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教堂位于村子中心——确切地说,村子的中心是一个小广场,教堂位于广场的北方。广场中央有一个战争纪念碑状的建筑,被半掩在还没有撤去的圣诞树后面,周围张挂着彩灯。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但彩灯已经亮起来。它们发出的光芒与教堂的彩绘玻璃彼此辉映着,仿佛珠宝闪烁着光辉,投射在广场上被人们踩了一天而压实了的,硬邦邦、滑溜溜的地面上。
广场周围的几家店铺正在打烊,店主将相熟的老顾客一直送到门口才笑吟吟地道别。人们走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的面孔被街灯短暂地照亮。最后一位离开的邮局职员锁上铁门,随后穿过广场走进对面的酒吧。酒吧门开关时传出里面片断的笑声和流行音乐。而像是应和一般地,小教堂里钟声响起,随后里面的人们唱起了颂歌。
一阵魔法波动,伴随着空间扭曲造成的轻微的空气振动。随后一个穿亮紫色斗篷的高个儿男人出现在广场边的街道上。他的出现显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对年轻的麻瓜夫妇手挽着手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脚步甚至没有为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而稍微顿上一顿。
而高个儿男人也没有对这一点感到惊讶。他伸手整理了一下斗篷,将兜帽掀到身后,这个动作使得可以看到他留着长得足够塞进腰带的银色的胡须和头发,也可以看到他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袍,上面似乎有许多银色的星星在闪烁。他的靴子是大红色的,皮面上配着崭新的、铮亮的黄铜搭扣,鞋跟至少有两英寸高——这样的鞋跟让人的第一感觉是走起来的时候一定会噔噔噔直响,特别是在此刻这种被踩得相当硬实的雪地上。然而高个儿男人动作却异常地轻巧……他穿过广场,走向广场中心的纪念碑,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当他走近那块纪念碑的时候,它起了变化——不再是一块刻满名字的方尖石碑,而是变成了三个人的雕像:一个头发蓬乱、戴着眼镜的男人,一个长头发、容貌美丽善良的女人,还有一个坐在母亲怀中的男婴。雪花落在他们三个的头顶,像松软的白绒帽。
高个儿男人在雕像前抬起头来。他凝望着那对年轻夫妇的面庞。他的目光随后转向女子怀抱中的婴儿,注视着婴儿快乐的面容和光洁的前额……一声轻轻的叹息从银色的须发间逸散出来。
他在雕像前安静地站立了约五分钟,然后才向教堂的方向走去。当他走过广场和教堂间的街道,雕像变回了战争纪念碑。
高个儿男人走近教堂。他可以听到颂歌的歌声越来越响。然而他并没有走进礼拜堂,而是走向教堂背后。墓地入口的窄门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就像是有一只看不到的手将它推开。男人站在门口,看到面前滑溜溜的小径,以及小径两边未经踩踏的深深的积雪。
又是一声叹息逸出,但更轻,同时也像是随着叹息,人的心头放下了某些沉重的东西。男人从雪地上穿过去,贴着明亮窗户下的阴影绕向屋后,身后留下深深的沟印。
教堂后面,一排排积雪的墓碑伫立在淡蓝色的银毯上。彩绘玻璃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红色、金色和绿色光斑,这些点缀让墓地看起来也稍稍多了些生气……不那么恐怖阴森。他以一种很轻也很快速的步伐向墓地深处走去,掠过一排黑色、青色的大理石雕刻的墓碑,最后停在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墓碑前。
不需要凑得很近就能看清这座墓碑上的铭文,因为它似乎在冬夜中微微发光:
詹姆·波特 莉莉·波特
生于1960年3月27日 生于1960年1月30日
卒于1981年10月31日 卒于1981年10月31日
最后一个要消灭的敌人是死亡。
