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麽都没有了。
他想过要逃想过要反抗,但没有经过太久的时间他就知道那些全部都是多馀的。他还想过要自杀,但先不论被允不允许,他只要一想到妈妈当时那句你要好好的,就怎麽样也下不了手。
爸爸、妈妈。他只能不断地要自己记住。好像在身体不是自己的时刻,记得再多一点,他就不会忘了自己的名字。
就算他已经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他也偷偷地想着凌云,想着曾经有的时光。好像多想一点,痛苦的时光就更容易熬过去。
後来他也不再那麽痛苦了。当一切都如槁木死灰的时候,连疼痛也会跟着麻痹。
他变得乖顺,知道主人想要什麽,永远可以表现得恰如其分,他的身体的确也在训练之後变得喜欢那样。
他的乖巧换来他在空闲的时间,可以有书可以看、有音乐可以听,他终於像是完全适应了那些。
这种模式又继续下去,他甚至连逃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没有想要离开,一辈子都回不到从前或许更好。他难以想像若有一天他终於挣脱了这把他困绑得这样紧实的牢笼,他要怎麽过活。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也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患者之一,只是他对他的主人没有爱。爱这个东西他想他已经不知道是什麽。他变得很漠然了。
但或许也是相似的原因,他对他的主人其实也没什麽恨意。或许他的恨意都存在别的地方了。
就因为这样,他的乖巧非常真实,他跟着人在澳门的主人去几次日本,明明就是他另一个故乡,他爸爸的家。
爷爷奶奶不知道还在不在?他完全不敢想。也许他只要偷到一个空闲拨通电话出去就可以知道,但他害怕冒这个险,他不想害到想念的人,所有跟黑道牵扯上的东西都不简单,他已经懂得太多。就算那麽近,就算他拥有日本身份,他也从来没有想要逃跑,甚至呼救,他失去了走向不可知未来的勇气。
没有想到的是,後来一场在日本饭店的火改变了一切,人的本能让他想逃,但他的绝望却让他只想死去。他好像喊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没喊。他似乎说了他的名字,又好像什麽也没有说。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想着,若是这麽多年的经历,全都也只是梦那该有多好。
真不想醒。他真不想要再张开眼面对些什麽,却还是醒了过来,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眼前、眼前是……爷爷、奶奶?
苍老了很多很多,但他不会认不出来的,爷爷奶奶。
爷爷很冷静,什麽也没跟他多说,奶奶温柔地对他笑着,说着欢迎回来。他眼睛一涩,软软地说着我回来了。
却已经是六七年的时光。
他问了爸妈的事,换奶奶眼眶红了,而爷爷的眼里也有着泪光,两个人都要他先休息再说。後来他才慢慢地知道,妈妈那之後回到家发现他不见了,不知道为什麽原因,妈妈也消失了。找遍娘家,娘家说的理由荒唐得可笑,说是什麽妈妈因为爸爸走了太伤心了,误杀了他,人也走了。
爷爷奶奶当然不信,但连台湾警察都没有办法了,他们两个无助的日本老人家又能做些什麽?找不到他们母子就是既定的事。
火场里,听说他一直喊着他的日本名字,像是无论如何还是要自己记得自己曾经是谁。被救出来身份确立之後,警方找来他的爷爷奶奶,他终於重获自由。
的确不用再害怕了,他想那场火说不定也是一场计谋,总之他後来发现他的主人在没有很久的之後被手足斗垮了。
然而他的过去是瞒不住的,他没办法瞒爷爷奶奶,只能把事情尽量说得很轻松很简单,就算他实际上是日日夜夜都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真的重新呼吸新鲜的空气,他时常觉得自己太脏肮,根本不配。他想死。但看着这两个爱他的老人家,想着还不知道下落的妈妈,他不能。
他开始看医生、念书,把自己一块块地拼凑回来,拼出个隐约的人样,可以在爷爷奶奶面前笑,看着爷爷笑着离开人间,再来送走奶奶。
奶奶临终前跟他说:「君平,不要恨自己。」
他点头微笑答应,却又怎麽不恨?如果当初他没有傻得跟舅舅走,事情或许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他的恨意全累积在这里,化成刀宛如剑般,戳刺着自己。
如果多年前的这一天,他没有跟着舅舅走……
好冷。那天一早他几乎想冲下楼问他的妈妈,问她说,爸爸的坟墓在哪?你一定知道对不对?带我去,快带我去。可是他忍住了。下了楼去想看看妈妈,时常在家工作的郑恺年跟他说妈妈请假。
是去看爸爸了吗?他也好想去。
「今天……其实我不知道是今天或昨天晚上,是我爸的忌日。」他望着郑恺年,轻轻说道。
郑恺年看着他,像是看出他无声的思念和孺慕。伸手一揽,将他抱进怀里。
「恺。」陶君平想挣扎。郑恺年跟父亲的关系是什麽,他很清楚,他怕郑恺年难过,他不要郑恺年难过。
