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真琴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喝了一小口水,把杯子握在手中,然后两眼直视着遥,慢慢地开了口。
“不如你先回答我,遥。到底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他说,“昨晚你不肯说,今天……幸好凛的伤并不严重。但我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了。不只是为了你,遥,希望你明白。”
遥也拿过水杯轻轻地捧在手心,但没有喝水。他原本一直都微偏着头,小心地避开着真琴的目光,但现在……
他摆正了视线,同样直直地望向真琴,回答道:“是有一点问题,我和凛。我也说过了,我自己会解决的。”顿了一下,他提高了一点音量,“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像这次这样的生病也绝对没有下次。所以……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真琴。”
橘真琴默默地看了遥一会儿。遥认真说话的神情其实并不常见,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太有兴致地随口应答。但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湛蓝的双眸中全是坚定而不容置疑的神采时……真琴知道,恐怕再没有什么可以说得动他了。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比如,只要真琴坚持的话……
“遥,我不是要担心你。我说过的吧,我不只是为了……”话还没说完,真琴突然顿了一下。遥立刻看向他的口袋,果然,真琴掏出了还在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他犹豫了一下,“抱歉,遥,我得去——”不需要他说完,遥已经点了点头。真琴便揣着电话急忙出了门……甚至还小心地把门掩上了。
接通电话后,橘真琴默默地听了一阵。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从门缝里飘了进去,虽然只看得到那人的一点侧影,他的目光还是追随着对方站起来,放水杯,收拾被单,又坐回去。他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层苦笑,直到……
“嗯,嗯……好,我知道了。会尽快过来。”
他终于收了线。但他还是在门口呆了一会,握着电话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几乎都有把超薄机身捏断的错觉。
他调整了一会呼吸,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再次苦笑了一下,然后定定神,推门走了进去。
七濑遥已经向他看过来。真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连之前被打断的那段话的后续也突然想不起来了。于是他也只好无声地回望着遥,房里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
这样沉默的对视持续了大约半分钟,最后还是遥轻轻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是催你去那边的电话吗。”语气是完全的肯定。
“……哈哈,果然没办法瞒过遥呢。”
七濑遥又默默地望了对方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向一边。
“就算不只是为了我,也请不要耽误了工作。”他慢慢地说道,“何况橘叔叔他们也是希望早点和你团聚的吧……嗯,所以说,这些年来,真的……辛苦你了。”
——谢谢你,真琴。早就到该好好承担责任的年纪了,所以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你和我……还有凛,都是一样。
遥很少表达得这样直接。而一旦他直抒胸臆的话,就意味着……
真琴不知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他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很多,但结果还是变成了一个字节:“但是……”甚至都没能说下去。因为遥很快就抢过了话头。
“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遥说。
“……诶?”
“公寓这个月的租期还有两周,退房手续什么的我会去办妥。”
“……”
“如果有来不及带走的东西,列个清单给我。我会尽快给你邮过去的。”
“遥……”
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我的话,我会等。”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突兀,但真琴理解起来毫无障碍。遥就是这样,跳跃性的思维自成逻辑,口头却不善表达。有时候想想,要不是始终有自己在他身边,真不知道遥会怎么样……
不,也或许正是因为陪伴得太久,照顾得太过无微不至了。这样说起来,遥会变成这样,恐怕还真是他的……是他的错啊。
所以也确实是时候……放手了吧。只有这样才能让遥如他所愿地,真正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啊。何况他也……不可能永远都陪在遥的身边,不是吗。
既然如此,就还剩一件事情了。只要确认了这件事,就可以……
“那么,怎样的结果都可以吗?”
“嗯。”至少,我不会再轻易认输了。
遥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但真琴看得出来,遥并不是在逃避。他也实实在在地听见了遥的心声。这是他们两人间独有的默契,听起来很玄妙似的,但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事到如今,再强烈的默契也……总有必须折断的一天啊。这就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吧?——这还是那会儿水泳部解散的时候,超迷中国文化的天天老师带着无限感慨说起的中国俗语。
“……这样也好。”真琴终于是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哈哈,我也只好相信遥啦。”
——但是遥,一定要过得幸福哦。而且,要让我知道。
“嗯。……还有,我也会慢慢习惯用手机,以及网络、邮箱什么的。”
——对我来说,能保持联络就好。哪怕远隔重洋,只要知道你也一样好好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Chapter 16(Ⅲ)】来自现实的恶意
橘真琴是在第二天午后离开的。
他订的是傍晚的飞机,搭乘的是两点多通往东京①的新干线。前来送行的人只送到京都车站,因为他说什么也不愿让大家奔波。毕竟渚和怜才刚到京都没多久,江和御子柴则更加没理由送得那么远。至于遥……
“说好了哦?”