“最后一个要消灭的是死亡……”在舌尖上轻轻念动着这句话,他向墓碑深深弯下腰。随后他站起身,拂去了几乎和白色大理石混为一体的积雪;又将手伸进了紫色斗篷的口袋,在口袋里翻找了几秒钟后,将一束冬青和百合的花束轻轻放到墓碑前。
“保佑那个孩子……虽然这并不容易,但是保佑他。”
明亮的蓝色眼眸凝视着墓碑,男人用恳求、同时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口吻低声说道。而后他直起腰,转身,向相隔一排的墓碑走去。
他的脚步开始变小,并且,越来越慢。但到最后他停在了一块黑乎乎的石碑前。
不必弯腰低头,高个儿男人,巫师阿不思·邓布利多也可以在头脑中清楚地描绘出墓碑的图形和上面的铭文——在那块结冰的、青苔斑驳的花岗石上,刻着坎德拉·邓布利多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以及她的女儿阿利安娜的。还有一句格言:
珍宝在何处,心也在何处。
邓布利多深深吸一口气,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比面对十二条发了疯的火龙更艰难。他向母亲和妹妹的坟墓深深地弯下腰去,并将一束白色鸢尾和马蹄莲的花束放到墓碑前——
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邓布利多惊讶地发现,在墓碑前方躺着一只小巧的花环:不是那种通常的、随处可见的圣诞花环,可能由任何一个到这里扫墓的麻瓜或者巫师偶然留下;而是用金针草和葫芦花编织的花冠,可以为圣亚尔加迪斯祈祷纪念的诚恳奉献——圣亚尔加迪斯之花,象征纯洁的花朵,同时也是出生在1月12日的阿利安娜的生辰花。
邓布利多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它跳动得过于剧烈。
风从墓园上方刮过。
邓布利多没有动作。他没有改变姿势,尽管伸着手、半弓着身子僵在半空的样子很奇怪,而且对于身体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他也没有发出声音,当他听到慢慢停歇的风声中有皮靴踏过积雪,速度不快但沉着稳定地向自己走来。
一双深棕、近乎于黑色的皮靴进入邓布利多的眼帘。随后是一只手,从深蓝色的、绣着金丝刺绣的斗篷下伸出来。这只手纤长而骨节分明,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苍白皮肤紧紧裹在上面,显出一种令人刺目的瘦削。然而这只看起来瘦削的手却异常有力,且透露出手的主人的强烈意志——邓布利多看着这只手轻巧但坚定将花束从自己的手中抽离,与那只花环并列地放到坎德拉·邓布利多和阿利安娜的墓碑前;然后扶上自己的手腕,带动自己的身体慢慢直起,直到时隔46年之后,盖勒特·亚历桑德罗·格林德沃的面容再一次跃入自己的双眼。
金发蓝眸的巫师松开了握着邓布利多的手。但是盖勒特·格林德沃并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转头凝视墓碑:“……珍宝在何处,心也在何处。”
“心也在何处。”邓布利多低声重复,他的目光同样转向了母亲和妹妹的墓碑。
“好久不见,盖勒特。”
“你也是,阿不思。”
***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们两个像傻子一样站在雪地里整整三个钟头,把自己冻得感冒,但结果除了问好之外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巴希达·巴沙特一边唠叨着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非常矮小,佝偻的身子、青紫带斑的指节和眼窝四周深深的皮肤皱褶都强调出她的年龄。然而这一切显然都不能阻止她做某些什么的强烈意愿。她迈着蹒跚的脚步在房间里到处搜寻蜡烛、毛毯或者其他自己希望找到的东西,然后抱着这些摇摇晃晃地回到壁炉前,将它们堆到一只不大的茶几上。
“孩子……毫无疑问。无论到什么样的年纪,个头儿有多高,男孩始终都是男孩……”她唠叨着,从茶几上那一大堆里翻出一只带盖子的玻璃杯和一方手帕,“拒绝量体温……呔,就算我用手都知道你们烧得不正常!所以现在你们没有权利再拒绝一只冰袋——巴希达还没有老糊涂,她知道现在什么对你们最好!”
