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含糊感受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那片对他们而言浓密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时刻都
会来毁灭我们村庄。仿佛我们已被虎啸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围。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着希望
男人们拿起火枪,勇敢地闯进树林,这样的行为才是她们最爱看到的。当女人们逐个站起了
身体变得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人却不会因此上当。尽管他们不久前为了救我曾是
不顾一切地奔跑,集体的行为使他们才变得这么勇敢。此刻要他们扛起火枪跨进那方向和目
标都毫无意义的树林,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那个怪物,确实让他们勉为其难。“上哪儿
去找啊?”一个人这样说,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声音。我们的祖辈里只有很少几个人才有胆
量到这走不到头的树林里去闯荡。而且这几个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们中间只
有两个人回到我们村庄,其中一个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年后终于将脑袋露到树林外面时,立刻
呜呜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过似的。如今,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他微笑着
坐在自己门前,倾听他们的叫嚷。
一个男人说:“进去就进去,大伙得一起进去,半步都不能分开。”老人开始咳嗽,咳
了十来声后他说:“不行啊,当初我们五个人进去时也这么说,到了里面就由不得你了。最
先一个说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丢了,第二个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丢了,不行啊。”
来自树林的恐怖被人为地加强了,接下来出现的沉默虽只有片刻,却足以证明这一点。
女人们并不肩负这样的责任,所以她们可以响亮地表达自己的激动。有一个女人手指着正收
拾物品的货郎说:“他怎么就敢在林子里走来走去?”
货郎抬起脸,发出谦和的微笑。他说:“我是知道里面的路。”“你生下来就知道这条
路?”
面对女性响亮的嗓音,货郎感到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时机地说:“我生下来
胆子就大。”
货郎对我父辈的嘲笑过于隐晦,对他们不起丝毫作用,倒是激励了女人骄傲,她们喊叫
道:
“你们呀,都被阉过了。”
一个男人调笑着说:“你们替我们进树林里去吧。”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击,其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是:
“你们来替我们生孩子吧。”
男的回答:“你们得先把那个通道借给我们,不是我们怕生孩子,实在是不知道小崽子
该从什么地方出来。”
女人毕竟头脑简单,她们并不意识到话题已经转移,依然充满激情地沉浸在类似的争执
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亲缄口不言。她站在屋门口怀抱着我,微皱眉头眺望高高耸
起的树林,她的脸上流露出羞愧与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亲的胆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现的胆
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让我母亲丢尽了脸。他蹲在一旁神色凄凉,眼睛望着地上的泥土迟迟
没有移开。傍晚来临的秋风呼呼吹来,可吹到他脸上时却十分微弱。当村里男女的喊叫越来
越和夜晚隐秘之事有关,他们也逐渐深入到放松的大笑中时,我的父母毫无所动,两人依然
神情滞重地在屋门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将黑暗,货郎一反往常的习惯,谢绝了所有留宿的邀请。他将拨浪鼓举过头顶,
哗啦哗啦地摇了起来,这是他即将出发的信号。村里四五个能够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
全都仰起脑袋,惊奇地看着货郎的手。鼓槌飞旋之时,货郎的手似乎纹丝没动。货郎走过我
母亲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转过脸来向她一笑,那张布满白癍的脸在最后的霞光里亮得出奇。
我母亲僵硬的脸因为他的微笑立刻活泼了起来。她肯定回报了货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体在
那一刻动弹了几下,母亲抱紧了我,她的胸口压紧了我的脸。我母亲前倾着身体,她的目光
追随着货郎的背影,在黄昏的时刻显得十分古怪。
货郎走去时没有回头,他跨上了一条田埂,弯曲着脊背走近树林。村里的孩子此刻排成
一行,仍然仰着脑袋惊讶万分地看着他摇拨浪鼓的手。那时候我父亲也抬起了脸,拨浪鼓的
远去使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么离去的声音刺激了他,他暂时摆脱我母亲沉默所带给
他的不安。
货郎已经走到了树林边上,这时天色微暗,他转过身来,那一行孩子立刻站住了脚,看
