾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见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来劝一劝官家。慈宫心里也不晓得是盼着官家好,还是盼着他不好,终是“尽人事、听天命”,往来劝官家。哪料官家却说:“往日事事听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请恕再不能听了。”
将慈宫臊了个面红耳赤,一甩袖儿:“这些个人说的都一个样儿,难道还能个个都害了你不成?!你再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对孝愍等人极是愧疚,经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坚定之心,此时便如修行者所说“中了心魔”了,谁个劝也不肯听。政事堂与慈宫苦劝他不听,政事堂封驳了几回他要召天下有为僧道的旨意,连他的条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进言,请官家召回赵隐王所遗之子,官家欣然应允,言与政事堂:“吾知将不起,欲见赵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拦,不得不使人召赵王赴京。
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不由大惊:“何人如此歹毒,这是要害死我妹子与外甥么?!”王氏专一抚养幼女,旁观者清,晓得赵王身份尴尬,顶好少往京中来,纵要召他,顶好也是由九哥来召,否则便是将赵王架到火上来烤!
听了消息便往东宫里来,寻玉姐欲转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瞒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静真人与他炼丹,清静不敢,官家便有些个倔犟了。嫂嫂想,这古往今来的帝王,有几个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个人而已,想那黄帝积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拦了数次了,如今官家不炼丹药了,却要见赵王,却又如何拦得他?”
王氏心道,这官家就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朝臣镇不住,后宫管不了!根子却在他这人脑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气不小,只口上不敢明说出来罢了。顺着玉姐道:“我怕有人借此生事哩。”
玉姐低声道:“依嫂嫂看,官家这般……是病还是真叫魇着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涂了。”老糊涂三个字用得极妙,且这宫中讳“死”,也会用个“老”字来替。玉姐叹道:“那便更要宣赵王来了。”王氏道:“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儿,也不该是这个人。”
玉姐又安抚王氏一回,言明并不曾疑过赵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忧虑而去。
二月里,宣赵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却并不曾着紧赶路,又说赵王年幼,经不得奔波回程极慢,一日行不过三十里。至五月间,离京方有三百里地。
东宫里九哥便略有些无奈,揽着玉姐道:“天下没有白拣的便宜,虽说过继非我所盼,却也入为太子,江山有份,这是得了天大的福报。便要应付眼前这些烦心之事。”玉姐道:“你说的是赵王?”
∨哥道:“是哩,我心里实敬着赵隐王,倒像条汉子。手足相残固不可取,却也好过看着陈氏乱政。为着赵隐王,我也想这孩子平安长大。如今官家将他这一弄来,恐小人心内做他想,撺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将他召回,却比外头散养着强。俗话儿说得好,天高皇帝远,搁外头,你知道就没个小人了?”