壁炉前,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分别躺在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柔软温暖的毛毯。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郁闷和无奈:在这样的年纪被当成不懂事的孩子照料,这毫无疑问是一生仅有的尴尬经历;但面对巴希达·巴沙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年龄或是辈分,除了接受她的慈爱和关怀,他们都没有其他任何选择权利。他们现在只希望去厨房配制简易的感冒药剂顺便煮热茶的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尔,能够快一点返回到起居室——现在只有他才能安抚住巴希达亢奋的神经,让她从亲人故旧相见的惊喜和对这些“年轻人”“向来”缺乏宽容圆滑的处事的担忧和气恼中平复过来。
梅林、盖拉德丽,或者其他什么神明听到了他们的心声:黑发绿眸的青年很快带着托盘出现在房间门口,因此他得以及时阻止巴希达将一块足有鬼飞球大小的冰块直接放到阿不思·邓布利多的额头上。
“能把装砂糖的糖罐拿给我吗,巴希达?我不知道它放在哪儿。”
“糖罐?”年老的女巫立刻停下动作,她急匆匆地穿过房间前往厨房,甚至没有注意到佩弗利尔用一个无声的漂浮咒接住了她随手放开的那块冰。很快走廊上传来她的脚步声,然后厨房里发出一阵翻找东西的轻响。
黑发绿眸的青年巫师微微一笑。他让悬浮在空中的冰块落进茶几上那只大号的玻璃杯,然后将杯子连同茶几上那一大堆统统移到起居室另一头的写字桌上。他把托盘放上了茶几。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都看到托盘里,在茶壶和两只装满了淡绿色药水的玻璃杯旁边,端端正正搁着那只与茶壶配套的中国式彩瓷糖罐。
“真是可爱。”霍格沃兹的校长说,明亮的蓝眼睛里闪烁出顽皮的光芒。“但是哈利,你确定厨房里只有这一个糖罐?”
“我留下了另一个装蜂蜜的,也许巴希达一会儿会把它拿过来。”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尔微笑回答。他随即将感冒药剂分别递给两人,“味道可能有些古怪。不过亲爱的老路易斯先生,我是说,我的管家向我保证过,这是在最简易条件下能够制备的最强效药水。”
对佩弗利尔的解释邓布利多点头,“路易先生,是的,我记得。”他端起杯子,将它凑近到眼前,似乎对药水的颜色和状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与他相对,坐在茶几另一边躺椅上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则是对着手中的玻璃杯发出深深的叹息:“这固然是最强力,而且见效最快的感冒药水……但同时也是最难以下咽的一种,哈利。”
青年巫师微微挑起了眉,随后露出微笑。对这种默认完全无可奈何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只能苦笑着向“病友”示意性地举一举杯:“健康。”
“健康!”阿不思·邓布利多高高兴兴回应,然后像喝酒一样将药水一饮而尽。“我想现在我需要蜂蜜……”他苦着脸,“巴希达还没有从厨房回来?”
在两人喝药的同时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尔已经动作轻快地在中国彩瓷的茶杯里倒上茶水,并在其中一只茶杯放进两块方糖。“确实,用蜂蜜调味会比用砂糖更好。而且配上加入一点牛奶巧克力和甜酒的软曲奇,会是一顿完美的夜宵。”他直起身,目光在两位年长者面孔上来回转过,“那么,我去厨房,和巴希达一起?”
他并没有真的询问两人的意思。哈利·佩弗利尔说完微微欠身,在他们中任何一个开口说话之前转身离开了起居室,并随手带上了房门,留下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单独呆在房间里。
“哈利……似乎很擅长和年长者呆在一起?”
