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极大,大院套小院,大房套小房的,游孟哲在花园里随处转了转,管家得知他在闲逛,亲自过来陪着。
“你们家真气派啊。”游孟哲随口道。
管家笑道:“哪里话,游少爷家里定也气派,见笑了。”
游孟哲眉毛一动,问:“你知道我是谁?”
管家恭敬道:“只有身为达公子的贵客,才会这么称赞,若换了其他人,进府里来只会看,不会说,因为都怕说错话闹笑话。”
游孟哲笑了起来,这管家也太会说话了。
游孟哲道:“这是……张……张师叔的住处?”
管家道:“老爷不忌讳什么,少爷随意称呼就成。”
游孟哲再怎么夸张也不敢当着面说“哑巴”二字,点了点头,也没进他卧室,便在房外的院子里远远看着。
那房间跟自己青华殿的偏殿卧室差不多大,里头摆设不少,游孟哲却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张远山的卧室和自己的卧室摆设几乎一模一样,格局也差不多。
床也很大,架子上摆满了书,价值连城的青瓷落地瓶里塞着字画,有种像是要把这房间堆满的感觉。
一个人住这么个地方,一定很冷。游孟哲小时候也喜欢到处拿东西,摆在自己房里,游孤天也由得他,三天两头,游孟哲就喜欢朝卧室里塞点玩意。魔教大扫除的时候清出来不少,扔了,过几天游孟哲又弄点新的回来。
管家见游孟哲在门口站了半天,一副想进去又不进去的神情,便道:“少爷愿意可以进去看看。”
游孟哲点头走进去,没有乱动他的东西,瓶瓶罐罐的不少,问道:“师叔常年生病?”
管家莞尔,移开一个白玉梅花瓮,里头有点尘,是空的,瓮底还有一团败絮般的东西。
游孟哲十分好奇,没伸手进去,问:“这是什么?”
管家道:“土豆,蛐蛐。老爷小时候养过的,现都死了,还留着,不让埋。”
游孟哲点头,张远山原来还喜欢斗蛐蛐,又见墙上挂着副字“治大国如烹小鲜。”
游孟哲莞尔道:“怎么在这里挂这幅字?不是都该在厨房挂么?”
管家朝正北一拱手道:“这是老爷写给当朝天子的字,陛下不喜欢,后又换了幅‘升平盛世,锦绣河山’,于是这幅就在自家挂着了。”
游孟哲动容道:“他还认识皇帝!”
管家笑了笑,说:“老爷生平就认识三个人,一是天子,二是赵大侠,三是游少侠你。”
游孟哲:“……”
游孟哲心想这马屁拍得是不是有点过了,嘴角抽搐道:“他没别的朋友了?”
管家道:“没有,旁的人来访,一律闭门谢客。”
游孟哲道:“也没人提亲?”
管家莞尔摆手,游孟哲又问:“这么多人,就单伺候他一个?平时都陪他说话么?哦对他是……”
管家道:“老爷让我们平日各做各的,在宅子里就成。”
游孟哲心想这人脾气也真奇怪,忽觉他俩也差不多,游孟哲在山上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么?平日到处走来走去,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填不满。魔教的人仿佛都与他没什么干系……游孟哲又想到宇文弘了,对他说不出的思念,尤其在被赵飞鸿欺负后,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也未必是让宇文弘去讨场子,只想抱怨抱怨,有个听他说话。
转念一想,张远山不是更惨么?连开口都不行,也不能自言自语,全憋在心里,游孟哲要哑了,多半会疯的罢。
游孟哲心里颇有点唏嘘,未料那管家又道:“年前老爷收到江南发来的书信,听到游少爷在赵大侠麾下学艺,高兴了一晚上。”
