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做戏,有谁不会?他心底轻笑。
霍贵妃淡淡启唇,冷傲之气无意遮掩:“怎么脸生的很,像是以前没见过?”
她这是在向身后的丫鬟们问话。离她最近的大丫鬟连忙答道:“回主子,这位是左丞唐大人之女,不久前被陛下下旨接进宫……”
说的一板一眼,若是不知情的,说不定就被这一主一仆的双簧给蒙过去了。
可二月红何等聪明,眼珠一转就明白了。
自己进宫一事,霍家是最着急的,这霍贵妃绝不可能没有暗自调查过“她”。
这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呢!
他也不恼,耐下性子,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屈膝一动不动。
果不其然,霍贵妃扫了他一眼,便慢吞吞地扬手示意他起来。
“端妃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二月红冷不丁听到这称呼,心里打了个颤,脸上却要带着不亢不卑的微笑回话:“回姐姐,臣妾正欲往御花园去。”
霍贵妃在打量他,他又何尝不是在打量对方?
这女子生得是极美,眉眼中带了傲气,盛装打扮之下更是尽态极妍。难怪,她的确有冷傲的资本。
而另一边,霍贵妃心下却是十分不屑。
唐家独女唐菱,也不过如此。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是生得不错,但也终归不是足以令人惊艳的美貌。这声音也不过是温润些罢了,不柔美也不娇媚。不足为患。
但终究还是要给点颜色看看的。
霍贵妃想到这几天自己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皇上竟连续几日留宿端华宫,而这些日子以来半步也未曾踏进自己的凌霄宫,心下便不悦起来。
她脸上却仍是淡淡的模样:“这倒是巧了。妹妹要去的地方我也正要去,同行可好?”
二月红弯起眉眼,一副温润贤淑的模样,莞尔点头:“那自是好。有姐姐的人带路,臣妾就放心了。”
两行人并作一路前往御花园,不时聊上几句,看上去倒是一副相谈甚悦的模样。
已至深夏,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园中一池莲花开得正盛。或粉或白交相映在这一汪碧池之中,分外惊艳动人。
莲池外廊腰缦回,霍贵妃便提出在曲曲折折的长廊雕栏暂作休憩。
“我和端妃妹妹在这里赏莲,说会儿知心话,不用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宫人纷纷遵命退下,清云清乐也不得违抗贵妃之命,只得离开,离开前不安地递给二月红一个“当心”的眼神。
二月红了然的笑笑,心说,这是正戏要来了。
不出他所料,没说几句,霍贵妃便把话头扯到了后宫之事上。
“妹妹芳华正茂,又如此可人,蒙受圣宠也是理所当然的。”
“臣妾惶恐,姐姐才是天人之姿,陛下对姐姐才是盛宠不衰呢。”二月红故作柔弱的模样,抿着唇笑。
“不过,我这做姐姐的可不得不说一句,这后宫中,最忌讳的就是被陛下专宠一时。你可知道?”霍贵妃说着,美目横扫,眼神含着冷若冰霜的笑意。
“臣妾不敢!”二月红露出些惊恐的眼神,连忙低下头,掩下一双桃花眼中嘲讽的笑意。
霍贵妃目光扫过廊下的一汪碧池,有意无意地开口:“这御花园的莲池,美是美,就是水太深了些。早在前朝,就有许多不会凫水的宫人在这里溺水身亡。可惜,水浅固不住淤泥,养不出丰沃的莲,因此这池也就没再改建……”她停下话语,蓦地冷笑一声,走到二月红面前。“妹妹此时一定在想,我要推你入水,是不是?”
二月红心底有些意外,也许这女子并不像他多想的那么好对付。
“若我说,就算我把妹妹推下去,陛下也不会罚我,妹妹可信?”
霍贵妃唇角带了一抹自傲的笑意。
话既然点破至此,也无需再虚假下去了。
二月红抬眼回视,也微微笑着:“自然信的。姐姐是贵妃,身份高贵,怎是臣妾一个小小的妃子可及呢?陛下自然会偏爱姐姐了。”
“你倒是聪明,嘴也甜,我几乎都不怎么想罚你了。”霍贵妃低声叹息道。“可惜,越是聪明的女子,越不能留在陛下身边。”
她倾身过来,将二月红斜压在未及腰的雕栏之上,蓦地笑得柔媚。
“妹妹不必担心,我可不想推你下水……”
二月红下意识地将双手挡在胸前,唯恐暴露了自己男子身份,正想着如何用力推开,一时也没听清这女子的话。
一瞬的失神,就听得“噗通”一声,身着华服的女子已从他身边纵身一跃,沉入水中。
他怔住。
“救命……唔,救,救我……唔……”
立在不远拐角处候命的一众宫人闻声而来,见此情景,顿时慌乱了手脚。
“主子不会凫水!快,快救人啊!”凌霄宫的几个丫鬟挤成一团,惊慌地尖声喊叫。
二月红默然无言,心底冷笑,也不做无用解释。他迎着众人各异的眼神缓步走向方被救上来的狼狈不堪的华服女子。
“姐姐真是用心良苦,这一出苦肉计用得妙。”他扬眉冷笑道。
霍贵妃已昏迷了过去,也不知她听没听见这一席话。倒是她的几个随侍丫鬟恨恨地朝着二月红喊道:“什么苦肉计,主子明明是被你推下去的!不过是一介小小妃嫔,竟敢对贵妃动手?看陛下来了怎么处置你!”
