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以前张启山对二月红的关切是不着痕迹的,如今他对二月红的宠爱就是毫不遮掩的。借齐允的话来说,就是“如胶似漆”。
在张启山看来,单相思成了两厢情愿,他自然乐得愉快。而二月红这边,虽然因这份甜蜜而感到幸福,但心里却始终有个梗,挥之不去。
这一天清晨,二月红起得早。洗漱完毕,走在宅院的曲廊,途径庭院,不经意地望见庭院中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仰头看着院中的梧桐树。
二月红心下疑惑,脚步也跟着顿了一顿。
就这片刻的迟疑,那人已经转过身来,对上了二月红的眼。
两人都是一愣。
二月红率先扬起了得体的微笑:“王爷。”
空荡的庭院里别无他人,他也不必担心这样直呼其称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解九冲他点点头,走近。神色却没有前几日那种不自然,反而十分平静。
“早,唐公子。”
二月红一怔,清秀的眉眼舒展开来:“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反而是‘二月红’这个名字跟了我十几年。”他自嘲地一笑。“王爷还是叫我‘二月红’吧。”
解九微笑点头。
“那你也不要再叫我王爷了。既然是皇兄的心上人,也就跟皇兄一样称我九弟吧。”
二月红又是一怔。
这是认可他了吗?
他弯了弯唇角,笑得温和:“嗯,九弟。”
解九抬眼看他一眼,笑容有几分无奈和自嘲。
“说真的,我本以为,是皇兄一厢情愿,只要你没有那个心思,就可以阻止这一场闹剧。只是我没想到,你对他也是有意的。”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扬起头来,目光却是遥遥。“如果将来你们的事被朝臣知晓,皇兄的一世英名便会毁于一旦。二月红,我只问你,你已经决定了吗?”
二月红目光沉了一沉,却没有片刻犹豫,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我深思过了。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绝不后悔这一刻曾面对自己的真心。”
“好。”解九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如炬,令人几乎忘了他还只是个少年。“如果你方才犹豫了,即使是说什么为了皇兄的将来,我也瞧不起你。”
他微微一笑。
“他是位明君,却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我希望他能留住一世英名,可更希望他能为自己活一场!从小到大,他处处谋划、事事留心,才能坐上这把龙椅,才能平定这番天下。但我更希望他能放下这些包袱、自在地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盼望着,盼望着有一个人能让他放下。直到你出现。你,也许就是这个不一样的人。”
“如果到了不得不面对所有人的那一天,二月红,你们两人都不要犹豫。旁人的舆论是旁人的,何必理会?又是谁说江山与美人一定不能兼得?只要你们还彼此相爱,我可以倾尽一切帮你们。”
二月红没有料到解九要说的是这些,眼神有些动容。张了张嘴,有满腔的话想说,而真正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谢谢。”
他顿了一顿,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九弟,谢谢。”
“我也该感谢你,能让他这样快乐。”解九眨了眨眼,这个有些顽皮的动作使他神色间有了些属于少年的稚气。“说真的,我也很喜欢你的性子。倘若你是女子,我说不定会跟皇兄争上一争。”
他又眨了眨眼,说不清几分真几分虚。说完,扬起下颌大笑出声,背手缓步而去。
二月红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神色动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头,微笑开口:“他是个好弟弟。”
“嗯。”
张启山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了他身后,神情十分柔和,在二月红转过身来的那刻拥住他。
“有这样一位弟弟,还有这样一位爱人,我张启山何其有幸?”
二月红微笑着勾了勾唇角,静静地回抱住他。
你我,都何其有幸?
不出一月,一队车驾回到了京城。
圣驾回宫,几宫的宫人纷纷摆驾迎接。
张启山下了车辇,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注意到有几个丫鬟时不时斗胆抬起头来怯懦又焦灼的望他,似乎有什么话急着想说。
“你们几个是哪宫的宫人?朕看着脸生。”张启山微微一笑,道。
既然如此,他就给她们个机会开口。
“回陛下,奴婢们是茴香宫的丫鬟。”一个胆大些的丫鬟抬起头来,咬了咬下唇,跪着挪上前几步俯在他身前,声音里带了哭腔。“求陛下救救主子!救救主子腹中的小皇子!”
张启山眉心一跳,不自觉的蹙了眉,声音也严厉起来:“怎么回事?”
“回陛下,主子……”
“臣妾正要向陛下禀明这件事呢。”福身在一旁的霍贵妃直起身来向他走了几步,柔声道。“莞贵人今儿个一早身子不适,动了胎气。请了御医去把脉,御医道莞贵人这是要早产了,怕是十分危险。六宫无主,无人拿个主意,臣妾一时也不敢擅作主张。幸好陛下您及时回来了!”
