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男人穿过长长的街道,经过各式各样开张或还没开张的店铺,也没理会一些习惯早起的渔镇的居民,只是一路向他要去的地方走着。
这段路并不近,他也没打算借助任何交通工具。
海风咸湿的味道越来越明显。照在身上的太阳光也渐渐变得暖烘烘的了。
男人走到了一条宽敞的行道上。左手边的路基下是一片鹅黄的沙滩,以及反射着粼粼光点的无尽海洋。
他顺着通往沙滩的一条台阶下去,在细腻的浅沙里留下了一路的印记:一深一浅的脚印,以及一排小小的圆形棍印。
直到他转过一个僻静的角落,来到几颗经年累月伫立于此的黑色礁石旁时,才结束了他不算太长、但也绝对不短的漫行。
他把单拐靠在其中一方比较大的礁石上,然后扶着石面再向里走了几步,就在一处用几颗小型礁石垒成的石堆旁,盘腿坐了下来。
这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石堆。它的周围还被人用木条筑起了一方小型凉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类似小神庙的造型,只不过简陋得多。但当然不是神庙,也不是用来祭祀神明的。
那是……一个沉眠于深海之中的人,留给世上的纪念象征而已。
是一个衣冠冢。
属于一个叫做“七濑遥”的人。
“遥,我又来了。”
男人静静地望着石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并摘下了帽子。这里是背阴的地方,所以不再有阳光为他的头发加成色泽。于是一头暗红的、散漫地挽了发尾的长发完全展露出来,斜斜地靠在他肩膀的一侧。
而并不清明的光线也使得他脸上的阴影稍有加深。
他仍旧有着一张棱角分明、俊美漂亮的脸。岁月并没有在他的容颜上烙下多少痕迹,实在要说起来,大概只在他越来越喜欢下垂的眼角,勾勒出几丝细纹。他的左脸颊靠近下颌的地方,有一条大约五公分的暗痕。但这也完全没有破坏他的美感,反而令这几近中年的男人更显出成熟与沧桑的性感。
“我刚才也照往常一样,先去照顾了一下那个小金鱼墓。里面还有水,大概是前几天下雨接上的,所以我只换了花。”他说着,把怀中剩下的花儿轻轻放在石堆边,还仔细地梳理了一下枝叶。“同样的花也给你。你认得的吧,就是以前你们租住公寓的邻居送你们的那种。那盆花早就没了……这是我重新养的。屋前屋后种了许多。我记得你……和他,以前都挺喜欢的,这种花。”
是桔梗。浅紫色的那种。
不论是单独一朵还是连成一片,在微风中轻摇枝身的时候,总会让人看着都觉得心情平静。
不,这么说倒也不对。
那不是平静,而是……
寂寞。
因为无望而镌刻于灵魂深处的,寂寞。
男人说完这一段话,就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过,这也仅仅是他没开口说而已。
事实上,每当这个时候,看着这苍茫海边零落的孤冢,他就总有一个冲动……一个控制不住将过往片段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的冲动。
所以现在,他就再次无法避免地回忆起了,自那年、那天、那刻以后的事情。
……
他从漫长却无梦的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那场意外发生后的半年了。
是的,意外。在这半年里,司法部门已经将相关证据做了整理归纳,并在他并不知道的情况下做出了判决:误杀。
但还是有刑罚的。所以他在度过了生命危险之后,就被转移到了羁留病房。
那时候,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稳定了,并且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他没理由仍旧昏迷不醒。可他就是始终沉睡者,不肯醒来。
直到那一天。次年的6月30日。
他居然奇迹般地醒了……但是,是在满脸纵横着泪水、无声地哭泣中,醒过来的。
……
判刑只判了两年,而他在睡梦中就度过了第一个半年。恢复健康又用了大半年。所以真正服刑的时间,不到一年。
那段日子里他很少说话,甚至如无必要,他是不会开口的。哪怕妹妹江和母亲来探望他也是一样。只有在面对某个人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主动地说上两句话。
“第几名?”