连丫鬟都这样无礼,简直要欺负到妃嫔头上来了。
二月红心底冷冷一笑。
这皇帝的后宫,果真是乱得很呢。
这一落水,据说霍贵妃昏迷了几个时辰才醒来。
次日一早,二月红便被召去凌霄宫。
他是面不改色,浑然不怕,身边几个丫鬟却是担心得不得了。反倒是他来安慰她们。
他被宫人引入凌霄宫时,霍贵妃还面色苍白,一见他走进来,便“噗通”一声跪在了一身明黄的男子脚下。
“陛下!陛下要为臣妾做主!”
张启山扶起俯在他脚边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神色一时看不出什么波澜。
“怎么不进来?”
这一句,是对着二月红的方向说的。
二月红踩着宫中妃嫔礼仪的莲步走进殿内,从容自若地屈膝行礼。
张启山示意他起身,又示意身边的女子到一旁的高椅坐下,这才开口:“端妃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前来?”
二月红半点也不惊慌,此刻,心下反而冷静得出奇:“回陛下,臣妾自然是知道的。”
“哦?那你倒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臣妾与姐姐昨日同游御花园,经过莲池时姐姐失足落水了。”
“你……陛下!明明是她推我下去的!”
霍贵妃坐不住了,站起来颤抖的指着二月红,咬着下唇,一副受了莫大委屈、可见尤怜的模样。
二月红也不反驳,只是莞尔一笑,心底赞叹着女子的精湛演技。
张启山抬眼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深邃而冰冷的眼神令她不禁一僵,停了嘴。
他将目光停留在二月红脸上,沉声道:“端妃,是你做的吗?”
“不是。”二月红不亢不卑地答,温润的声音此刻听来十分冷静。不长时间的相处,他也隐隐得知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脾性,心中莫名的相信,他会明察秋毫。“姐姐把伺候的丫鬟太监支走了,所以我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姐姐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不是吗?若是姐姐想说你的宫人可以证明,可就贻笑大方了,你的宫人自然是心向着你的,这陛下岂会看不出来?”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眼角上挑的桃花眼中暗含嘲讽。
“端妃妹妹,那里只有你我二人,若不是你推了我一把,难道是我自己跳下去的?”霍贵妃暗暗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口,精致的脸上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毒。
“姐姐大概是不小心吧。”二月红不畏不惧地抬起脸对上她的目光,眼中还带着嘲讽的笑意。
“你!”
“够了!”张启山淡淡喝止女子的叫嚷。“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霍贵妃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她有几分不甘地瞪了二月红一眼,转过脸去已飞快地换上了楚楚的泪眼。
“陛下,宫里都知道,我不会凫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分明就是她,不知安的什么心……”
“爱妃,”张启山轻叩了叩桌面,打断她,抬眼扫过去。“既然拿不出证据来,此事就算了罢。”
“陛下?”霍贵妃不敢置信地轻呼道,一双美目含悲带愤。
“身为贵妃,理应以身作则、安定后宫才是。朕派太医来开个方子,你这几日养好身子。”张启山平静说完,俊逸的唇边带了似笑非笑的意味。墨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目光落到默然站立的二月红身上。“端妃先退下吧。”
二月红顿了顿,抬起头,微笑行礼道:“谢陛下。臣妾告退。”
他从容起身,转身前笑看了脸色阴沉的霍贵妃一眼。这笑容看在霍贵妃眼里,分明是示威之意。
真是可恨之极!