“摆驾茴香宫!”张启山当机立断,向一旁候着的太监命令道。又转过头来对着身后一步的二月红安抚道:“朕晚上再去端华宫看你。”
二月红点点头,静静注视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心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几乎低不可闻。
傍晚时分,张启山果然来了端华宫。
二月红见他神色有些疲惫,便知莞贵人早产一事怕是不妙。果不其然,不久,张启山便开口道:“莞贵人早产,诞下龙子便走了。”
虽然已有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二月红心底吃了一惊。
“陛下……节哀。”
他对那位莞贵人的印象并不是很深。见过几面,只记得是个长相平凡、性情温婉的女子。
张启山摇摇头,道:“朕反而觉得平静。莞贵人家世平凡,来自杏林世家。刚入宫时,性子很是温和,朕就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以为她与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并非同属。那时不曾想到,她的城府竟那样深……”
他顿住,不愿再多说的样子,只是叹一口气。
“如今她为诞下朕的龙子而亡,朕也就不想再追究过去的那些事了。”
他看向二月红,神情柔和了下来。拉他坐下,轻轻摩挲着他温凉的手指,有几分温情。
“你喜欢小孩子吗?”
“我不知道。”二月红眨了眨眼,看向他。“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不觉,张启山在与他说话的时候舍弃了那个尊贵的自称。他坦然地与他对视,眉眼间有几分明亮几分缱绻。“三皇子一降生就没了生母,我必要选一位嫔妃来抚养他教导他成人的。他是我的子嗣,与其交给那些颇有心机的女人,不如交给你。你愿意帮我抚养他吗?”
二月红被他的话语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挣开了他的手。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启山含笑看他。
“当然。君无戏言。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他站起身来,霸道又温柔地把他拥在怀中,沉声道。“你知道的,你我不可能有亲生的子嗣。这个时候,三皇子就像是天赐给我们的一个礼物,我们可以把他看做我们的孩子。”
他低头,轻轻摩挲着怀中人的薄唇。
“你不想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吗?”
这是个太大的诱惑。二月红咬着牙心想。这个男人,他太懂得如何使自己动摇。
“但我是男子,怎么像个女人去抚养他?我怕,他长大后知道我的身份,会怨你、怨我。”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不用担心。”张启山弯了弯唇角,把他垂落的发梢挽回耳后。“所有的皇子都会有乳母和丫鬟,你需要的是,引导他,教导他,如何成长,如何做人。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他注视着他,目光灼灼。
二月红心底叹口气:“你就不怕我想那些女人一样嫉妒、怨恨这个孩子,对他做些什么吗?”
“你会吗?”张启山反问。
“为什么不会?”二月红瞪着他。“他是你跟其他女人的子嗣,我不只嫉妒他,还嫉妒他的母亲!”
“嫉妒他的母亲干什么,我跟她做过的亲密举动远远不如跟你来得多。”张启山闷笑出声,语气有几分调笑和戏谑。
这个可恶的男人!二月红心底低咒一声,脸上却不可抑制的泛起了红晕。
“红儿,”张启山正了正色,认真道。“我很高兴你会嫉妒,至少这证明,你的心里的确有我,不是吗?”
他说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十分幸福的模样。
“我相信,你会像对待自己的子嗣一样对待这个孩子。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还是不自信?”
二月红抿了抿嘴角,想严肃认真一些的,却还是失笑了出来。
“真狡猾。”他喃喃道,手指在他胸前画了个圈,
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本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现在却有了希望。这让他怎么能不心动?