着货郎向我们村庄高举起拨浪鼓,使劲地摇了起来,直到现在孩子们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手在
动。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能够明白货郎高举拨郎鼓是为了什么。他不是向我们村庄告别,不是
告别,而是在召唤。我母亲脸上出现了微妙的笑意,随即她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我
父亲不适时宜地表达了他的受宠若惊,使我母亲扭回头去时坚决而果断。她第一次清晰地感
受到自己来到了两个男人的中间,难以言说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此刻一个已经消失在昏暗
的树林之中,一个依然在自己的身旁。那几个孩子响亮地说些什么走了回来,在我母亲的近
旁分散后各自回到家中。拨浪鼓还在清晰地响着,货郎似乎是直线往前走去。没过多久,鼓
声突然熄灭了,不由使我母亲心里一惊,她伸长了脖子眺望已经黑暗的树林。我父亲这时才
站起身体跺着两条发麻的腿。他在我母亲身后跺脚时显得小心翼翼。其实那时我母亲对他已
是视而不见了。鼓声紧接着又响了几下,货郎的拨浪鼓一会儿响起一会儿沉寂,间隔越来越
短,鼓声也越来越急躁不安。我母亲缓缓地转过身去,走回到屋中床边,把已经熟睡的我放
在了床上,伸出被夜风吹凉了的手指替我擦去流出的口水,然后吹灭油灯走向屋外。
我父亲手扶门框看着他妻子从身旁走过。借着月光他看到我母亲脸上的皮肤像是被手拉
开一样,绷得很紧。她走过我父亲身旁,如同走过一个从不相识的人身旁,走到屋外时她拍
打起衣服上的尘土,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田埂,抬起胳膊梳理着头发。那时货郎的鼓声又在急
剧地响了起来。我父亲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一个很小的黑影走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巨大
黑影。我母亲的断然离去,在父亲心中清晰简单地成为了对他的指责。他怎么也无法将树林
里的鼓声,和正朝鼓声走去的女人联系到一起。他只能苦恼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妻子在黑夜
里消失。接下去是村庄周围树叶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犹如巨大的泥沙席卷而来一般。在秋
天越深越冷的夜里,身穿单衣的父亲全然不觉四肢已经冰凉。他唯一的棉袄此刻正裹在我的
身上。我母亲一走了之,使我父亲除了等待她回来以外,对别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树林里的
鼓声那时又响了起来,这次只有两下响声,随后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黎明。
村里有人在我父亲身边走过时说:“你干嘛站在这里?”
我父亲向他发出了苦笑,他不知道此刻应该掩饰,他说:“我女人走啦。”他一直站在
屋外,冷清的月光照射在他身上。我一点也不知道父亲的苦衷,呼呼大睡,发出小小的呼
噜。尽管那时我对父亲置之不理,可我的鼻息是母亲离去之后给予我父亲的唯一安慰。他在
屋外时刻都能听到儿子的声音,只是那时我的声音也成为了对他的指责。他反复回想白天的
事,他的脑袋因为羞愧都垂到了胸前。
黎明来到后,他才看到我母亲从树林里走出来,如同往常收工回家一样,我母亲沿着田
埂若无其事地走近了我父亲。她走到他身旁时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上结满了霜,我母亲就用
袖管替他擦去这一夜带来的寒冷。我父亲这时呜呜地哭了。
我父亲就是这天黎明带上他的火枪进山林里去的,他此外没带任何东西。他临走时我母
亲正给我喂奶,据她说她一点都不知道我父亲的离去。
村里有好几个人看到了他,他将双手插在单薄的袖管里,火枪背在身后,缩着脑袋在晨
雾里走向山林。林里一位年轻人说:“早啊。”我父亲也说了声:“早啊。”
他决定闯进树林之后,并不知道这是值得炫耀的勇敢行为,他走去时更像是在偷偷摸摸
干着别的什么。那个年轻人走过他身旁看到了那杆火枪,立刻大声问他:
“你要进林子里去?”我父亲那时显得忐忑不安,他回头望了一下,支支吾吾什么话也
没有说清楚。这时另外的两个人走上前来,他们一前一后站在我父亲前面,他们问:
“你真是进林子?”我父亲羞怯地笑了一下,他们说:
“你别进去了,别去找死了。”
后一句使我父亲感到很不愉快,他从袖管里伸出右手拉了拉火枪的背带,从他们身旁走
了过去,同时低声说:
“我不是去找死。”他加快了步子走向树林。此刻晨雾逐渐消散,阳光开始照射到我父
亲身上,尽管有些含糊不清。他选择货郎进去的那个地方走进了树林。开始他听到脚下残叶
的沙沙声,枯黄的树叶有些潮湿。没走多远,他的布鞋就湿了。我父亲低头寻找着货郎来去
时借助的那条小路。在树林的边缘来回探查,用脚摸索着找到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踩
到路上时蓦然感到失去了松软的感觉,土地的坚硬透过薄薄一层枯叶提醒了他。他蹲下身
子,伸手拨开地上的树叶,便看到了泥土,他知道路就在这里。这里的树叶比别的地方都要
少得多。白昼的光亮从顶上倾泻下来,帮助他看清被枯叶遮盖的道路所显露的模糊轮廓。那
时候我父亲听到了依稀的鼓声,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渐渐离去。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分辨出
是货郎的拨浪鼓在响着,这使他内心涌上细微的不知所措。昨晚离去的货郎,在此刻仍能听
到他的鼓声,对我父亲来说,树林变得更为神秘莫测了。而且脚下的道路也让他多少丧失了
一点刚才的信任。他感到这条路的弯曲可能和头顶的树枝一样盘根错节,令人望而生畏。我