游孟哲心想难怪,这管家终究还是知道自己身份了,张远山应该也认识他娘才对,赵飞鸿上次说过,他们仨还在江山亭里喝酒……只不知道哑巴高兴起来是不是握着拳头啊啊地叫,到底是怎么个高兴法……
“怎么个高兴法?”游孟哲随口问。
管家笑道:“收到信的当天,就亲手为少爷写了幅字,少爷这边请。”
管家把游孟哲请到书房内,从书架上取下幅卷,游孟哲打开一看,六个字:君子潜龙在渊。
游孟哲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呵呵呵,替我谢谢他。”
管家道:“待得老爷回家,少爷可亲自对他说。”
游孟哲咂巴嘴,不得不承认这字确实写得比自己好看,收起书卷回房去,又问清京师街道,打算明天去拜访余长卿。
20、箕水豹
翌日游孟哲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只觉这府里吃的,用的无一不讲究非常,早饭吃的鹌鹑粥,鹌鹑撕成细丝,与粥搅在一起,入口即化,鲜而不腻。十六碟小菜游孟哲有一大半叫不出名来,想必都是京师里最顶级的糕点。
只有茶喝得出来,那可是玉衡山的毛尖,游孟哲道:“这茶居然你们也有。”
丫鬟笑道:“这是老爷珍藏的茶,张伯想游公子一定念家,便泡了一壶。”
自打魔教占了玉衡山后,毛尖便采不太到了,当今天子也不爱喝茶,玉衡毛尖便这么断了销路,张远山那好茶赫然是最顶级的第一道茶苗。
“这些都是府上做的?”游孟哲说:“味道好得很。”
丫鬟道:“有的是让做的,有的是在京师买的,老爷做的菜味道那才叫好呢。”
游孟哲用过早饭,小厮要跟,游孟哲忙道不用,管家知道游孟哲要出去,便吩咐备轿,游孟哲想了想,坐轿就坐轿罢,从前在山上呆了十六年也没坐过,看上去还挺风光的。
于是前有鸣锣开道,后有家丁压阵,游孟哲浩浩荡荡沿街过,前往京城东北廿二胡同,余长卿的衙门。
“挺快的嘛。”游孟哲下轿后说。
众家丁心想八抬大轿,轿上烫的张家的字,连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也得给你让道,能不快吗?
游孟哲还没什么感觉,示意道:“你们回去罢。”
为首家丁恭敬道:“张伯让小的们等着,专听公子吩咐。”
游孟哲摆手道:“不用了,待会我朋友会陪我。”
那家丁朝衙门里张望,开口问:“公子,恕小的无礼多嘴,想问声公子来这儿找谁?”
游孟哲道:“余长卿,在京师出名不。”
那家丁马上心下了然,示意众人可以回去了,躬身告退。
游孟哲还不太明白,衙门外没人守着,里头空空荡荡。
“余大哥!”游孟哲探头喊道,心想也是个衙门,怎么连个通报的都没有?又喊道:“余大哥在吗?!”
“孟哲!”
里头奔出一人,爽朗大笑,正是余长卿。
游孟哲给了他一拳,笑着说:“我来找你了。”
“有内力了?!”余长卿刹那就感觉到了,游孟哲内力阵阵震荡,游孟哲说:“拜了个师父……吸……学了点儿,你近来还好罢?”
两人久别重逢,年前虽只结伴不到半月,然而经过抓贼,逃生一系列事宜,颇有点同生共死的经历,游孟哲心底升起一股亲切感。
“我小兄弟来了。”余长卿回头道:“今儿先告个假,弟兄们担待着些。”
里头有人应了,余长卿又见游孟哲背着根棍,笑道:“哟,还练兵器了?找个地方给大哥练练。”
余长卿搭着游孟哲出了衙门,互道别来近况,余长卿回来之后缴上玉玺,获当朝天子宣上殿去,着实嘉奖了一番。
然而玉玺失窃,这事是断然不可宣扬的,当朝帝君李益也并未特别赏他什么,赐了他一顿饭便揭过。
游孟哲蹙眉道:“一分钱没赏你?”
