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活着的。
罗岳钱包里那张照片带给他的不安在姚容的催化下一点点消散。
所以,即使知道她是别有用心的接近自己,也还是选择了无视。
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不会有什么坏心的。或许她只是单纯喜欢自己而已。高梨这么告诉自己。
而且,仅凭她一个弱女子之力,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什么毁灭性的伤害。
那时的高梨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的。一旦碰上,必将坠向万劫不复。
失去了戒心的狐狸,总是很轻易就掉进陷阱。
何况他面对的,是另一只更加阴险的狐狸。
而且这只狐狸,正是罗岳的那根软肋。
这只名叫花实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打乱了他的生活,踩着一路鲜血,微笑着向他攻击过来,试图夺走他身边所有的温暖,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狂妄而又强大。
这场仗,还没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因为花实是罗岳的软肋。
而罗岳,是他高梨的软肋。
所谓软肋,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情字。
友情,亲情,抑或爱情。
明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心底却还是隐隐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罗岳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希望罗岳跟曾经为了毒贩男友毅然背叛正义的女孩不一样。
然而,当他们第一次来到傅氏私立医院,在走廊尽头看见花实的身影时,罗岳选择了跟高梨撒谎。
高梨审视着神色不安的罗岳,问:“小岳,你看见什么了?”
只要罗岳回答“我好像看见我妹妹了”。
只要罗岳这么回答。
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他不会设计抓来花实,更不会用银针戳瞎她那只恶魔之眼。
他会把自己的推理一五一十的告知罗岳,然后跟罗岳一起通过正确的法律途径逮捕花实。
然而——
“没什么,”罗岳平静地回答,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瞬间,罗岳的身影仿佛跟死去女孩的身影重叠了。
女孩冲高梨得意的笑,不停重复道:“我早就说过的吧,我早就说过的吧……”
即使罗岳紧紧抱住他,温柔的吻向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永远不会离开的”。
总有一天,也还是会离开的。
总有一天,还是会站到恶魔那边的。
与恶魔共伍,不是被恶魔活活吞噬,就是最终被同化成恶魔。
而能拯救罗岳的,只有他高梨。
既然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选择恶魔,那么我只需让恶魔不再是恶魔就行了。
致使恶魔杀人的是恶魔之眼,那么我只需毁掉花实的恶魔之眼就行了。
即使你会因此憎恨我。
如果我们两人注定要决裂分离,我宁愿先踏出那一步的是自己。
比起我怨恨你,我更希望是你来怨恨我。
所以,在你被恶魔迷惑心智、选择背叛我之前,我决定先一步背叛你。
在心底下了这个决定后,夜晚的梦境开始变化。
梦中的罗岳看上去很陌生,望向他的眼神充满嫌恶,他想靠近罗岳,罗岳却冲他举起了手中的枪。
“你不会开枪的,小岳。”他冲罗岳笑。
砰地一声。
黑暗中渲染开一朵血红色的花。
他在一片血色中艰难地向罗岳伸出手,罗岳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这只是梦。
明明只是梦。
可为什么梦醒后,你却真的冲我举起了手中的枪?
为什么,你望向我的眼神,跟梦中一模一样?
因为我正举着手上的银针,刺向你宝贝妹妹的眼睛么。
那么,就连着她的舌头一起剪掉好了。
她的右眼不知所踪,或许有一天会再出现,到时候她就会再去杀人,如果把舌头剪掉的话就万无一失了。
没了舌头,就算她有无数双恶魔之眼,也开不了口,杀不了人。
然后,砰地一声。
你开枪了。
不过并不是对准我的脑袋。
我该庆幸么。
被打中的左胳膊在剧痛之后慢慢失去了所有知觉。
大概是废了。
你渐渐远去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慢慢沦为一片黑暗。
再度醒来时,眼前只剩下哭的梨花带雨的姚容。
人在命悬一线时,是不是都会下意识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救命稻草?