父亲在那里犹豫不决,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此时他已消除了刚才的不
安。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要走到树林另一端的外面,他只要能够沿着这条路回来
就行了。我父亲微微笑起来,他那克服了不安的腿开始快步向前走,两旁的枝桠留下了被人
折断过的痕迹,这证明了我父亲往前走去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逐渐往里走,白昼的光亮开
始淡下来,树木越来越粗壮,树枝树叶密密麻麻地交错重叠到一起,周围地上的枯叶也显得
更为整齐。他那时只能以枯叶的凌乱来判断路的存在。
在屋外等待妻子整整一夜的他,走了半响工夫后,身体疲倦。他黎明出发时没吃食物,
他感到了饥饿,尽管如此,他没有使自己坐下来休息。靠着斑驳的树干站了一会,他离开路
向树林深处走去。他将一把锋利的刀握在右手,每走五步都要将一棵树削掉一大块,同时折
断阻挡他的树枝。这双重的标记是我父亲求生的欲望,他可以从原先的路回到我们村庄。我
父亲进入山林不是找死,而是要找到那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他要取下他的火枪,瞄准、射
击、打死那个黑家伙,然后把他拖出树林,拖回到我们村庄。我父亲希望看到自己能够这样
回到家中,让怀抱我的母亲欣喜地看着他的回来。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往前走得十分缓慢,他所付出的力气和耕田一样,他时时听到鸟在上
面扑打着翅膀惊飞出去的声音。这突然发生的响声总是让我父亲吓一跳。直到它们喳喳叫唤
着飞到另一处,我父亲才安下心来。他最担心的是过早遇到猛兽,他所带的火药使他难以接
连不断地去对付进攻者。越往里走,我父亲也就越发小心谨慎,他折断树枝时也尽量压低声
响。可是鸟的惊飞总让他尴尬,他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鸟声消失。他感到身上出汗
了,汗似乎是哗哗地流了出来,这是身体虚弱的报应。他赶紧从胸口拿出火药,吊在衣服外
面。火药挂在胸前,减慢了他前行的速度。他折断树枝时只能更加小心,以免枝桠穿破胸前
的布袋。
我父亲艰难地前行已经力不从心。在这一天行将结束时,他发现树木的品种出现了变
化,粗壮高大的树木消失到了身后,眼前出现了一片低矮的树木,同时他听到了流水的响
声。我父亲找到了一条山泉,在一堆乱石中间流淌。那时天色变得灰暗下来,他看到树木上
挂着小小的红果子,果子的颜色是他凑近以后才分辨出来的。他便采满了一口袋,然后走到
泉边喝水,出汗后让他感到饥渴难忍。
这时他听到一阵踩着枯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似乎有什么朝他走来,他凝神细听了一
会,声音越来越明显。我父亲马上躲到一棵树后,给枪装上火药,平静地注视着声响传来的
方向。过了一会,那发出声响的家伙出现在我父亲的目光中。他的出现使父亲心里一怔,此
后才感到莫大的喜悦。这个浑身长满黑毛直立走来的家伙,正是我父亲要寻找的。一切都是
这么简单,现在他就站在离我父亲十来米的地方。踮起脚采树上的果子。他的背影和人十分
相似。我父亲站起来,枪口向他伸去,可能是碰到了树枝,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他缓慢地
转过身来,看到了向他瞄准的我父亲。他那两只滚圆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后咧开嘴向我父亲
友好地笑了。我父亲扣住板机的手立刻凝固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那黑
家伙这时又转回身去,采了几颗果子放入嘴中边咬边走开去。他似乎坚信我父亲不会伤害
他,或者他不知道这个举枪瞄准的人能够伤害他。他摇摆着宽大的身体,不慌不忙地走出了
我父亲的枪口。
似乎有漫长的日子流走了,我父亲那件充满汗酸味的棉袄在霉烂和破旧的掠夺下已经消
失,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消失。现在我坐在田埂上,阳光照在我身上,让我没法睁大眼睛。不
远处的树林闪闪发亮,风声阵阵传来,那是树叶抖动的声响。田埂旁的青草对我来说,早已
不是生长到脸的上方的时候了,它们低矮地贴在泥土上,阳光使它们的绿色泛出虚幻的金
黄。我母亲就在下面的稻田里割稻。她俯身下去挥动着镰刀,几丝头发从头巾里挂落出来,
软绵绵地荡在她脸的两侧。她时时直起身体用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水,向我望一两眼。有一次
她看到我捉住一只蜻蜓后便露出高兴的笑容。村里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里。我看着稻子一
片片躺在地上,它们躺下后和站立时一样整齐。我耳中回响着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一点都
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使我惊讶,接着我也跟着他们笑,尽量笑得响
一点。可是母亲注意了我,她直起身体看了我一会。我的仰脸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
了起来。最让我有兴趣的是一个站着的人对一个俯下身子的人说话,当后一个站起来时,原
先站着的人立刻俯身下去,两个人就这样换来换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不远处跑来跑去。他们也在大声说话,他们说的话我
还能听懂一些,他们是在说那位新来的老师,说他拉屎时喜欢到林子里去,这是为什么?
“他怕别人看他。”一个孩子响亮地说,他说完后嘴还没有闭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