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孟哲抬着头有点懵,而后枕在张远山腿上,外头飘起如丝般的细雨,二人裹着毛裘坐在榻上,有种安宁静谧的感觉。
“师父不抱我的。”游孟哲眼中映出外头的雪。
张远山的手指在游孟哲耳畔轻按,一股纯清真气注入灵台,游孟哲霎时神智清明,十分舒服。
“小时候我爹也不抱我。”游孟哲说:“小舅抱过我,只抱了一次,你没见过他。”
张远山的手指在游孟哲耳朵上敲了敲,示意知道了。
外头春雨细密,房中火盆暖融融的,棋谱扔在一边,游孟哲眼皮渐重,打了个呵欠睡着了。
又过了许久,张远山把他抱到自己床上,拉过被子盖上。
游孟哲迷迷糊糊,听到关门声,半夜又似乎有人过来,检查有没有蹬被子,大手摸了摸他的脸,游孟哲翻了个身,拍开那手,继续睡觉。
翌日起来,听到外头有人大声说话,游孟哲便醒了,光脚下地凑到窗户前去看,见一太监在院外宣旨,数人捧着御赐的金银,布帛。
张远山头还未梳,长发披散,显然也是刚醒,站着听旨。
“钦此——”太监抑扬顿挫道。
“谢主隆恩!”院内一地人下跪,张远山却仍站着,随意一拱手,转身回房去。显然心思全不在圣旨上,刚一进来就险些和游孟哲撞了个满怀。
游孟哲昨夜睡的是张远山的房间,此刻正光脚站在毯子上,张远山指指地上,示意春寒,快回去穿鞋。
游孟哲:“叔,早。”
张远山点了点头,小厮们过来伺候刷牙洗脸,张伯将盘子捧进来,上面俱是皇宫里赏的东西,又笑道:“陛下听说游少爷来了,还寻回太后的金龟,特地赏的。”
游孟哲不知怎么回答,只见盘子上头俱是银器金器,金馃子,玉碗象牙筷,也没甚兴致。
张远山与游孟哲在同个房内洗漱,片刻后游孟哲以为要上早饭了,张远山却指指软榻,示意他稍等,转身出去。
昨夜一场春雨,院中满是落红,游孟哲走出院外,练了次棍法,出了身汗,心想今天早饭怎开得这么晚?张远山也不知去了何处,找来个丫鬟问了,丫鬟笑道:“老爷今天亲自下厨,公子有口福了。”
游孟哲动容,张远山居然还有做饭的兴致,也不知做出来能有多好吃,少顷又一名小厮过来,躬身道:“游少爷,今天城里来了个人姓余,说想见见你。”
游孟哲马上就知道是余长卿,跟着那小厮穿过后院去,余长卿一早就来了,先是在正门外等着,门房答道少爷还在睡觉,也不放他进去,而后宣圣旨的来了,门房又让他到后门去等,余长卿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才等到游孟哲起床。
游孟哲心里不好意思得很,忙道:“以后要是余大哥,请他进来就行了,怎能在外头等?”
小厮喏喏赔罪,事实上张宅规矩就是这样,张远山从不见外客,就连六部尚书登门造访,也一律闭门不见,挡个捕快又有什么的?
余长卿在外头靠石狮坐着,见游孟哲来了起身笑道:“睡得起不来了?”
游孟哲道:“春天困得很,不知不觉就睡到这时候了,进来罢。吃早饭了么?”