明知道这根稻草,就是致使自己沦落至此的关键武器,可还是情不自禁紧紧抓住了她。
姚容没日没夜的守在自己的病床前,讲并不好笑的笑话给他听,带各种各样的果冻给他吃,眼睛里明明满是泪水,却强撑着扮鬼脸逗他笑。
于是,情不自禁的,把心里话全部讲了出来。
她到底是敌是友,都不重要,只想倾诉给她听,只想她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姚容哭着抱住自己时,几近崩溃的内心像是被净化了,慢慢平静下来。他紧紧抓住姚容的胳膊,仿佛生怕她跟罗岳一样突然消失。
可终究还是消失了。
身边所有的温暖,都消失了。
高梨清楚地记得,与姚容第一次见面时,姚容找他算命,问她还能活多久。
他随口胡诌道:“你会长命百岁。”
然而谁又会真正长命百岁。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死神就像无所事事的小孩子,总是时不时跑出来拉一个人过去陪他玩。而一旦被拉过去,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今天可能是你被拉过去陪他,明天也可能是我。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估量的东西。
只是没想到,姚容会去的那么快。
从第一次见面,他们就在互相欺骗,她故意接近他,他假装不知道她是故意接近他。
相识于欺骗,最终却死于真心。
因恶魔而生,最终却因正义而死。
“我会保护你的。”他曾经握着姚容的手坚定无比的说。
他干警察数年,保护过很多人,并且试图保护更多人。
到头来,却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高梨从不相信警察既是正义,他年幼丧父,母亲一个人辛苦养育着他,年轻漂亮的寡妇总能吸引村子里那些地痞流氓的目光,母亲察觉到每天下班路上都有人跟踪自己,便打电话报了警。可村里公安局的说法却是,没有证据证明被跟踪,没有遭遇人身伤害,警察管不着。终于,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年幼的高梨再也没等回母亲。那天晚上,高梨趴在窗口,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直到雨停,天亮,几个警察才带着母亲的死讯敲开他家门。
“小朋友,警察叔叔一定会很快抓到凶手的。”
“警察叔叔会帮妈妈报仇的。”
他们脸上带着怜悯和所谓的正义,弯下腰安慰高梨。
“抓到又怎么样?”年仅十岁的高梨抬头直视着面前穿着警服的男人,目光中充斥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寒意,“抓到凶手,妈妈就会复活吗?”
明明可以预防的。
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他的母亲,死于阴险邪恶的凶手之手,更是死于那帮无能警察之手。
警察并非正义。
高梨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
可唯有警察这一行,能够充分贯彻属于自己的正义。
在受害人受到伤害前,先一步毁掉施害者。
而那些妄图对无辜人们施加伤害的凶手暴徒,不过是被上帝遗弃的、内心畸形、散发着腐烂恶臭的怪物。
而怪物的下场,唯有永远被困在黑暗中,饱受痛苦的死去。
这就是高梨一直以来信奉的正义。
即使这正义,让他错杀了昔日好友兼搭档,终日活在梦魇中。
即使这正义,让他与罗岳之间曾经坚定的爱动摇决裂。
即使这正义,间接害死了姚容,让绚烂美丽的花朵活生生腐蚀溃烂。
也必须坚持下去。
不得不坚持下去。
☆、欢迎来到地狱
鲜血与绝望创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花实趴在医院楼顶的栏杆上,注视着刚刚从窗口一跃而下摔落在水泥地上的病患,轻声说:“第一个。”
不一会儿,又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拉开窗户,机械的跳了下去。
“第二个。”花实扬起嘴角。
当花实数到第五个时,终于看见了带着一班武警匆匆赶到医院门口的罗岳和高梨。
“哥哥,”花实伸手捂住胸口,感受着跳的飞快的心脏,“欢迎来到地狱。”
罗岳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楼顶的人影,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罗岳知道,那一定是花实。
“这里交给我,你去见她吧。”高梨说。
罗岳心下一紧,转头望向高梨。
高梨接着说:“我调查了小姚容的关系网,她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潜意识受到过她的催眠。她被害后,那些曾经受过她催眠的人,全部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罗岳心一沉。
“总是多给小姚容一块饼干的院长、考得再差也总是让小姚容顺利过关的老师、轻松就让小姚容通过面试的老板,等等等,在小姚容去世之后,都遗失了被小姚容催眠时的记忆,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特殊对待小姚容。”
“也就是说,”高梨注视着表情呆滞的罗岳,“只要下达催眠命令的人死了,被催眠的人就会自动恢复意识。”
只有花实死了,那些被控制了意识的病患,甚至包括医护人员,才能停止自杀。再多的武警也只能暂时克制被催眠者的行动,稍一疏忽就会酿成人命,况且他们面对的,是满满一整栋病房楼的人。
“要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吧,罗警官?”高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会去劝她。”罗岳表情坚定,“劝她撤销对那些人的自杀指令。”
高梨没有说话。
罗岳从高梨眼中看出了他对花实的不信任,他伸手拍拍高梨的左肩:“这一次,我绝不会忘记作为一个警察应当信奉的正义。”
高梨低头看了眼罗岳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带着武警们转身离去。
罗岳怔愣地看着高梨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而又冷冽。那不是他熟悉的高梨。他所熟悉的高梨,应当无论何时都洋溢着灿烂的笑脸,无忧无虑的吃着果冻,对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才对。
无论自己怎么凶他瞪他,他都只会瞪大眼睛扮无辜,然后没心没肺的继续吃果冻。
而这一切,在自己朝他的手臂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那个高梨笑着跟自己说“你看起来很可靠,我们以后做搭档好不好?”的从前。
那个高梨总是半夜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可怜巴巴的说“我做了好可怕的噩梦,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的从前。
那个高梨轻轻吻向自己的唇,柔声说“我绝不会离开小岳”的从前。
已经支离破碎的心,还能拼接回原来的模样吗?