「没关系的。」郑恺年却还是抱住他,顺着他的背。
「恺,我没有哭。」陶君平想笑,声音却闷住。
郑恺年微微地笑着,只是一次次地顺着他的背,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换来陶君平无数的眼泪。
那是一个歌手写给已逝母亲的歌。他却那样想呐喊着,对父亲呐喊:叫阮的名。他想要父亲牵着他的手走……
陶君平直到觉得眼泪流尽了,才出发去了公司。郑恺年的安抚和温柔让他有力量在公司待上一天。
但从公司出来之後,他整个人又像空了一样,连公司附近树木沉稳的木质香气都没有办法让他恢复过来,他像是游魂般地从巷子走到了大马路上,叫了计程车回家。
回了家他洗了个澡,原来只是想随意洗个澡,但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他已经做起了事前的清洁准备。
他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做。他太冷,需要触碰体温就能让人舒服的叹息的那种温暖。这样的温暖,只有一个人能给得不残缺。
但他不能。他不应该这麽做。贪恋一个人的光明是有罪的,他的罪孽已然够深。
洗好澡,他让穿着裕袍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他要自己不要出门,就此睡去就好,但他全身上下都寒冷,冷到发抖。
穿衣服,我要起来加件衣服。他这麽告诉自己,茫然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等他清醒,却发现自己已经换好全套外出的衣服,但还是好冷。
出门,人多的地方就不冷了。他给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藉口出了门,上了计程车,小眯了片刻,醒来付钱下车,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酒吧前。
离开。陶君平你必须离开。他对自己下指令,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走进店里,脚步有些快,像是急着想要奔入谁的怀里。
进了酒吧,他觉得更冷,明明邀约他的那样多,但没有什麽能够稍减那种寒冷。明知道喝了某杯酒,应了某个约,似乎都能够让自己稍微温暖些,可是那种温热的假象在过了之後都只有更绝望的冷意。
他就这样静静地喝着自己点的那杯酒,一直到某个时刻,他全身突然一阵骚动,不是冷的那种,而是接近贪恋已久的渴望时,体内突然涌出的熟悉感。
就是那种感觉,没有别人能给他的。凌云。他在内心叫唤着,转头望向那处,心跳轰隆隆地淹没四周所有的声响,再也听不见别的。
上我。
幼年时的凌云是光。现在的凌云也是。对很久以前的他来说,是温和的光芒,如今的凌云,却是强烈的、像是能焚尽一切罪恶的火光。
他笑了起来。其实凌云根本没有变,变的是他。就因为他满是黑暗,更觉得凌云像火光。
明明知道不应该,明明不想要凌云沾上他任何一丝黑暗,却还是忍不住往凌云靠近,祈求凌云的温度。
今晚。今晚就好。让我放肆一晚就好。让我能拥有此时此刻的温暖就好。陶君平这麽想着,任凌云带他往厕所去。
可是他太贪心,只要被触碰了就想要更多。凌云的亲吻、凌云的抚摸……那些全让他温暖,却又远远地超越了温暖两个字。
他好想要,好想要让这个人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好想要就这样不顾一切。
但当凌云还没进入他,问着他是不是要在一起的时候。
好。好。好。他全身上下每个细胞彷佛都在呐喊着,就是想要跟凌云在一起,但他却只敢说着他会考虑。
他多想就着此时的昏沉说着好,却又太害怕只要一说好,这个人就会消失,他再也摸不着。
不想离开这个人,如果真有方法能让这个人可以长长久久为他停留,他什麽都愿意。
他就这样被凌云熨着烫着,暖到他以为自己也像是光芒本身。他再不想思考太多,凌云说要送他回家,他就点头。
在车上他真的也累了,闭了眼,做了个他没有想到的短暂的梦。梦里有他的爸爸,爸爸很年轻,跟那年他最後一眼看到的温柔的对他笑着出差去的爸爸一样一样。
「爸爸,对不起,我没有去看你,我好想你。」
「你一直都看着我。」爸爸还是那个眉眼之间有些严肃的爸爸,却温和地对他笑着。「君平,你辛苦了。」
他忍着眼泪,像是他只要一哭就会再也无法停止。「爸爸、爸爸……」他只是不断呢喃着。
爸爸看着他,对他微笑。「君平,有什麽想要的,去拿拿看,先去拿拿看再说。」
突然有着轻轻的晃动,梦醒了,凌云在他面前。他望着凌云,想着梦里爸爸的话。
那到底真的是爸爸,还是他因为太想要,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藉口?他不知道。
但他累了倦了,太渴求那温暖,所以他主动问了凌云──为什麽是我?
为什麽喜欢我?为什麽选择我?明明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却还是想要,为什麽?
