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前辈，七濑……”西田彦有些走音的轻唤也迟疑地响起，却又没了下文。
凛怔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回过头去。
父亲的墓碑已被夜色掩盖，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再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再远一点，是大海。但此刻的海也像是被夜晚吞噬了一般，与灰蒙蒙的天幕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脸来。
“西田，”他哑声唤道。
***
列车缓缓开动，向前行驶而去。
夜晚的窗外漆黑一片。遥侧过头，发觉最清晰的影像，是自己映在窗上的倒影。灯光苍白，人影清浅，遥发现，连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只能再拜托一下了，遥哥，”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车站分别时的场景，江红肿着双眼，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对、对不起！……”
当时他没有说话。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以怎样的立场来回应。最后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江的头。他觉得，这是当时他能做的全部了。……
对着窗上自己的影子，遥叹了口气，回头向另一边望了一眼。
身旁是两个空位。走廊对面，灰发少年僵直地坐在双人座的外侧，而靠窗的人……
遥也只能勉强看到那人在窗上的隐约倒影，一样的神色模糊，不辨情绪。
好累。
遥向后一靠，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从没这样感到疲倦过。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还在发冷，因为连感知体温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光影变幻，似乎再次回到了年少时光。美丽的樱花树下，少年自信地笑着对他说，要带他去看最美的景色。
他醒来，望着窗外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只觉心头空空落落。
***
回到住处时，已经是下半夜。
西田彦架着前辈，将他扶进房中，随后告辞离开。遥送他到楼下，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来，用力地鞠了一躬后，转身跑走了。遥怔怔地望着少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呆了很久，才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楼去。
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重又回到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一团漆黑。
遥摁亮电灯，走进里间，却发现凛和衣睡在地上。看他进来，凛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抱歉，让我再待一晚吧。”
“……”
“啊，明天我会打电话给野崎，问问有没有别的地方。他是京都人，也许有办法……”
“要搬出去吗。”
却没等凛回答，遥突然一步跨过去，在凛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扑在了他身上。以为又要动手，凛反射性抬起胳膊去招架，可是遥强行格开了他的手臂，然后……
他狠狠地吻了下去。
粗暴，笨拙，毫无技术可言的吻。
冰冷的，连嘴唇到舌尖都感觉不到温度的吻。
被这样的吻几乎夺去了全部空气的凛才知道，遥竟然一直冷到了现在。
“是你……”在短促的换气间隙，遥喘着气吐出了几个模糊音节。
是你……
是你说要带我去看最美的风景。
是你说不许我再逃避。
是你说要让我体验真正的“自由”。
是你说喜欢我。
是你说……
“绝不放手，凛，是你说的。”
结束了漫长而粗暴的吻，遥紧紧扣着凛的背，将头贴在凛的心口，听那个曾鼓动过他、燃烧过他的心跳。
好冷。
想要热起来。
想要像从前那样被你点燃。
用你身体的热量，激荡的活力，像熊熊火焰般滚烫的热情。
哪怕烧得遍体鳞伤，也……
“回来……”
遥再次疯狂地在凛身上啃吻起来，手指和牙齿并用着撕开凛的衣服，在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腥辣的痕迹。凛似乎挣扎了，又似乎没怎么动。不过这些他都不想管。他只有一个念头，也许这样做可以唤回那个熟悉的凛，可以让凛回想起来，他也曾用这样的方式将束缚过自己的绳索烧光，让他重燃起生命的力量，然后，一起游向自由的彼岸……
“……回来，凛！！”
遥用全部的力气抱着凛，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Chapter 32（Ⅱ）】「我回来了」
清晨的鸟鸣声伴随着初秋的清风一阵阵传来，拂过窗帘，越过小床，落在地上，飘进了仰躺着的松冈凛耳中。
他眨了眨眼，侧过头去，布满血丝的双眸中，倒映出一张安静的睡颜。
遥静静地窝在他的臂弯里，鼻翼微微翕动，仍睡得很熟。
凛默默端详着，良久，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被枕着的手臂。
遥依然没有反应。
凛又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撑着双手轻轻坐了起来。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床下角落里的一件东西，他不由微微一顿。
***
清爽的阳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有片光斑恰好印在七濑遥脸上。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却落了空，触手可及的，都是微凉的地板。