余长卿道:“不妨,吃过了,昨天写了休书,与甄家也算好商好量。”
游孟哲道:“那就好。”
说完这几句,游孟哲忽就觉得两人有点生份,一时半会寻不到话头来说,只不住让余长卿进来,余长卿摆手道无需客气,又问:“今天是元宵了。”
游孟哲点了点头,不知余长卿何意,余长卿又道:“晚上若无事的话,大哥带你去城里走走?今夜皇宫设宴,帝君给大哥发了张帖儿,让大哥去吃赏,还能带上一人……”
游孟哲想起京师繁华,过节城里定十分热闹,不比亭县,正要说好时忽又想到张远山一个人在家里,颇有点踌躇,想了想而后道:“改天罢,我和我叔一起。”
余长卿马上会意点头,说:“多陪陪他。”
两人又无话了,余长卿道:“那就这么说,咱们改天再约时候。还想找你喝酒。”
游孟哲:“呵呵好的,下回你别自己来等,派个人送信就成了。”
余长卿点头,就这么走了,游孟哲站着发了会呆,忽然就有点失落。
“少爷恕小的不会说话。”小厮跟着游孟哲回去,笑道:“余长卿那厮就是个风流浪子,咱家少爷什么身份,不好跟他混一处瞎来……”
游孟哲:“你哪里不会说话?真是太会说话了。”
小厮又谄笑道:“听说余长卿当年在春满楼里一掷千金,将他爹留下来那点家底全给败光了,还想给小倌赎身……”
游孟哲面无表情地看他,小厮嘿嘿赔笑,不再说下去。
过午时方开了饭,张远山以棉布擦了手,示意游孟哲坐,房中摆一张小饭桌,桌上三个菜,一只蒸鸡,调了碟姜蓉,一碗鸡汁炖冬笋,蒸鲈鱼,炒青菜。
简简单单的四个菜,游孟哲本就饿了,米饭晶莹剔透,张远山这次也吃得多,边给游孟哲挟菜,自己也一边吃。
去了一连几天的油腻味,游孟哲只觉这顿饭实在是做得太好吃了,那蒸鸡肉嫩皮滑,又带着淡淡的花雕酒清香,蘸酱鲜咸美味,鸡汤带着冬笋的清香,游孟哲旁的都顾不得,把那鸡吃了个光。
“叔你这么做一顿。”游孟哲道:“我连别的都不想吃了。”
张远山莞尔,示意他吃就是。
游孟哲悲愤道:“总算知道你怎么吃不下家里的饭,怎么能吃得下!你说!以后还让我怎么吃饭!”
张远山笑了起来,摸了摸游孟哲的头,有种不言而喻的亲切感。
游孟哲还在吃,张远山又打了几个手势,让管家进来,管家躬身应了吩咐,朝游孟哲道:“游少爷若想与朋友出去过灯节,待会傍晚咱们就预备辆车,到西街的万灯桥去,那处……”
游孟哲摆手道:“不去,我才回了他。”
管家一怔,还不知道游孟哲已回绝了余长卿的邀请,又试探着看张远山。
张远山漫不经心给游孟哲挟菜,示意没管家的事了,可以走了。
游孟哲道:“叔你不过节的么?”
张远山摆手,游孟哲点了点头,打算在家里陪他,不然一个人孤零零的甚是可怜。午饭后张远山就在房里让人生了火盆,取针给游孟哲截脉,这次截的是肋下血海门穴,张远山示意游孟哲把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摸进他肋间。
“哈哈哈……”游孟哲嘻嘻哈哈,感觉张远山的手指有点凉,摸着摸着竟是动了情,不住躲让。
张远山随手一针下去,游孟哲登时全身就软了,左半边身子一酸麻,整个人歪倒在张远山身上,气血受阻,左肋,左腿,连着手臂至尾骨的一条线,甚至会阴处的任脉也隐约发麻,半天连话也说不出一句。
张远山给游孟哲系上腰带,便这么斜斜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游孟哲道:“不……不会罢,就这么封住了?”
游孟哲几次提气,全身真气就这么被阻住。左半身完全酸麻,勉强抬右手挥了挥。张远山侧过身,把他抱在自己身前,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双手搂着他,取了本书,摊开在他面前。
游孟哲看了一眼,见是篇口诀,说:“这个能练?”
游孟哲面朝外,看不到张远山神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头在自己手背上摸了摸,意思是对。
游孟哲问:“是内功秘笈么?”
张远山手指轻叩,意思“不是”。
游孟哲又问:“现在练?”
