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放弃为自己谋划一条出宫的路。他绝不可能一辈子像个女子守在这萧墙之中的。
“皇上有赏,赐端华宫如意一对──”
“皇上有赏,赐端华宫步摇两柄──”
“皇上有赏,赐端华宫绸缎十匹──”
“皇上有赏──”
“主子,这是怎麽回事?陛下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这几天不断的赏赐……”清乐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掩忧色。
“有赏赐是好事,为什麽还要担心?”锦缎天真道,换来其他几人无奈的摇头。
二月红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这才悠悠开口:“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自古帝王意难猜,赏罚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这是作在面上,给朝中势力看的。”
“那要是再来赏赐……”
“都收著。”二月红淡淡道,合上书起身。“绫罗,那我那件戏服来。”
“主子要练身段?”
“许久没有吊嗓子了,也不知退步了没有。”二月红微微一笑,神色有些独属少年的调皮。“在这里闷了这麽久,总得容我给自己找些乐子吧?”
“可是……”
“无大碍的,唐家小姐爱看戏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陛下最近又忙於政事很少来,没有关系的。”清云安抚她道。
二月红笑著点头。
他正是知晓此事,才难得如此放肆。何况他从小就跟著师傅学戏,戏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披上水红的戏服,二月红走到端华宫的後院。宫女太监已被他支走,一时偌大的庭院深深,静谧得有如无人之境。
二月红一手贴在额前,一手指腹贴在小腹,缓缓吐纳了几日,绕树走了几步,修长的指尖在空中挽出一个花,停住,拔高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媚。
“夜深沈,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一曲终了,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二月红喟叹果然太久未练,身段也生疏了,作了一个收场的手势,这才放下手整理衣著。
“啪啪啪!”
耳边传来的击掌声令他心下一惊,转过身来。
“唱得不错,身段也美。在下痴迷戏曲已久,可否与姑娘结识一场?”
不知何时站在墙头的人笑著跳了下来。
看到眼前人杏眼圆瞪,一副小鹿受惊似的模样,解九连忙解释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并非登徒子,还请姑娘勿怪罪!只是方才无意中听到姑娘在唱《思凡》……姑娘可是御戏班的新人?以前似乎没在宫中见过……”
二月红此时已然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反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位王爷?”
片刻间,他已思索了一番。敢在皇宫中如此放肆,误入後宫也不怕受责罚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显贵。眼前的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比自己年龄都小,无非是皇家子弟。但张启山也不过弱冠之龄,总不会有这麽大的皇子,兄弟倒是可能。
“姑娘倒是兰质蕙心。”解九笑了起来,眉眼间与那位青年皇帝有几分相像。“不才,在下解九。”
垣亲王解九?二月红闻言不禁微微挑眉。
他是听说过这位年轻的王爷的,还在民间的时候。
垣亲王解九与当今圣上并非一母所出,却是一母所养。张启山自幼丧母,是由解九的母妃浔妃抚养长大的,因此两人十分亲密。传闻这位垣亲王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下得一手好棋,曾公然摆下擂台任人挑战,未有败绩。如今看来,原来也是个戏痴。
二月红微微一笑,屈膝行礼道:“端华宫熹妃见过王爷。”
解九一愣,再看向他的眼神已有些复杂。
惊讶与淡淡的失落交织的心绪。
但他很快便控制好了自己的神态,又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微笑。
“原来是熹妃娘娘,解九失礼了。”
他打量著二月红未施粉黛的脸,意味深长地开口:“听闻熹妃娘娘近来很受皇兄专宠,我起初还不信,如今看来,这淡然的性子倒是皇兄喜欢的。”
不过还是与他想象的十分不同。这熹妃容貌也不过是清秀温润,并没有如何的倾城之色。
未等二月红,他又话锋一转,说道:“方才听到熟悉的戏曲,一时忘形才误闯後宫禁地,还望熹妃娘娘勿怪。我该出宫去了。”
二月红点头回礼,再抬眼,墙头上的人已消失不见。
他忍俊不禁,这位王爷来去自如,似乎是正门为无物。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这样想著,他转身回殿。
回到殿内,正巧遇到绫罗来寻他。
“主子,陛下派人来邀您前往乔心亭赏莲。”
“赏莲?”二月红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
上次御花园莲池的经历还未忘却,这次又要去赏莲?何况,如今天已转凉,并不是赏莲的好时节。恐怕赏莲事假,找个借口寻他去才是真吧。
他心里嗤笑,唤道:“绫罗。”
“奴婢在!”
“去拿那套湖绿的宫装来。你和清云随我前去。”
“奴婢遵命!”