罗岳一步一步踏上通往楼顶的阶梯,缓缓推开楼顶的大门。
正好数到第十个跳楼者的花实转头与罗岳四目相对,在看清了罗岳的打扮后扬起灿烂的笑容:“哥哥穿警服的样子真好看。”
“为什么?”罗岳艰难的维持站立,身体发着抖,声音也发着抖。
“为什么?”花实露出困惑的表情,仿若天真无知的孩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残害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什么明明给你机会了还不知悔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罗岳再也支撑不住,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重重撞上水泥地,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花实歪着脑袋,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
“大概是因为,上帝太偏爱我了吧。”花实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所以他才会赐予我一双天生的恶魔之眼,才会从小就夺走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才会把我关在暗牢整整十二年,才会让我沦为变态教授的实验品,才会让我变成今天这个永远都长不大的怪……”
“这些都不是借口!”罗岳嘶吼着打断了花实,那些他连想都不敢想象一下的遭遇,他不忍心再听下去,声音越来越虚,“……这些不是让你残害无辜生命的借口。”
没有人教过我啊,哥哥。
没有人教过我,杀人是不对的啊。
爸爸,妈妈,甚至哥哥你,在我最需要被教育和呵护的年纪,全部都离我而去了。
我只能自己教自己。
我教给自己如何在阴冷潮湿的暗牢存活整整十二年。
我教给自己如何应付变态教授手里一支又一支的针剂。
我教给自己如何适应黑暗,如何在绝望中生存,如何靠发霉的食物和饮料度过每一天。
“哥哥,你错了,我并不是在残害无辜生命喔。”花实轻声说,“任何活的比我幸福的生命,都死有余辜。”
“清醒点吧,花实。”罗岳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枪,挣扎着对准了花实的脑袋,“我现在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命令你,马上撤销对这栋楼的人的自杀指令。”
花实像是没看到对着自己脑袋的那把枪,天真烂漫的笑着:“哥哥,还记得那个强暴妈妈的坏蛋上司吗?”
罗岳眼神一滞。
“没错,我的亲生父亲。”花实触摸着自己右眼的绷带,“我一直在想,自己这双眼睛,会不会是遗传自他呢?”
“所以我去找他了。不过他没什么特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暴发户老头而已。”
“他好像已经忘了妈妈了,听我提起后,缓了好一会儿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皱着眉赶我走,还骂我小独眼龙。”
“然后我就杀了他。”
“当然,我并不是因为他骂我小独眼龙才杀他的喔,我没那么小气啦。我一开始就准备杀他了。”
“我注视着他那双不耐烦的眼睛,说,把你身上那个用来强暴我妈妈的东西,切下来吃给我看。”
“然后他就乖乖从厨房拿了把菜刀,当着我的面,一刀切下了他下面那个脏东西,他痛的在地上打滚,一边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边把那东西塞进自己的嘴巴咀嚼,我站在一旁注视着那滑稽的一幕,笑得停不下来了。”
“呐,很好笑吧,哥哥?”
罗岳握枪的手发着抖,他深深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发出清脆笑声的妹妹,心中有根弦,在濒临崩断。
傅氏私立医院的病员集体自杀行动,在进行到第二十二个后,被紧急终止。
高梨调动了全局的警力,封闭了病房大楼的每一扇窗口,用麻醉枪勉强制服了所有躁动不安的被催眠人员。但仅是这样远远不够,只要催眠指令一日没解除,这些被麻醉的病员醒来后就永远会闹着要跳楼自杀,把这些有身体疾病的患者用武力束缚住根本不是长远之计。
已经破罐子破摔的花实,真的会乖乖听从罗岳的劝说取消自杀指令吗?
如果花实执意不肯就范,罗岳真的会下得了狠心杀掉自己的妹妹吗?
虽然有太多顾虑,可高梨最终还是决定把她交给罗岳。
自己的妹妹犯了错,应该由做哥哥的去纠正和解决。
这一次,他决定相信罗岳。
即使罗岳曾经被亲情迷惑心智,甚至朝自己开了枪,高梨也依然相信他。
因为这些都是在高梨预料之内的。
高梨很早就明白,他们不过只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普通的凡人而已,他们都会被亲情、友情和爱情迷惑心智,从而遗忘自己的原则和信念。
每个人都会犯错。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犯了错都有被原谅的机会,但只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