张远山答是,游孟哲便侧头看了看,见上头的口诀似是而非,像经书,又有其自身意义,大体是天地造化,世间万物自成一统,心与天合,飘飘翱翔于天地,苍生渺茫之意。
那秘诀又仿佛按着某种音诀写就,反复在心中念诵几次,登觉心胸豁然开朗,游孟哲闭上双眼,大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感。
翻过书页,看到书皮上写着数字:鹰武总纲。料想是张远山练的独门武功。
游孟哲又随手翻了翻,扔到一边,张远山忙小心收起,料想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整个下午两人就那么抱着,对着房外景色发呆。
游孟哲忽然觉得这么过也挺好,四周安静得很,外头连个小厮也不见,唯有春风吹过竹林时的沙沙声。
摒除了心头杂念后,只觉这喧嚣尘世,纷扰都离自己远去,鹰武上记录的口诀更将他的内心涤得一尘不染。
这哑巴的心里一定很干净。游孟哲心想,坐得麻了,又朝后靠了靠,感觉到张远山胯间一物顶着自己。
游孟哲:“……”
张远山也没动静,脸上泛着点不自然的红,却依旧搂着游孟哲。
两人就这么坐了许久,张远山拔出银针,游孟哲浑身一抖,憋着一下午,险些尿了出来,马上冲去解手。
晚饭后多半又是围炉读书,发呆,游孟哲看着外头的灯笼等吃饭,却见张远山进来,提着件镶着银狐毛的暗青色文士袍,让游孟哲穿上。
长袍一上身,登时衬得游孟哲英俊清秀,张远山自己则穿了件墨黑的云龙锦,衽上,袖口,盘领处俱镶了一圈薄薄的雪貂毛,当真是风度翩翩。
“出去吃饭喝酒么?”游孟哲期待地说:“去哪儿吃饭?”
张远山没有回答,伸出一手,游孟哲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张远山牵着游孟哲的手出府,正门前停着辆小马车,管家张伯亲自驾车,带着二人前往京师最繁华的西大街处。
虞国民风开放,四年前大虞帝君迎娶匈奴王之女为妃,两国联姻后那匈奴妃子带来大批貂皮,狐裘,一时间京师便追逐风尚,争相穿着改良后的兽袄。其中又以张远山与游孟哲这新制的貂裘最为抢眼,两人在万灯桥畔下了马车,面前一副花灯万盏,歌舞升平的元宵夜景,又有无数目光朝他们投来。
“哇!”游孟哲道:“这么热闹的地儿,还好你带我出来了。”
张远山微微笑了笑,手指稍紧,牵着游孟哲徒步走上万灯桥去。游孟哲被封了半身经脉,气机不继,走路还有点踉跄,张远山索性搂着他,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一路朝前走。万灯桥分二十四道,千万花灯犹如幻境闪烁,元宵节尽是出来游玩的小情人,桥头有猜灯谜的,玩杂耍的,喷火的,买酒的,吆喝着拧麻糖的,放焰火的,当真是令人犹若置身梦境,辨不清何处是灯火,何处是水。
途经一处,沿街树上喷出璀璨焰火,小孩大笑尖叫,游孟哲倚在张远山身前,远远地看着,不住赞叹。
“去那边看看。”游孟哲道:“卖鱼的?”
张远山搂着游孟哲挤到摊前,老板吆喝道:“三文钱十网!来哟来哟!”
木槽里装满鱼苗,小孩子都在那处嬉闹,游孟哲捋袖蹲下,说:“捞点鱼苗回去家里养着。”
张远山点了点头也跟着蹲下,看着游孟哲捞鱼,就像两个大小孩。
游孟哲捞着捞着,屁股上倏然被一只手捏了一记。
游孟哲:“?”
忙自转头时,身后一个人也没有,长街上行人来往倒是络绎不绝。
张远山察觉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看着游孟哲,游孟哲道:“没事,呀,那只是金色的……”
话未完,屁股上又被捏了一记。
游孟哲马上转头,怒道:“妈的!谁捏小爷屁股!”
张远山这下明白了,转身瞬间顺势在腰畔一掠,抽出判官笔,游孟哲刚要阻他,张远山身影一闪,已疾射出去!
“妈的!你这骚货!”孙斌的声音响起,破口大骂道:“捏你几下屁股怎么了!”
游孟哲道:“孙斌!叔!等等!”