我如果能知道,我也不会选你──他得到了凌云这样的答案。他心脏跳得飞快,连温和的纯露都无法平复,他喜欢这个答案,这是连自己内心都抵挡不住的意思。
他笑了,告诉凌云,那就别选他啊。那一刻凌云狠狠地吻了他。他倏地更懂了,就算他本来已经够清楚──
凌云没有得到他绝不会罢手,凌云就是这样的人。
他纠结起来。
想要跟凌云这样纠缠,让凌云一直等着,他就可以被凌云这样看着。
但又想要更凌云在一起,光明正大地享受凌云的温暖。
怎麽办?他这麽问着自己,脑里那瞬间像是出现了爸爸的声音──去拿拿看,先去拿拿看再说。
他要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他始终无法真的镇定。脑里爸爸的声音还在回荡着。
他想他是疯了,因为他决定赌上一赌。
就他把他的原则说清楚,再看凌云到底怎麽样吧。若凌云因此离开,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他想要凌云的温暖,然而他又不想离开妈妈,所以他先丢了第一个难题──住到他这里。
凌云答应了,很轻松地。
再来。他抛不去那个放荡的形象,他需要那些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全,像是凌云若是能接受他如此,那麽凌云就能接受更多。
反正他都决定要试了。
因此他跟凌云说,他还是会跟别人性交。
他没有想到凌云真的连这个都会答应。
那让他很困难的说出了他的经历,他的过去,他真的想说得更多,但他现在说有能说出来的就只有那麽多,那些画面、那些往事,像是多再说一些就会击溃他,就算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平静。
他没料到,凌云连这个都能点头。他原本已经闭起眼睛等着审判,却没有想到,审判没有来临。凌云依然要他。
当下他不知道该怎麽描述自己那错综复杂的心情。他是这样雀跃,想要告诉自己,你看,就算你是这样的人,凌云依然要你。却又那麽害怕,害怕是凌云一时犯傻,想清楚就会走了,毕竟怎麽会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人呢?
然而心思再纷乱,当凌云拥他入怀的时候,他还是舒适地叹了息。这样的温暖,他真的离不开。
日後,想到这一夜,他没有办法不後悔。原来他说的还不够多,不够多到让凌云知道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而与其让别人寄光碟来爆料,他还不如自己亲手引爆。
当他看到凌云在看着他亲身经历但不知道原来已经流出的画面时,他痛恨自己为什麽不更早就让凌云看着他对别人做尽那些。
反正该爆的总是会爆,他从来就逃不过。
他,错了。
作家的话:
其实陶君平就是傻瓜。
☆、愿君平安 05
陶君平是个生活简单的人。长年如同被监禁的生活让他能够自己安静上很久一段时间。像他这样的玩物不会只有一个,彼此争宠也不是少见的事,丧失一切并且可能再也回不去很容易让一个人沉沦,他见得多了。求不得死,又惦念着妈妈说过的话,在那样的生活里,他早就习惯沉默,大多时候,安静乖顺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真正回归於社会,过去的阴影成了他很大的障碍。他痛恨性却又知道性的美妙,矛盾纠结定时寻求医生和谘商师协助。
生活中,除了念书、陪伴爷爷奶奶之外,他的时间很空很空。
他想自残,也曾经好几度都把刀子搭上自己的手腕。但只要一想到爷爷奶奶,从来没有放弃,还是寻找着他,看到他就有了笑容,他动不了手。
那是他认识郑恺年之後,之所以肯让郑恺年恣意对待自己身体的原因。郑恺年没说过,但眼里的阴影,他太了解可能是些什麽。郑恺年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答案不总是需要言语才能揭晓。
就是郑恺年让他觉得他不孤单、他有伴。
他喜欢并感谢着郑恺年,郑恺年或许从来没有自觉,但在他的眼里,郑恺年像是只萤火虫,发着淡淡的光芒,让他的黑夜虽然还是极暗,但像是终於有了一丝丝的微明,一点点的光芒。明明那样忧伤,但大多时候面对生活还能那样温柔,他真的佩服郑恺年能做得到。
芳疗是他无意间接触到的,或许是厌恶了化学的气味,他几乎是立刻喜欢上。愈研究愈深入,去上了许许多多的课,甚以後来以此为志业。
他其实并不缺钱。爷爷奶奶留给他的资产,他可能三辈子努力花都花不完。但是他总要有些事做,就算已经这麽糟糕,就为了妈妈那句你要好好的,他还是要活下去,也得让自己活着至少不无用。
所以他後来在台北的生活,除了他还是存在的阴影导致的夜生活之外,其实都非常安静。
和凌云开始生活在一起,他得要不停地告诉自己淡定下来,才能让自己至少一如往常的平静,才能让自己别对待凌云小心翼翼到过了头。
也不晓得是哪天,他看着凌云那宽厚的肩膀,隐约有着沉重的压力,就随手把凌云抓过来好好整顿一番,凌云当然是很排斥,但後来他发现凌云并非真的不要,而是怕他太累,只是说不出口。
凌云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强硬,还是个体贴的人。他笑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就是喜欢凌云这样做比说还要多的温柔。
一半是想要逗逗凌云,一半是真的太喜欢芳疗,他把许许多多的东西试在凌云身上,凌云常乍看满脸不悦,到後来却分明是舒服。
慢慢的,他发现,他不需要那麽紧张。那是凌云的身体透露给他的讯息,凌云喜欢跟他在一起、凌云享受这样的生活。
难以相信。他悄悄在心里质疑过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