待二月红走出殿外,几个太监送他回往端华宫。
张启山这才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边神色不甘的女子。
“爱妃,别忘了,你的身份地位都是朕给的。朕给了你,也可以收回,让你一无所有。”声音低沉而威严,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霍贵妃浑身打了个激灵,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陛下?”她慌忙跪下,心下惊慌,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就你那点小伎俩,也想瞒过朕?”张启山拿起茶盏,随手抹去杯沿的茶沫,饮了一口茶。“以前你做的那些事朕没说什么,是谅你伴朕多年,朕顾及情分。但这一套若还想在端妃身上故技重施,朕可就不会无动于衷了。”
霍贵妃被他这一番话惊得花容失色,连忙匍匐在他脚下,姣好的唇有些颤抖。
“陛下!臣妾知错,臣妾知错了……”
张启山轻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沉沉。
“爱妃不用怕成这样,只要爱妃安分守己,别去招惹不该惹的人……”
“臣妾不会了,臣妾一定安分守己!陛下……”
她入宫以来这些年,已是深谙圣意,知晓张启山这是动怒了。只是,因一个新入宫的妃嫔就对伺候了这些年的她动了怒,却真的是头一回。
心下不悦,却又不安至极,绝色的女子这回啜泣得更加楚楚可怜。
“起身吧。养好身子,朕过几天再来看你。”
张启山轻叹一声,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第三回完。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重发
☆、端华宫两相坦诚,唱戏文偶遇解九
“主子以後可要多加小心了。这次得罪了霍贵妃,让她在陛下面前丢了脸面,日後她必定要还回来的。”
清云边柔声说著,边为二月红仔细擦拭掉脸上涂抹的脂粉。
豔抹浓妆被擦拭掉,清秀的脸蛋又重新得以见天日,二月红心情好了些,给了丫鬟们一个安抚的微笑,悠悠开口:“她要是想报复回来我也没法子阻止,防备也没有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主子这麽想可不行,小心遭人背後捅刀子。”清乐插嘴道。“这後宫的事,我和清云可见多了。以霍贵妃的身份,想给主子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可不是什麽难事,到那时候就麻烦了。”
二月红只是笑,也不答话。
“那怎麽办?我看陛下对主子十分关照,不如把实情告诉陛下,让陛下帮忙……”
“别傻了,锦缎。”二月红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打断她,轻笑出声。“呵,陛下怎麽可能不知道?我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就是寻常百姓也能猜出来,更何况是一国之君?清乐说的没错,这後宫之事复杂得很,我这几日也算是看清楚了。”
他不在意的笑了一笑,伸出手摘下发侧的金步摇,又去摘盘发的几支长长的钗钿。
“更何况,陛下能管得了一次,却管不了千万次。後宫深院,只有自己给自己寻个活路。至於那些想自取其辱的嫔妃们,来就来吧,我可不是柔弱女子……”
“嘘──”清乐连忙打断他,小心地望了望静悄悄的殿门外,才低声道。“主子可莫要再说这话了。此话除了我们四个贴身丫鬟,其他人是万万不可知道的,小心酿成大祸!”
二月红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这才继续道:“你们也别指望陛下了,他哪能顾得了……”
“我”字还未说出口,他蓦地住了口,捏住细长钗钿的指尖被温热的手掌握住,最後一只钗钿被抽出,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散下来。
铜镜里映出的人冲他微微一笑:“怎麽不说了?朕顾不了谁?”
二月红看看收回自己的手指,转身行礼。
“平身。”张启山淡淡道,勾著唇角目光扫过他的脸庞。“爱妃天生丽质,素颜也好看的很呢。”又扫一眼跪在地上颤抖的几个丫鬟。“你们起来吧,都退下。”
“谢陛下!奴婢告退!”
年纪最小的锦缎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还是被绫罗扶起来的,另外三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年纪稍长些的清云颜色还算冷静。
见内殿伺候的几个丫鬟和太监都出去了,张启山唇边带著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才看向面前青丝散落的人。
“你倒是胆大,只是手下的丫鬟胆小了些。”他淡淡开口。
二月红神色愈发平静,不亢不卑地答道:“是草民一人的错,与她们毫无干系,还请陛下责罚草民一人。”
“草民?你可是朕的嫔妃。”张启山哼笑了一声,微微挑眉。
“回陛下,陛下的嫔妃是草民的姐姐唐菱,不是我二月红。”
“是你坐著宫里的车辇,受了朕赐的封号。这熹妃是你,怎麽会是他人呢?”
二月红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望著张启山淡然自若的神色。一时有些心慌。
他这是什麽意思?莫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瞪著对方的眼神有些恼怒。
张启山饶有兴趣地盯著他,微微一笑:“不久前还是一副温顺的样子,怎麽如今忽然换了性子似的?不过朕倒是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二月红蓦地笑了一声,语带嘲讽:“从前是为了代替姐姐,我才作像姐姐那般温顺的模样。既然如今陛下说我就是我,那我就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了,不是吗?”
张启山眼里有了些真正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没错,你这副伶牙俐齿的样子倒是更讨人喜欢。”
他上前几步,挑了二月红的下颌,轻佻地靠过去。
“你就不怕朕假戏真做?”
二月红任他禁锢著也不挣扎,只是脸色冰冷,指甲几乎扎进紧握的手心,声音冷得能结出冰来。
“陛下若真想到那种地步,我也没办法。毕竟陛下手中可掌握著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
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你想激怒朕?”张启山唇边的笑意更加刺眼。“激将也没有用,朕不吃这一套。”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不过朕不会拿唐家威胁你,你尽管放心。”
他松了手。
二月红立刻後退一步,脱离了他的禁锢,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麽。
“时辰不早了,朕就不多留了。爱妃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张启山意味深长的说道,走过二月红身侧时,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昂首走了出去。
二月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才长叹一口气。
这位皇帝远比他想像的要难对付得多。
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放弃为自己谋划一条出宫的路。他绝不可能一辈子像个女子守在这萧墙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