张远山一动手,街道登时一片混乱,还以为有人打架,摊贩纷纷收拾东西躲开,空地上孙斌现了行踪,布帛风向,几下交手,拍开张远山判官笔,孙斌被点中肩前,登时大叫一声。
下一刻二人互拼一掌,两道身影飞起,孙斌几步踏上街畔房屋墙壁,飞檐走壁跃上二楼勾栏,张远山平地一旋身,袍襟荡开,抽身一跃,稳稳落于房顶。
沿街百姓纷纷喝彩,张远山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显是武功更胜一筹,孙斌能倚仗的只有轻功,挨这么两记已颇有点吃不消,张远山的判官笔又是独门兵器,不敢恋战,抽身后喝道:“死哑巴!爷爷赏你钱!”
孙斌一招漫天花雨,哗啦一声铜钱飞散!
张远山袖子一抖,五指一撒,金光闪闪,同样也以天女散花手法,洒出漫天纯金鹰羽!
那一下沿街发了狂,叮叮叮叮一阵响,孙斌的铜钱被尽数打落在地。
紧接着一枚三两大的金锭嗖一声穿过铜钱间隙飞来,打在孙斌胸口,将他打得摔进房屋院内去。
全街发了疯争相狂抢张远山的暗器,游孟哲追进暗巷内,孙斌已不知去向了。
“别追了。”游孟哲忙向张远山道:“我认识的,没啥恶意,就是……玩玩。”
张远山点了点头,揽着游孟哲出去,游孟哲心想居然又在这里见到孙斌了,也真够奇怪的。
一碰上张远山,孙斌完全是被压着打,输钱又输气势,那一手铜钱镖遇上纯金鹰羽,估计这辈子也别想在张远山面前抬起头来了。
23、心月狐
孙斌跑这地方来做甚?游孟哲想起当初亭县一别,贼王的伤都长好了?伤在身上,更在心上,既又有了干劲,不再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也是好事。难道他一路都跟着自己?这倒是没发现……
张远山的手指紧了紧,游孟哲便回过神,四处看看,笑了起来,凑过去看一队戏子在万灯桥栏旁的空地上闹哄,那处搭了个高台,戏子们各着五颜六色的衣饰,扮成大虞的朝臣们取乐。
一戏子对另一戏子说:“我心里有事儿憋不住,你怎说?”
那戏子便答道:“你寻个闷葫芦把话说了呗。”
先前那戏子拿着个铜钱,从钱眼里朝外看,对着台下看客左看右看,说:“这年头有几个心里还憋得住话的呢?上回那康王爷,魏王爷听了我两句话,可不就回家说嘴皮子去了,脸上还挨了王妃一耳刮子……”
“哎!”马上又有一戏子揣着袖,戴着个半红半白的面具出来溜了一圈,看客们哄笑。
“你找七王爷呗。”身后又有一戏子穿着官服,捅了捅前台说话那家伙屁股:“七王爷憋得住话。”
戏子道:“咱家里哪来的七王爷呀。”
游孟哲:“……”
张远山:“……”
那人挨个点了一轮,后头戏子排好,点到六时就不出声了,那戏子道:“你看,咱们原没七王爷来着。”
文官戏子又道:“这不就是么,看看?”说着从戏子里拉出个穿黑戏服的白脸。
戏子道:“原来是个哑巴,我说怎不应声呢。”
看客又是齐声哄笑,文官戏子道:“七王爷不是憋得住,是压根儿就说不出。这回你就放心说罢!”
看台下笑得东倒西歪,游孟哲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影射张远山与皇帝的关系,偷瞥了他一眼,张远山却是没什么所谓,笑了起来,仿佛觉得十分有趣。
“走吧。”游孟哲心里怪不舒服的,见一群丑角拿张远山取乐,却不知大虞国民风素来如此,百姓拿皇帝,大臣们取乐实在是家常便饭。
张远山仿佛知道游孟哲在想什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摆手示意无妨,亲昵地牵着他的手朝街上走。
游孟哲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张远山想了想,略有点迟疑,没有回答。
游孟哲又问:“你也不知道,对不?”
张远山点了点头。游孟哲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