“嗯。”
“那么,再见?”
“……再见。”
这就是全部了。
列车开动的时候,真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大家果然还在原地目送着他。
渚闪着泪花向这边招手大喊着什么,估计还是那一连串的“为什么不早点说”之类的抱怨,又或者“回来就一定要联络我们啊”之类的约定。怜倒是表情平静,但通红的耳根还是表明他大概正憋情绪憋得费劲。江紧紧拽着御子柴的胳膊,低头抹着眼角,而御子柴则抬起不用夹助行器的胳膊,很利落地并起两指在额际一挥,就当是男人间的告别礼了。……
目光最后落在遥的身上。距离远了,看不清楚,但也根本无须看清。
遥还有哪一个样子是他没见过的呢?虽然永远都看不够。
于是,当遥的身影也缩成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橘真琴终于转回身来,向后一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他的唇边还残余着一丝笑意,并没有因为保持得太久而显得僵硬。
他是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因为对他来说,其实……把遥的样子记在心里,这大概就是最好的临别礼物了。
***
回去的路上,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连渚都一反常态地没怎么说话。反倒是身为司机的怜在隔三差五地没话找话,只可惜效果并不太理想。
不过更令人感到反常的是松冈江。她始终紧拽着御子柴的胳膊,视线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整个人像是一直处在神游状态。
遥注意到了这一点。确切地说,他从早上开始就发现江的不对劲了——简直和昨天下午见面时的她判若两人。
那时虽然因为哥哥出事,情绪上还是受到了一点影响,但一向积极乐观的江还会挤着眼睛说:“等哥哥醒了,那些超速啦毁坏物品什么的罚单绝——对要让他自己付啊!不然耍帅飙车这种事,妈妈怎么说估计他都当耳边风啦!”御子柴当时还说她冷血来着,不过如果当做调节气氛的玩笑来看的话,江做得还算不错。
只是今天……
因为得到了医生的首肯,遥昨晚就出院回了公寓,借真琴的电脑给学校发了请假信,还帮忙收拾了些行李。今天一早来医院复查后,他便和真琴去探望了凛,也就自然碰到了昨夜留下照顾的江。她那时就意外地沉默,哪怕后来渚和怜的到来也没让她振奋多少。直到真琴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她在御子柴的提醒下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过令大家都颇感意外的是,她的反应居然比所有人都要激烈。
“真琴前辈怎么可以……不,可以不走吗?至少,请不要这么快就走!”她甚至情急地大声喊了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包括御子柴在内。但再去问时,她又怔了一下,抿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挤出笑容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舍不得真琴前辈而已”。真是傻子都看出来“有事”了!可是旁敲侧击正面突击挨个试遍了,还是怎样都套不出话来。最担忧的当然是御子柴,不过如果连他都没辙……其他人也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
遥不由得再次侧头去看了江一眼。因为中间隔着御子柴,他只能看到江的半个侧面。他皱了皱眉,想了一会,还是放弃了询问。
他想起真琴走前还特地把江拉到了一边,大概是想问个明白,可惜仍无所获。所以,如果是连真琴都办不到的事情,那么他就……算了吧。
遥无声地叹口气,再次将头转向另一边。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他知道,他和……嗯,他很快就要搬离的公寓马上就到了。
果然没两分钟,车速便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栋公寓楼下。遥向怜道了声谢,就开了车门走出去。
“小遥下午不去看小凛了吗?”副驾驶座上的渚这才醒悟过来,急忙伸出脑袋叫了一声。
遥还没开口,怜就无语地拍了拍渚的肩膀,替人作了解释:“渚君你忘了?中午离开前医生有特别交代,下午为凛前辈安排了好几个检查,恐怕没多少时间能留在病房。还提醒我们要探望的话,最好等明天再去。”
“……诶,好像是哦?”渚想了想,又向遥招招手,“说起来小遥也是大病初愈吧?果然是好好休息比较重要。那我们就先走啦?回头把酒店地址给你。这几天我们都会留在京都哦!”
遥看了看渚,又把视线转向怜:“学校没关系吗?”