这个狡猾的男人,总是能戳中他的软肋的。
第二十回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天降祥瑞麒麟起,中秋月圆人不圆
第二十一回天降祥瑞麒麟起,中秋月圆人不圆
整个夏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转眼,就要入深秋了。
执意下旨将出生不久的三皇子过继给正蒙圣宠的熹妃抚养。二月红不会知道这在朝堂、在后宫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下一辈正属“瑞”字辈,张启山为这孩子赐名“瑞麟”。张瑞麟,意在“天降祥瑞,麒麟护体”。
小小的男婴由两个乳母、四个丫鬟轮流伺候,房间安排在了端华宫。二月红几乎每日清晨和黄昏各一次去看他,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
屋子里,张瑞麟睡得正熟,几个月大的婴孩软软糯糯,十分惹人怜爱。
二月红坐在一边静静看他,见他这副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伸出葱白的指尖不轻不重的戳了戳小孩软软的脸蛋。
小孩动了动,却没有醒。只是粉嘟嘟的嘴张开,还不会说话,只有些口水开始往下流。
二月红忍不住弯起了清秀的眉眼,怜爱地拿手帕给他擦了嘴角的口水。
收回手帕,他却不禁分了神。
娶一位门当户对、贤良温淑的妻子,生一对儿女。两年前的他,还想着自己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这样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
现在的他,却在皇宫里,以女子的身份,抚养着自己所爱之人的孩子。
不禁感慨,人生竟会有如此莫测。
他低下头,淡淡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张启山与一个女人的孩子,想到这里,他心底还是会有些别扭。他没有那么无私,认为有了爱,就应该包容他的一切。
他知道,这是嫉妒,他在嫉妒,这是不对的。
但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停止难过、停止这些纷杂的思绪。
虽然张启山没有说,但他是知道的。自从向他表明了心意之后,张启山就没有再碰过那些嫔妃们了。
这对她们是一种残忍,二月红知道。但是他无法否认心中的甜蜜和窃喜。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至少,对爱很自私。所以他装作不知道,什么也没有说。
好像,自从爱上张启山,他就变得不像他了。二月红心地苦笑,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孩子的脸上摩挲,神情却不自觉地温柔了。
虽然这个孩子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将对心中自己儿女的爱都灌注到了他的身上。他真心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安然长大,又是一个翩翩少年。
这样想着,忍不住就眼带了笑意,二月红俯身,轻轻在张瑞麟小小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充满爱护的意味。
然后才起身,离开。
出了屋门,二月红注意到庭院里的梧桐树下已堆了几层枯黄的落叶,被有些凉意的风吹起,打着卷再落下。
秋风扫落叶,难免有了些凄凉之意。
这样想着,他唤来一旁伺候的小太监。
“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扫吧,看着心凉。”
他说完,又侧目看看院中的落叶。
月缺又月圆,不觉就到了十五中秋。
本是团圆佳节,却不知这后宫深处,有几人能团圆。
宫中摆了中秋盛宴,二月红实在不喜这种喧闹的宴会,便借不胜酒力之辞提前离开了宴席。
回到端华宫,他遣退了丫鬟们,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摆下佳酿。
十五月圆,皎洁如玉的月悬在夜空,洒下一地月光,在地面投射出斑驳的树影和月白的光斑。
月色下,一人站在长廊边,微笑开口:“独饮独酌,未免无趣。”
“谁说我在独饮独酌?”二月红回头望向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张启山,弯起清秀的眉眼微微一笑。“我在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宴席来这里?”张启山含着笑意问道。
“那你又为何来了?”二月红反问,唇边的笑意有几分狡黠。他摆好酒盏,向张启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张启山不禁弯了弯唇角,顺着他的意坐下,目光在他脸庞打了个转。
“若不是你,我怎会来?”
他与二月红端起酒盏,杯盏轻轻相击,相视一笑,饮下美酒。
“良辰,美酒,佳人。此刻是一应俱全了,何其荣幸?”张启山指节随意的扣着石桌,神色闲适。
“我可及不上‘佳人’。”二月红扬眉一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恍。
张启山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二月红轻叹一口气,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呢?”
见张启山不解,他微微一笑:“你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他这话说的古怪,但张启山听懂了。“你我明明才相识不过两年……”
张启山忽然低笑了一声,打断他:“不只两年,红儿。”
二月红一愣,看向他。
“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我却忘不了,”张启山微微一笑,将往事缓缓道来。“你救了我一命。”
“十六岁那年,我还顽性未减,偶尔会与九弟一同溜出宫外。那一日,正值民间庙会,不料与九弟走散,更不走运的是,当时三皇兄一直视我为威胁、派了杀手想趁此除掉我。我那时已武艺小成,拼着一口气冲出了包围,躲进了人群中,却还是因失血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就发现我在一间小屋里,外面不断传来锣鼓的敲打声,是个戏班子。而我的床边,趴着一个十一二岁、十分清秀的男孩子,睡着了。是他救了我,又守了我一天一夜。”
“我醒来后问他姓名,想回宫后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却说不求我的报答,当初相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命不顾,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问我是谁。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他姓唐。”
“醒来的第二日,我的人便找到了我。回宫之后,我百般打听,才知道那个戏班子名叫‘庆徵’,戏班子里唯一姓唐的男孩子,是唐大人的次子。”
他抬起眼,眼睛里是温柔的笑意。
“就是你,二月红。”
他说完,却见二月红怔怔垂着眸,并没有半分惊喜的样子。
“……红儿,你不高兴么?”
二月红抬起头来,眼神中有着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所以,我进宫一事,不是偶然,对么?难怪总觉得你像是一直纵着我,原来是因为这个……”
“的确,不是偶然。”张启山坦然道。“可以说,这是我谋划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