在安静了几分钟后,阿不思·邓布利多首先打破了沉默。“巴希达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记不住新的名字和面孔。但她看起来显然喜欢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凝视着佩弗利尔方才带上的门,而没有转向交谈的对象。
“巴希达有一点儿混乱,她其实分不太清他和老狄休斯。”盖勒特·格林德沃回答。和邓布利多一样,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不过是的,她喜欢哈利,也记得他的姓名。”
“他和老狄休斯长得确实相像。”邓布利多轻声说,“他的离开是一个损失,狄休斯·格林德沃……但幸运的是他留下了哈利——他是一个杰出的青年,最优秀的巫师,继承了老狄休斯的血脉,无愧于格林德沃这个古老而意义不凡的姓氏。”
“也无愧于佩弗利尔。”
像是突然有一阵冷风吹过,邓布利多身子缩了一缩。他慢慢转过蓝色的眼睛,“佩弗利尔……伊格诺图斯·佩弗利尔?”
轻轻点一点头,盖勒特·格林德沃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他在空中虚画几笔,指尖带动一道淡淡的金色光芒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符号,“老魔杖,回魂石,隐形衣——佩弗利尔。哈利,他是一个格林德沃,但同时也是伊格诺图斯的后代……所以,他回到这里。”金发蓝眸的巫师稍稍顿一顿,“他和巴希达聊了很久,关于那些她知道、整理和猜测的佩弗利尔的故事传说和可能事实,伴随着一叠叠书、笔记和下午茶——”
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声音发生了一些微微的变化。阿不思·邓布利多似乎能够透过他的声音看见那些图景,看见明亮的起居室里渊博的女巫和好奇的少年,他似乎可以看见少年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天空般明朗的蔚蓝……但随即一块残破的石碑跳进他的脑海,被大雪覆盖的墓园图景重回眼前;那块古老的,因为风化和上面生长的青苔以至于几乎看不清名字的石碑上,名字下方三角形的记号却依旧清晰。
邓布利多稍稍裹紧了盖在身上的毛毯。他并不觉得冷。事实上,巴希达·巴沙特的起居室非常温暖,而且就在他的身侧,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着,木炭不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十几分钟里,它构成了起居室里唯一的声响。
最后,邓布利多伸出手,从茶几上的托盘中拿起一只茶杯——他记得黑发绿眸的青年在里面加了两块方糖。他喝了一口,惊讶也不惊讶地,发现哈利·佩弗利尔在茶杯上面施放了一个保温的咒语。这份意外的温暖舒适让他一时忘记了通常的礼仪,因而听到茶水吸入口中、冲下喉咙发出的一连串大响。
霍格沃兹的校长,银发蓝眸的巫师露出苦笑。
“我曾经梦想过这个,”他听到身边一声轻轻的叹息,但随即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声音恢复了平稳沉静。邓布利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一次停顿,就像之前在母亲和妹妹的墓碑前看到那只花环的时候一样。
“我曾经梦想过这个,阿不思。”盖勒特·格林德沃重复了一次,“在我们实现了伟大的目标,建立起一个强大、稳定、完美的巫师统治的世界之后,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躺在壁炉前的躺椅上,享用和医师们制定的健康作息表背道而驰的额外加餐。配合协作、同医师们的斗智斗勇将是我们暮年生活的最大乐趣;而从他们那里争取到任何一个额外的糖球,或是一口超过剂量的甜酒,都会带给我们和得到整个魔法世界一样巨大的成就感和快乐。”
邓布利多感觉到喉头发紧,他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你从没有告诉过我……盖勒特,从来没有。”
“因为那时候我为我自己感到愚蠢和可笑,在那样意气风发、少年轻狂的时代,却有一个应该属于真正的老人的梦想。”
盖勒特·格林德沃淡淡地笑一笑,邓布利多听到笑声中由衷的自嘲。“而在我亲手毁掉我们携手并进的可能之后,阿不思,我为依然无法抛弃这种梦想、更允许自己始终抱持这种奢望感到羞耻——有些错误是无法被原谅的,不是吗?阿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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