“啊,呃……虽然是开学了,不过已经以做调研的名义请了假。渚君那边也是一样,所以没关系的。”怜认真地回答道,“无论如何,我们想多留几天,希望……能看到凛前辈醒来再走。”
遥点点头,又与怜和渚说了几句话,约好明天一早在京都中心医院见。这时候,江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遥……前辈。”
遥疑惑地望向车窗里的江,发现她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渚也耐不住了,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小江,到底怎么了嘛?”
松冈江迟疑了半天,最后……
“那个,唔……明天的早饭,我会准备好的,遥前辈就……不用辛苦熬青花鱼粥过来了哦!”
憋了半天,江却挤出一脸无奈的笑容拿这句话敷衍过去,大家都有些意外。遥也再次皱起眉头,想追问一下,又不想勉强对方。尤其是看到在江身后冲他挤眉弄眼的御子柴后……他只好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好的。”接着,“那么,明天见。”说完,他微微鞠了一躬当做道别,便转身上了楼。
只是在他离开后,江又再次陷入了出神状态,任凭渚施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她拉回来,更不用说撬开她的口问个明白了。
***
第二天,七濑遥比约定的时间要更早来到了医院。他果然没像昨天那样提着便当盒,取而代之的是一篮新鲜水果。
他一径往住院部大楼走去。但他刚进大厅,就被人叫住了。
“遥……前辈。”
声音不大,好在大厅里人不多,还是能听得清楚。是熟悉的女声。七濑遥回过头去,果然是……
“江?”
松冈江慢慢从大门旁边的座椅上站了起来。隔着五六步远的距离,加上又是背着光的,遥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从她低低的声音和吞吐的咬字,还是可以听得出来,她仍犹疑不定。
“对……对不起,遥前辈。请……稍微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七濑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就默默地跟着江走到一边,来到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
时间尚早。探病的亲友或者巡房的医护人员也多走电梯,这里基本不会有人打扰。
两人进来后,遥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不过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所以当江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的时候,遥也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是……是关于哥哥,”松冈江微垂着头,声音仍然很低,“还有遥前辈和哥哥的事……”
她又停顿下来,握在小腹处的两手绞来绞去。遥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见她紧抿着的嘴唇和紧蹙的眉头。但事实上,她所在的地方仍然是背着光的,他压根不可能看得到。他只能看着清淡的晨辉自她头顶的长窗里透进来,描绘着那道窈窕瘦弱的轮廓,也愈加加深了她脸上的阴影。
沉默了一会儿,遥叹口气,正打算由他来开口,结果——
江突然上前一步,向他猛地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对不起,遥前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提高了音量,“对不起!请……请尽量不要再来看哥哥了。可以的话,最好也不要再出现在哥哥面前……对不起!请遥前辈原谅!”
说完这些,松冈江仍然深埋着头,没敢去观察遥的反应。所以她没有看见,七濑遥仅仅只是稍微睁大了一些蓝眸,表情也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变化多少。因此当遥清晰而平静的声音传来时,她反而微微一惊,这才迟疑地抬起头来望向对方。
“江,不用向我道歉。”遥淡淡地说。
“不,但是、但是……这样很过分不是吗?”江的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红的,“虽然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前辈和哥哥的……事情,不过哥哥和前辈一向要好,就算不能……那个……在一起,也不至于要变成这样,不是吗?……”说着说着,江用两手捂住了脸,声线越来越混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遥前辈是很好的人,哥哥也不是那种不计后果随便乱来的人……我不想说这些伤人的话的,但是我……”
她没能说下去。她几乎哭起来了。
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江的肩膀。
“没事的,江。我明白。”他轻声说,“不用说了。”
“对不起……”江松开捂脸的手,抬眼看了遥一眼。朦胧的视线中,她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但也可能是错觉。因为遥看起来仍然相当平静。
“不,”遥也看着她,淡淡地摇了摇头,“不用说对不起。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江愣了一下:“但是,但是这样对前辈……太不公平不是吗。这又不是前辈一个人的……”
“没事的,江。”遥却摆摆手打断了她,继续说道,“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松冈江一时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对面的青年。
晨光正笼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脸。看不出悲喜,似乎和平日里的神情是一样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江觉得那对蓝眸的颜色有些异常,像是……被蒙上了什么东西,变得深邃而黯淡——明明应该反射着晶亮的阳光才对。
遥的声线也平稳如常,这的确让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她模糊地感觉到,这大概是遥试图传达给她的温柔。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内疚和难过。
所以当遥把手中的果篮向她递过来时,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了咬嘴唇,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