第四回完。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湖心向神合,乔心亭琴作解语
“乔心亭”是由谐音而来,是一座在青云湖上的桥心小亭。
青云湖是皇宫中另一处植有水芙蓉之地。一到夏季,一湖青绿映著点点红白,别有一番趣味。
二月红走上桥廊,远远就看到了亭中一袭明黄的身影,几个宫女太监在一旁伺候著。
他走过去,身後跟著两个丫鬟,屈膝行礼道:“给陛下请安。”
张启山闻声回头,目光扫过他身上,顿了一顿,才开口:“平身。”
待二月红起身,他才缓缓又说了一句:“湖绿也很好看。”
他大概是知晓二月红不喜欢“爱妃”这个称呼,才直呼了“你”字。
二月红一顿,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宫装,从容一笑:“谢陛下盛誉。”
“坐吧。”张启山用目光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
二月红依言而坐,一旁的宫女立刻上前送上杯盏,是宫中秘藏的佳酿,有淡淡的醇香。
“你进宫也有两个多月了,宫里的规矩都学会了吧?”
“是。”
二月红本就是左丞之子,即使从小鲜少在家中住,规矩和气度却仍是大家公子的风范。对他来说,学习宫中规矩并不是什麽难事。
张启山点点头,微微一笑,目光望向亭外的湖光水色。
“你可知此湖名字的来历?”他道。
二月红略一思索,莞尔一笑,朗声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张启山赞许地看他一眼,微笑点头。
“不错。当初太宗见到此湖,水色青碧,便赐名‘青云湖’,是希望子子孙孙也能够有这等才华气度。因此,先皇在世时,每隔五年会在此亭设下家宴,家宴的最後出一道题目,令众皇家子孙竞相折桂。”
“那陛下想必也参加过吧?”二月红隐约被挑起了兴致。
张启山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平静答道:“年满八周岁的皇子都可参与,已及弱冠後则不得再参与。折桂者可得一件赏赐,但那不只是单单的奖赏,更是一份莫大的荣耀。先皇在世时,‘青云宴’共办了三次。得赏的三人分别是二皇兄、朕和九皇弟。”
真是无巧不成书。二月红暗暗心想。他今日正巧见到了那位少年王爷。
“二皇兄得到的是一枚和田玉锁,他自幼体弱,先皇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九皇弟得到的是一只翡翠棋盘,那时候他的棋艺已在京城出名了。”
“那陛下呢?”
二月红隐隐有种预感,这位皇帝的奖赏不会这样平凡。
张启山弯起的唇角有几分傲气、几分威严,他淡淡答道:“先皇赏给朕一把玄铁宝剑,雕刻著白玉云纹,是一柄上好的宝剑。”
那年他十六岁,伏在地上,眉眼间的神色已成熟的像个大人。
──回父皇的话,儿臣不要宝剑,儿臣斗胆,想向父皇另求一个赏。
──哦?启山,这可是西域进贡来的上好的剑,你不要?你且说来听听,想要什麽赏?
那时,他是怎麽回答的?
“锋利的宝剑只能保儿臣一人,勇猛的将士却能保九州河山。如今边境战况紧急,儿臣不要宝剑,只求父皇准许儿臣前往沙场,保卫我玖朝河山!”
“先皇闻言笑了一笑,还是把那把宝剑赐给了朕,朕带著他上了沙场,用那把剑砍下了契利单於的脑袋。”
二月红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心中对这位皇帝有了改观。
他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那时,张启山还是先皇的七皇子,十六岁上了战场,带领玖朝将士一鼓作气击退了来犯的匈奴,将契利部落收归麾下,归顺玖朝。少年英气,传为了一段佳话。
不少百姓猜测,先皇正是因为这份功绩,才最终把皇位传给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七皇子。不过这位年轻的皇帝後来也的确没有辜负了先皇的在天之灵。
半晌,二月红才轻轻开口:“陛下是位明君,心系天下苍生。”
这句话毫无谄媚之意。这一刻,他是真真敬仰这位国君。
他与那些自幼被立为太子、顺利接任皇位的皇帝不同,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沙场征战,不知多少次从无情的刀剑下逃脱,是曾戎马关山的人。
张启山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得到长命锁的偏偏命薄寿尽,得到玉棋盘的终究寥无知音。只有他,得到了万水千山、皇天後土、一国百姓。
他一向不信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刻,却也不禁唏嘘,造化弄人。
“时辰不早了,你也早回宫吧。”他望了望渐暗下来的天色,对身边似在沈思的人儿开口。
又对著一旁的太监说道:“送熹妃娘娘回宫。”
“喳!”
小太监迎上来,二月红却没有动。
“陛下今日在亭中摆酒,就只是要说这些?”他静静地望著张启山。
张启山静默了一瞬,终是叹息著轻笑:“真是七窍玲珑心,什麽都瞒不过你。”
他顿了一顿,低声道。
“六年前的今日,正是先皇晏驾之日。”
似乎有一瞬,二月红看到了他寂寞的神情。太短暂,甚至令他有些迟疑是否是看错了。
这万人敬仰的皇帝竟然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麽?