他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身边没有人。没有他想要看见的熟悉的身影。
心跳顿时少了一拍，遥连忙三两下爬起来，惊慌的目光下意识向某个角落里瞥了一眼。
助行器……还在。
那么……
通往外间的门虚掩着。遥一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滋啦！”
油煎的声音钻入耳朵，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遥不禁一愣。
是……是凛！
在狭窄的会客室隔出的小厨房间里，凛他、他在……
“哦，你醒啦。”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坐在轮椅上的松冈凛迅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抄起锅铲将煎蛋翻了一面，“那个，很快就好了……吧，就再等一下！”
遥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在厨房间忙碌的身影。似乎还不大习惯借助轮椅活动，凛每一次的转身和移动都显得有些笨拙和迟钝，但他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平衡，不断调整转轮的力道，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挪动，努力适应着对他而言依旧陌生的行动方式。
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遥逐渐恢复运转的大脑才恍然想起，轮椅是凛出院时朋友们合买送来的，只是凛一直状态低迷，连对使用助行器复健都有些抵触，对轮椅更是明显地抗拒。遥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凛的心情，却又不知该怎么开解，只好默默将轮椅折叠起来收在床下。谁知今天……
所以说，他刚才到底睡得有多沉啊？
拖出那么重的东西还要打开安装、再好好地坐上去挪出房间——那么大的动静，也肯定持续了挺长时间，可他居然一点也没发觉！
遥不由得轻叹口气。
大概是太久，太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直到昨晚。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些凌乱的片段，咬吻、拥抱、嘶吼、纠缠……
瞬间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嘴角也传来一丝隐约的刺痛。遥当然知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微微垂下了眼帘。
已记不清那些疯狂的细节了，也想不起来那场争战到底持续了多久，印象里只剩灯光与人影交织的混乱景象，充斥在耳侧夹杂着潮湿气流的喘息，未发一言却听得见的来自灵魂的咆哮，以及……
以及直到现在还残留于身上心头的，如被火烧过一般的热量，带着可以让他的体温缓慢回升、令他不再冷得从心底里发颤的奇妙力量。
但这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遥，”忽然的一声唤拉回了遥的注意力。他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凛已经转着轮椅慢慢过来了，腿上搁着一个餐盘，“久等了。”
目光最后胶着在餐盘上，遥愣愣地看着其中有些焦黑的煎蛋和火腿，以及两片明显烤过了头的面包，没有说话。
“啊，那个……我知道没做好啦！太久没下厨了，这玩意又笨到家——”凛挠挠头，又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总之，凑合一下还是能吃吧？我也尝过了，别看卖相不好，味道还算OK的。”
“……”
“……干嘛啊！不要一直就那样看着好吗？”凛啧了一声，偏过头去，“好啦，真不想吃的话就算了。大不了扔——”
“我要。”
“哈？”
“不准扔。”遥伸手就抢过餐盘，又退了两步，刚好坐在了厅里唯一的小餐桌上，“我要吃。”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餐具都没拿，直接用手抓着吃了。
“喂，不好吃就不要勉强……”
“这不重要，”遥三两下就解决了一半食物，“我饿了。”
“……所以说还是不好吃吗？你只是饿了吧！”
遥没再回答，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鼻头有点发酸，但这也许是被烤过头的火腿焦味熏到了的缘故。
凛也一时没再说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从没见过遥用这样的夸张动作用餐，也极少看见这样不修边幅的遥——原本顺滑的黑发此刻乱如鸟巢，而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不，其实是因为身体消瘦得太厉害，才显得原本合身的T恤大了两号般又宽又长。
他的目光暗了暗，表情渐渐有了些变化，扶在椅轮上的手微微地动了动。
“我回来了。”凛突然轻声说道。
遥一震，一下子停止了所有动作，抬起头来。
“我回来了。”凛重复了一遍，微笑地望着对面的人，“怎么，不说‘欢迎回来’吗，遥？”
遥像是被定住了，怔了半晌。然后他将餐盘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向前一扑——
他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凛，将头深深埋进了凛的肩窝。
于是凛也用力地、紧紧地回抱住他，逐渐收紧的手指狠狠揪在那似乎宽松太多的T恤上，像是下意识想要抓牢什么，再也不愿放手……
在长久的相拥之中，遥感到指尖慢慢地不再冰冷，心头的寒凉也在点点消散。事实上从昨晚开始，久违的热度就开始回到他的身上，而现在，他觉得整个人都渐渐地暖了起来。
可是，还不够。他知道。
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了，不是吗。