余长卿莞尔一笑,摆手,说:“陛下有他的想法。”
游孟哲与余长卿在街上边走边聊,游孟哲忍不住说:“这也太坑人了罢!一分钱没赏啊!白让你跑了这么远……”
余长卿见游孟哲也不通世故,索性不瞒他了,一并说了个清楚。方才游孟哲去的地方正是京师衙门。这衙门原先专管京城内外两城失窃案,民众纠纷,人命等案子。百年前大虞天子分出一机构名唤内署司,揽去内皇宫与朝中大臣纠纷杂事。
判案,掌管刑狱之事又交予刑部、大理寺二机构,京师衙门便只剩个抓外城小贼的用处。
但京师衙门之上还有司隶衙门,司隶衙门专管京城之外,全司隶的案件,京师内外有许多案子,便混在来自全司隶的状折一并呈了,久而久之,京师衙门里便成了个半闲职。三不五时有人上门告状,衙门中人也全在图省事,捕快案子不查,师吏文书不看,俱在混日子。
而余长卿少年时便在京师衙门第一捕快麾下学艺,学得一手六合青萍刀法与轻功。后来那老捕快退隐,多年来京师安稳,贼人较少,朝廷中事大多被刑部,司隶府领了,京师府反而成了闲职。
老捕快告老数年,余长卿也不得志,就在京师衙门中坐冷板凳,这次玉玺失窃案朝中犹如无头苍蝇,怎么也寻不着小偷。最后只得求助于这数十年前的京师第一捕快。
这老捕快便举荐自己的弟子余长卿,着他去查案,言道半年内玉玺定能归朝,余长卿千里跋涉,先到西川,再追下江州,终于得了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
照余长卿的话说,既然追回了玉玺,天子见过他了,明里虽不允诺给他封妻荫子,心中定然记得,假以时日会有机会。
游孟哲笑道:“对,正是这么个说法,以后说不得要提拔你呢。”心想拉倒罢,皇帝成天那么多事,谁还记得你这灰不溜秋的小捕快。
余长卿那模样又有点唏嘘,然而纵是郁郁平生,双目却依旧清澈,带着身为武人的自信与神采,不曾有片刻蒙尘。
“孟哲你住在何处?”余长卿道。
两人在街上买了包炒栗子吃,游孟哲道:“我住师叔家,他还未回来。”
余长卿说:“那就好,本想招待你来家中住……”
游孟哲道:“去你家看看啊,走罢。得见见嫂子么?”
余长卿有那么片刻迟疑,而后想了想,说:“你不嫌弃就成。”
“怎么会嫌弃?”游孟哲笑道。
余长卿虽官职不高,人缘却甚好,带着游孟哲在大街小巷里穿来穿去,这处较之正市西街,又别有一番景色。京师规划得甚好,梧柳儿街后全是民宅,与张远山所住的地方不同。石桥后巷子里又有大小集,平房院内种着不少桃花,粉红的花瓣在风里飞来飞去,飞出墙来。
余长卿买了半斤京师产的名酒醉花荫,游孟哲好奇在看摊子上的吹糖人,余长卿笑道:“我小时也喜欢吃这个。”
游孟哲买了根小武生的糖人,凑在嘴边哔哔地吹,随口道:“余大哥,要是皇帝不提拔你,你得怎么办?”
余长卿短暂沉默,游孟哲道:“我是把你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你觉得不中听,当我没说。”
余长卿笑道:“大哥明白。哎,也没怎么办,能怎么办?”
游孟哲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京师有甚么武选。”
余长卿笑道:“你还记得?”
游孟哲说:“你功夫也不差,怎的不去武选?”
余长卿说:“确是有这主意,武选三年一次,与科举不同,年份俱是错开去的。”
游孟哲心中一动,问:“什么时候武选?”
余长卿说:“就在今年三月。”
游孟哲缓缓点头,余长卿问:“怎的?你也想去应选?”
游孟哲摆手道:“还是算了,我没这兴趣……”说话时又想到赵飞鸿,赵飞鸿武功卓绝,混个头名不是什么难事。
余长卿说:“你喜欢上京师繁华景象,想在这里定居,我猜得对不?”