不知为何有些动容,也有些隐隐的心疼。
这种动容令他下了某种决定。
“有琴麽?”二月红侧过脸问一旁伺候的宫人。
“奴婢这就去拿。”
两位宫女行过礼,走了出去。
张启山抬眼看他,微微挑眉。
二月红对上了他黑曜石般深邃的眼,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本就生得清秀,温润如玉,眉眼细致如画,这样柔和地一笑,又增添几分美。有几个小太监竟看得呆了一呆。
张启山一愣,逃也似的立刻转开了目光。
琴很快被带了过来,二月红接过琴,熟稔地调试了一番,指尖轻巧地搭在了琴弦上。
“你还会琴?”
二月红抿唇一笑,横生几分傲气:“陛下也太小看我了。今日我为陛下奏一曲,可好?”
见张启山微笑点头,他指尖微斜,拨动了细长的琴弦。
“莺初解语春好处,微雨如酥漫漫路。花不看开人易老,草色遥看近却无。休辞醉倒待春回,颠倒红英间绿苔……”
弦忽转急,有大江东去之势。
“平沙浅草接天长,遥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月如霜,荒草枯原征沙场。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亦空怅望。万里江山漫悲凉──”
最後一抹颤音回荡在湖上,偌大的亭内静默了许久,似乎还都沈浸在嫋嫋余音之中。
张启山回过神来,击掌,望向抱琴含笑的人。
“好曲。叫什麽名字?”
“还没有名字呢。”二月红莞尔一笑,道。“今日为陛下作此曲。‘高处不胜寒,无人作解语’,陛下恐怕最能体会。这首曲,便取此意,作《解语》吧。”
“解语……好名字。”张启山回味了一番,微微一笑,抬眼看他,目光中有几分喜悦与动容。
二月红望了望亭外天色,这才道:“天色真不早了,臣妾告退了。”
他抱琴行了一礼。
“以後允许你自称‘我’,不用再称什麽‘臣妾’了,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是不是?”张启山忽然道。
二月红一愣,抬头看他。
想必是他看出自己有多别扭了,毕竟自己是男子。
他心下有些感动,真心扬起了一个笑容,行礼告退。
望著一袭湖绿的身影渐行渐远,张启山轻轻叩著桌面,喃喃自语道:“二月红,你还能带给朕怎样的惊喜呢?朕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
第五回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君牵线父兄探亲,赐异宝三响连环
第六回君牵线父兄探亲,赐异宝三响连环
不觉间已入深秋,草木零落,纵然有常青之柏、红枫一类,也掩不住後宫萧瑟之感。
张启山时不时会来端华宫留宿,除了下棋外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听曲。有时疲於政务,难掩倦容,两人便直接熄了银烛,背抵背同塌而眠,倒也相安无事。
时间一长,二月红便心存疑虑了起来。
自他进宫後,张启山时常来端华宫。但听几个丫鬟的意思,他去其他妃嫔那里却远不如来这里频繁。起初他只想著,这大概是为了做戏,要做得真。但细细想来,远不必做到如此。
也许是因为他不像那些女子一般聒噪,而这位皇帝想图个清静?
二月红百思不得其解,但转念一想,都言帝王喜怒无常,要赏要罚不过一念之间。想这些又有什麽用呢?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这一日,张启山在端华宫用晚膳。
他口味寡淡,不喜奢侈,而二月红自小唱戏,为了保护嗓子只得吃清淡些,已成了习惯。菜肴便都是些家常清淡之菜。
二月红夹了一筷子奶卤豆腐送进嘴里,像是想到了什麽,眉眼间含了柔和的笑意:“我娘做豆腐的手艺也好得很。从前,我回唐府住的时候不多,一旦回去,娘便会亲手做一道拿手的奶卤豆腐,那也成了我後来最喜欢的菜……”
张启山望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半晌才轻声道:“想家了?”
二月红一怔。不说还未觉得,这麽一提,才发觉这份酸涩的感觉原来是源自对亲人的思念。
“大概是吧。”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张启山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用完膳,二月红欲起身,张启山忽的拉住了他的手。
肌肤相触的温凉令两人皆是一愣。
张启山飞快地松开手,声音淡淡,若无其事一般:“你的手怎麽这麽凉,宫中很冷麽?”
二月红别过脸,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飞快答道:“我生来体质偏寒,习惯了。”
张启山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道:“没事了,你去吧。”
二月红疑惑的看他一眼,这才离开。
次日一早,清云为他换了一杯温茶,微微笑道:“主子近来怎麽看起医书来了,莫非还想去跟御医争俸禄?”
二月红含笑睨她一眼。
“可把你们几个给惯坏了,一个个调侃起我来了!”
清云笑而不语。
“只不过闲来无事看几眼罢了。说起来,我的大哥和姐姐少时都曾学过几年医术,我却连包扎都不会,有些不像话了。如今日日闲来无事,索性趁这机会学一学。”二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