***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是真的回归了往日的平静。
遥继续白天出门上班或读书，不过辞去了晚上的工作，也努力争取到了每周一天的休假，好多些时间陪凛。凛则慢慢适应了借助轮椅行动，也包揽了早晚两顿的下厨工作——只不过遥想吃青花鱼的话，最好还是亲自上阵，凛仍然不大喜欢这种鱼类的味道。
凛也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不再喜怒无常，不再突然消失，也再没有说过那天那样过分的话——或者说，他再没提起过关于那天的事情，就好像那些逃避、争吵、哭泣……从来没有发生过。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七濑遥这样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可是有些事情，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忽视。
凛眼中的血丝越来越严重，黑眼圈也越来越明显。在背对着遥的时候，表情有时会突然变得阴沉。他的康复进度也停滞不前，依然无法正常站立，始终没达到医生许诺过的效果。
这一切，遥其实都看在眼里，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甚至连问……也问不出口。
他在害怕。
遥知道的，自己在害怕。害怕一旦戳穿了这层脆弱的表象，就会再发生那天那样……甚至可能更糟的事。而他没信心自己还能再次带凛回家，也……
“可能失去凛”，这件事，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再承受第二次。
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把一切交给时间。
直到一天半夜，遥从沉睡中醒来，又一次发现身边没有了凛的身影，顿时感到体温骤然间降了下去。但他还是忍耐着爬起来，冲出起居室来到门边，正要拉开门时，却忽然顿住了。
门没有关紧，有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是路灯。就着这一丝亮光，遥看见了过道上唯一的人影。
是呆坐在轮椅上的凛。苍白的灯光勾勒着他的轮廓，看起来格外单薄。
遥一下子明白了，凛眼中满布的血丝是怎么回事。
他张了张口，差一点就要出声呼唤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还是在害怕吧，他想。
但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可以让凛真正振作起来的事情，可以让凛……真正“回来”的事情。
这样想着，紧紧贴着门板，遥慢慢攥起拳头，眸中波光闪烁。
***
两周后，早晨。
在过道上目送着遥转过街角，凛瞬间黯了目光，静默片刻，才缓缓转着轮椅回到房间。
他没有马上去收拾浸在水槽里的碗筷，也似乎没打算做其他任何事情，只是一路挪到里间，转过身，面对着门边矮柜上的东西发呆。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白天基本都是这样过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只会对着那排相片、奖杯什么的发呆，有时甚至可以就这样呆一整天。等遥回来，他才会打起精神说说话、动一动，然后……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眼睛很酸，头也疼得快要裂开了，可就是睡不着。精神也差不多濒临崩溃的边缘，几乎只靠最后一根弦维系着理智了。
这样下去，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吧，他想。遥没说过什么，但他知道，遥恐怕早就发现了，只是……
他想起刚才遥在下楼前，突然叫了他一声。
“凛。”
“怎么？”他问，遥却欲言又止。
“……没什么。”遥别过头去，沉默一会，向他招了招手，“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回想着遥当时有些不一样的神情，他苦笑了笑，摸了摸盖在薄毯下的腿。
遥也在努力掩饰吧。这样也好。不管怎么说，两人都尽力了。
凛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正要抚上一只奖杯，门上突然传来几下拍打声。
“……前辈！前辈！”
有人在叫喊。是少年的声线。
西田？
凛皱了皱眉，不大情愿地调转轮椅向门口移去。
“松冈前辈，开……”
“来了。”凛拉开门，啧地一声问道，“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还有，你今天有假吗？”
“我……”少年却像是卡了壳，目光游移不定，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是七濑老师，他……”
“七濑老师……遥？”凛愣了愣，少年不大对劲的神色让他蓦地想起遥今早的异样，不由得心里一跳，“遥怎么了？”
“呃，他……”西田彦迟疑了一下，忽然一咬牙，抓住凛的轮椅扶手就向外拉，“请别问了，我带你去！”
“什……？！”
“我叫了出租车，就在楼下。”
“喂，西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到底——”
“请不要再问了。如果前辈……真的还在意七濑老师的话……”
凛脸色一变，不再多话，绷紧脸配合着西田彦，将轮椅推了出来。
【Chapter 33（Ⅱ）】你和我和大家的自由泳 Ⅰ
出租车在一栋建筑前停下来。
西田彦先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折叠轮椅，迅速展开安装好后，才上前去扶坐在后座的男人。
后者却没有马上顺应少年的帮助钻出车来。
“这里……是……”从出租车驶进这条路开始，松冈凛整个人就开始变得僵硬，此刻依然直直地坐着，两眼紧盯着眼前的建筑，“为什么带我来……”
少年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就……进去就知道了。”
“到底……？”
但少年不再说话，弯下腰架起男人的双臂，强行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