∨哥笑道:“大姐又开解我了。”
玉姐道:“这却不是开解,我要开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问何事,玉姐故作无奈道:“怀章哥时,和尚道士与出的主意,叫说有胎梦吉兆,你还记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却不曾梦着日月,只梦鹤衔莲花来。”
∨哥登时傻了,足呆立了半盏茶,忽地大叫一声,将玉姐打横儿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皱眉道:“我也不十分确切哩,梦我是梦着了,旁的却不好说了。”心内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儿女宝贵,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赵王清闲富贵好叫他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哥即时宣了御医来,却又诊出滑脉来,众人齐来贺东宫。官家听了,心里愈发想念亲孙赵王。赵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合眼,次日眼睛都肿了,见着了赵王连座儿也坐不住了,径往下去抱着孙儿。
赵王妃也不是个蠢笨女人,晓得两宫恨极自己儿子,轻不欲儿子回京,无奈官家之意坚决,只得随子而来。却教儿子亲近官家,休与旁人往来。是以赵王虽害怕,却也紧贴着官家。
官家老怀大慰,携赵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颇有非议之声。两宫更是气恼!赵隐王灭了齐、鲁二王满门,如今赵王竟成了香馍馍!当下慈宫授意,言赵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宫中,请发往宫外居住。群臣为国本计,亦响应。官家气不得,一时晕眩,自台阶上失足落下,当时便昏死过去。
醒来便不能起床理事,赵王更叫移往先前赵王府内居住,派禁军看守。官家卧床旬月,九哥衣不解带来侍疾,终无力回天。官家临终,上自慈宫,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于床前。九哥怜官家凄凉,授意宣赵王入宫。官家睁开眼睛目视九哥,颇有感激之色。慈宫却使一眼色下去,那宫使磨蹭拖延,足有一个时辰,方将赵王领来。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个怕这官家临终又想起将江山传与亲孙,介时东宫便要尴尬了。她有法儿对付:慈宫第一个便要不答应,中宫亦然。她只消将“乱命”的说法儿散布出去,自有人跳将出来发作。朝臣原是拦着赵王即位的,难道不怕他登基后清算?玉姐心内胜算极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着了赵王入宫,赵王跪于床前,官家便拉着他的手儿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码字神马的,好虐T T
115、艰难
这世上人多如恒河沙数。
有些个人;一辈子埋头苦干、敦亲睦邻、孝上抚下,到死也不过于自家族谱上填个名字、墓碑上刻个名讳、户部籍册上留个名儿,这样的人是再多不过了。运气略差些儿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户,许连族谱都也无,待户部一、二十年换一回籍册;便连个名儿也留不下。
有一等运气好些的,或读书、或有钱、或有个好爹,或考或捐或荫;能一官;则有机会于种种卷宗内记下名儿。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个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书上留下几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书上必有他的名儿,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着许多人记录个甚《起居注》,死后嗣皇帝更要单为他编个《实录》。甚而至于,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无数人开始往前追溯,寻他出生时之“吉兆”。
起初史记倒都算有个良心,譬如齐之太史氏,宁可身死族灭,仍要秉笔直书。然而越往后便越难说——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将史官逼得无路可退,这史便不大好信了,无怪后世有许多人好做个考据,更无怪这后世有这许多争论了。
官家为人绵软、受制于妇人、儿孙都保不住、在位时并无功绩,等等等等,无不显示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个内忧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这样一个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儿。更因他在位时间长,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难。
官家去了,丧事是不能马虎的,尤其九哥还是过继来的。凡人都想要个好名声,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个坏名声。但凡九哥还没有自暴自弃,便不能亏了礼数儿。尤其是对官家。这位“父亲”的丧仪必不能俭省了,谁个要省,九哥还要与他争执哩。无论边关是否告急,枢府是否筹划着反攻,国家丰欠与否,这丧事都得大操大办起来,要办得比亲生儿子办得还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与九哥说起时,只说先帝驾崩,有许多热闹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笔开销来。或说,纵有些许准备不及的,也可先将与慈宫的物件取来用,譬如一些个急用的布匹等。
∨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并非生长宫中,于朝廷政事也无法耳濡目染,有许多事情纵先前想过,此时发号施令办将起来,也略有些个为难。
譬如选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选做山陵使为先帝营建山陵的,无不需有德望之辈,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将此事派与梁宿,叫他既筹银钱又办工程,还要盯着全国上下,却是有些难为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职,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纵不将先前领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搁了。梁宿又算得上“冢宰”,镇日里忙不完的事。
是发梁宿便荐了洪谦去做这山陵使,他是晓得郦玉堂是个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尴尬,是以不提郦玉堂。以洪谦之资历本是不够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视”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亲兴安侯,这个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亲家,也是亲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却是于蓟,这是梁宿儿女亲家,又是饱学宿儒,以其为副而以洪谦为正,盖因九哥登基,洪谦之爵便要进上一进,位便在于蓟之上了。更因梁宿有一层心思:如今好与洪谦做脸,好叫这外戚日后自己收敛。
定这三人实是煞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