“嗯……”游孟哲道:“确实有一点。”
“到了。”余长卿笑道。
余长卿宅子不大,却也不寒酸,在整条梧花儿巷里算气派的了,游孟哲跟着进去,家中没有下人,院里种着不少桃花,正房六间,堂屋两间,一名老仆在院里种花浇水。
游孟哲问:“你娘呢?嫂子呢?”
余长卿道:“上我舅家过年去了,媳妇……呃,来,咱们先喝酒。”
余长卿吩咐那老仆去烧水烫酒,摆开吃食,游孟哲在院里兜了圈,左看看,右看看,余长卿道:“孟哲,来吃。”
“哦。”游孟哲眯起眼,说:“这里头布置得挺好看的嘛,呀,还有小风车……”
余长卿道:“来,喝酒。”
游孟哲回来坐着,二人在桃花树下喝酒,余长卿道:“实话说罢,大哥已经……那啥了。”
游孟哲:“那啥?”
余长卿笑道:“就是那啥了,呵呵呵。”
游孟哲莫名其妙,余长卿岔开话头道:“我在东厢那头睡,晚上你若不回去,哥俩一起住罢。你师叔家在何处?一会叫个人去报信……”
游孟哲说:“成啊。”反正张远山没回家,回去也是无聊,就算回来了,对着个哑巴也好不到哪去,还不如在余长卿家里玩,转念一想,又问:“不会给嫂子添麻烦罢。”
跟着赵飞鸿数月,游孟哲还是知晓了些许礼节。
余长卿笑道:“没有的事。”
游孟哲点头道:“那就好。”说着有点好奇,又问:“你知道城里那个张家么?”
余长卿动容道:“你也知道?是张远山么?”
游孟哲道:“对对。”
余长卿道:“你认识他?”
游孟哲说:“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余长卿莞尔,忽然想到一事,说:“镜湖的武林大会你去看了是罢?听说张远山的把兄弟赵飞鸿,正在集结武林人,想对付你们……”
游孟哲也不细说内情,道:“哎就是这事,张远山很有钱么?”
余长卿点头道:“有钱有势,你是不是得通知游世伯暂避风头?”
游孟哲想了想,答道:“你先给我说说张远山这人怎么个嚣张法。”
余长卿哂道:“他不嚣张,张远山……张家本来是西川的大户,三百年前销声匿迹,后来又慢慢起来了,听说是个旁支。但十来年前,坊间传言张远山不是张家的人。”
游孟哲道:“那他是谁?”
余长卿声音小了些,随口道:“哑侠张远山,据说是当朝帝君的同父兄弟,大虞的七皇子。”
游孟哲:“! ”
余长卿说:“开始就有流言这么说,而后张远山上京,觐见陛下,陛下就在京师赏了他一间大宅子。西川的家底全挪到京城来了。”
游孟哲点了点头,说:“没给他封官?”
余长卿道:“封了个太子太傅,但他从来不进东宫,也不用教太子。每天就在家里呆着,听说帝君时而会召他进宫说说话,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全都得让着他。延和殿上挂的匾,老太后生辰时的寿字,也都是他写的。”
游孟哲蹙眉道:“他的钱都是哪儿来的?”
余长卿笑道:“西川带来的罢,大哥也不清楚,这种大户,光是祖上的积攒也够养活几十代人了,你不知道当初孙家被抄家,白银都是论百万两计的。”
游孟哲道:“那他既然是七皇子,怎么又会是张家的人?”
余长卿随口道:“先帝性喜游山玩水,西川张老又膝下无子,有什么风流事也未必可知,这就不敢胡乱揣测了,只是有这么一说。”
游孟哲想了想,若是老皇帝年轻时去了张家做客,把别人的夫人给上了,搞不清小孩是谁的也能解释得通。
“但那皇帝就没有弟兄么?”游孟哲道:“怎对他这么好?”
余长卿道:“有弟兄,但十年前宫里发生了点事,有好几位皇子都死了或是疯了,余下的也不敢怎么亲近。”
游孟哲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余长卿又凑到游孟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