“第一。”
“好。”
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对话,而那个人……是一个有着一头灰发,却在双眸中潜藏着深海的少年。
……
他出狱以后,只简单地向那个少年去了封信当做告别,就接受了妹夫的邀请,回到家乡的一间规模不大的水泳俱乐部里做了文职。这全靠身为半个老板的妹夫。否则……一般人大概是不太能接受有“杀人”记录的家伙做同事吧。虽然那是“误杀”,是一场……
不,对他来说,那绝不是一场意外。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他知道。
……
当他得知那个令他夜夜梦回痛到骨髓的人的旧居要被拍卖的时候,他终于整理好了心情,在那些事发生以后头一次踏入了这个小渔镇——这个曾留下过欢乐的童年时光、写下过青涩的少年情愫的地方,岩鸢。
他用所有的积蓄,包括他以前比赛获得的奖金以及这几年工作的薪金,买下了那间小楼。不过是匿名的。也幸好卖方——去世房主的远亲没有深究。
他也意外地发现,那被他无意但残忍地夺去了一切的另一人的旧居,也早已易主,甚至做了一番装潢。只是门前那个记录着儿时单纯心愿的小土堆,居然没有被处理过。
他也第一次鼓起勇气来到了吞噬了他全部念想之人的海边,并动手立起了那方简单的石冢。而立起它的当晚,他抱着石堆痛哭了一夜。这是自他苏醒过后,几年来的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哭泣、第一次……痛到昏厥,再睁眼已是阳光普照的第二天。
……
于是在那以后,他会经常往返于家乡与岩鸢。尤其是公休日,他一定会按时乘电车来到这里,留宿在石阶上的那栋小楼里,清扫一下房间,照料一下盆栽,以及……
怀念一下永逝的故人。
就像这一次一样。
他是松冈凛。
眼前的石堆里,只是一些早就风化了的衣物鞋袜。
而身边的深海里,埋葬着他再也无法碰触的……曾经的爱人。
遥。
七濑遥。
回归了水之深渊的,入水就如游鱼一样自在无羁的人。
而他真的已经像游鱼一样,游向了岸上之人无法抵达的彼方。……
“……遥。遥……七濑。”
凛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直到感觉双腿开始麻痹到酸疼,才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他转过脸去,微眯起暗枣色的双眸,眺向海天一线的尽头。
阳光灿烂得刺眼。尤其是海面上锋利地闪烁着的金光。
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茫茫。天也是,海也是。
没有那久远的曾经里,在碧海蓝天的背景下跃动的精灵。
也没有曾在心中极度的渴望中,能踏浪归来的身影。
梦已摧毁,愿想被埋葬,记忆却没有消失。
痛……也不会磨灭。反而随着岁月之潮的不断起落,这份苦痛被冲积成滩,累筑成塔,堆积成山。
——我也,不会忘记。
就算是折磨,当做是惩罚也好……
我会牢牢地记住,这一切。
直到我也奔赴彼岸的那一天。
海浪在不断地冲刷着这处浅滩,用它永不枯竭的、可以吞噬万物的力量。
哗。哗。
海面是喧嚣而热闹的。那么海底呢?大概是亘永的安宁之境吧。
——不然,你怎会如此安然地沉睡于此呢?
面对着像是淹没了时光的那片深海,松冈凛的神情似乎十分平静。他轻轻地抚摩着简约的木亭,指尖划过冰冷阴潮的礁石堆。
最后,他低声地开了口。
“睡吧,遥。”
他终于站起身来,但还是靠着礁岩站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紧紧揪了揪胸口的衣服。
“再见,七濑。”
然后他转过身去,拎起他的单拐,蹒跚着,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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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of Silent Ocean】…
锁
呵呵。
【Chapter 14(Ⅱ)】艰难的抉择
真琴说,他之所以连夜赶回来,是因为——
“我想和遥好好地道别。”
于是七濑遥呆在原地,一时半刻间既没说话,也没动作。
他张了张口,很想问真琴这是什么时候的决定。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以及……他凭什么去问这个。
这是真琴自己的事,不是吗。
何况,真琴的家人早就移民去了那边,恐怕公司一方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给了他这个选项吧。
片区的……主管啊。
果然很厉害呢,真琴。
“……所以,至少要让我在离开之前,可以确认遥过得很好。这样我才能放心赴任啊。”真琴说完,便直直地看着遥,静静地等待着遥的回应。
七濑遥却无意识地低下了头,没去看真琴的表情。
他不想让真琴从自己眼中读取任何信息。
——既然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为自己担心呢。
所以……
“我很好。只是和凛稍微吵了一架,并不严重。”
“诶?就是这样吗?”
“嗯。”
真琴没再说话,不知道是相信了遥的答案,还是听出了遥的言外之意——不要再问了。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遥定了定神,问道:“什么时候走?”
“嗯,在这边处理好剩下的事情,比如一些要交接的工作什么的。”真琴回答,“大概一两天吧。机票明天再订。”
“这间公寓怎么办?”
“这个……嗯,遥要是想继续住的话,我是可以继续——啊,遥大概不会同意吧。”不用遥开口,真琴马上就猜到了对方的答复,于是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办呢?全额租金的话,遥可以吗?”
“退掉好了。”
——这倒确实是遥的答案。
橘真琴心里想着,再次苦笑了出来。
这也是肯定的事情吧。就算不考虑经济因素,现在的遥……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虽然从凛急切的留言和遥反常的举动来看,他和凛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但是……
只要他们愿意,就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吧。
只要他们两个人,彼此相信着这一点。
……
“……我搬回学校。”简直像是完全读出了真琴的心思,遥很快补充了这一句,完全打断了对方继续漫无边际的联想。
真琴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而且……刚刚才稍微降下去的担忧,再次喷涌出来,淹没了他。
“诶?那凛……”他瞪大了眼睛,却深深皱起了八字眉,“所以你们两个,真的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还说只是吵架?遥,你……”
“先不要说这个了。你也很累吧,赶快收拾睡觉。”
“不行。遥这样的话,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遥突然大声说道,语气里夹杂着隐隐的怒意,令真琴惊得微微一震,“所以你也不要老是这样,婆婆妈妈地管我这么多事情。”遥咬了咬牙,不管这话听起来有多刺耳,他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会解决好这些问题,也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一样,以后只要顾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好吗?真琴。”
遥其实很想说,谢谢真琴特意赶回来。
他还想好好地问问真琴,之后要怎么处理那些复杂的事情——如果是真琴的话,说不定会知道答案……
但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他必须学着自己面对,真正地成长起来、独立地行事做人。
不能再依赖了。
在澳洲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下过决心了,不是吗。
至少,要为了……凛。
就算再也不能回到那时那地,但至少要让凛看见,自己没有问题。也要好好地向凛传达这一点:无论以怎样的身份,我都会支持你,所以,请好好加油,坚定地走下去。
——这样的做法,倒有些像真琴?或者说,如果真的向真琴请教的话,也许……他也会给出这个答案呢。
那么,倒也确实不需要再多说了吧。……
“……那么就这样吧。我明天也要回学校一趟。”遥再次转过身去,搬出了他的折叠床,“订好机票告诉我,我会去送你的。”
橘真琴却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遥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起来让出摆床的空间时,才蓦然惊醒般跳了起来。但他看着遥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
连反驳也没有。
***
当松冈凛好不容易夹在整机的乘客中下到平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去领回了行李并跳上机场出租车时,已经是日|本的凌晨两点多了。
窗外是黑蒙蒙的世界,偶尔有一闪而过的霓虹灯光。但他全不在意。他只是尽可能调整好呼吸,然后抖着手按下了手机的开机键。
遥到家了吗?
真琴接到了留言,和遥在一起了吗?
没出什么事吧……应该。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松冈凛心烦意乱地想着。
通了……所以快点接啊,快点。
……
45秒过去了,通讯自动中断。
凛愣了一下,转而骂了自己一句“笨蛋”。打给遥干什么?他一向都不怎么搭理手机的啊。
于是凛再次拨打真琴的号码。
嘟……嘟……
又是45秒过去,仍然没人接应。
——嗯?都……睡下了吗?
凛有些疑惑,将手机放下来仔细看了看,信号一切正常。他拧起俊眉,死死捏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拨打下去。
现在是凌晨。虽然深更半夜去打扰人是不太好……但那个人是遥啊。匆匆忙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逃跑回国的恋人。
他只想尽快见到他。
没人接电话,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但是凛隐隐觉得,应该不会是太坏的那一个。
因为他相信真琴。
没有为什么,真琴就是那种可以值得信赖的人,哪怕他也……对遥抱着和自己相同的念想。
毕竟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宣誓了自己的胜利了,不是吗。真琴的态度也很明确了,不是吗。
遥能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因为爱屋及乌也好,因为多年交往的了解也好,他也可以信赖对方。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
是自己的心情。
凛又想起了那天西田对他说的一番话。那番话当时那样地刺痛了他,让他一时慌乱无措心乱如麻,因为找不到出路而抓狂……甚至又一次地,在遥的面前哭了。反而是遥在那样的状态下,还一如既往地安抚了他,令他平静下来,并且还在比赛上发挥了正常水平。
这真是一个奇迹。
能战胜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保持头脑清醒。
凛也还清楚地记得赛事进行中,自己全神贯注的那个状态。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因为高度紧张和兴奋而直立起来,就为了入水竞泳的那一刻。
是的,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状态让他沉迷甚至上瘾。对于胜利的热切渴望,总能让他将全部生命都燃烧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夺取它。
当时,他不是没被遥的缺席影响,而是学会了掏空自己的情绪,把所有注意力盯在自己的目标上——泳道的终点。
所以,大概打从心底里来说,他还是那样地渴盼着,想要实现自小就有的梦想吧……
父亲的遗憾,也是他的生之意义。
但是……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那道鸿沟,又该拿它怎么办?
还有遥……这个他同样执着了这么久的人,又该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