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孟哲在镜湖西边寻了个地方坐下,多数人认不得他,只见湖心亭子上两个男人打打杀杀,兵器作响,游孟哲朝身边一名戴斗笠的散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斗笠客侧头看了游孟哲一眼,说:“你是哪个门派的?”
游孟哲随口胡诌了个,斗笠客也不疑他,环抱双手,说:“赵盟主议定,现在中原十八州,除去边域七州之外,其余十一州正在选武林分盟主。”
“打擂台?”游孟哲兴奋道。
斗笠客点头道:“咱们习武的人,除了打擂台还能做什么。喏,现在正在选的是泰州分盟主,那使两个铜钹的汉子是泰州猿山的百面神君许黑鬼,用一把分水刺的是点苍派的浩然一气凌小姑。”
游孟哲一个也不认识,忽觉这斗笠客语气甚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这人一身黑色纱袍,斗笠下的侧脸带着一道明显的刀疤,游孟哲只觉从没见过刀疤人才对,怎么身材,身影又说不出的熟悉?
“看什么?”斗笠客随口道:“无事别乱看。”
游孟哲忙别过头,装作好奇张望擂台,只见擂台上一个黑面大汉两手各持铜钹使得呼呼风响,身穿红衣的女子一身劲装,欺近身去,黑面大汉先是左手铜钹一推,“当”的正中那凌小姑胸脯。
“啊——”台下看客齐声惊呼!
凌小姑杏目圆瞪,胸口中了一记,步伐踉跄,张开两手抽搐痉挛,那黑面大汉又是猛地一喝。
“嗨!”紧接着黑面大汉右手铜钹再出一招,当的又中凌小姑胸脯!
“啊——!”所有人又发出惨不忍睹的惊叫!
最后黑面大汉双手持钹,猛地一分,左右汇合,朝凌小姑头上合着一拍,凌小姑双目突出,喷出一口凌霄血,喷了大汉满脸,朝后软倒下去。
掌声四起,凌小姑被担架抬着下去,黑面大汉满脸血,豪迈地笑道:“承让!承让!”
说着双手合钹,团团作了个揖,赵飞鸿跃上台,朗声道:“如此泰州地区的分盟主就由百面神君担任,各位意下如何?”
掌声响成一片,黑面大汉满脸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大声道:“谢谢盟主!”说着一蹦一跳下台去。
那斗笠客无奈笑了笑,抬手懒洋洋地鼓掌。
游孟哲越来越觉得这斗笠客熟悉,侧头想问句什么时,却发现宇文弘也盯着这人。宇文弘也认识他?
正待开口问,台上赵飞鸿道:“接下来就是西川汀州了,蒹葭二城离得近,一位分盟主便已足够,各位来自西川的弟兄……”
赵飞鸿望向湖边西侧,带着痞气的声音道:“嘿,赵大侠先别走,小的正是来自西川。”
那声一出,游孟哲马上认得是孙斌的声音!他要做什么?
那天仓促间游孟哲被围堵,幸好有孙斌解围,引开了赵飞鸿,否则若赵飞鸿与张远山两人联手,就连自家影卫也打不过他二人。孙斌那一嗓子只喊了两句,众人都觉得有点耳熟,却听不出蹊跷,赵飞鸿微微蹙眉,显是听出来了。
“你现在打得过他么?”游孟哲道。
“难说。”宇文弘答道。
游孟哲小声道:“咱俩双修过,你还打不过他?”
宇文弘道:“十七年前我和他比划,他棍法厉害,这些年里不定又有进境,难说。”
那麻烦了,游孟哲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万一孙斌的仇人是赵飞鸿,打输了该怎么办?总不能为了救孙斌让宇文弘去送死。还得想个两全的办法……再制造点骚乱?湖边周围似乎早有防备,那名唤张远山的哑巴不知道在何处,显是在暗处虎视眈眈。周遭又有不少弟子巡逻……正思忖间,赵飞鸿朗声道:“何出此言?是哪位小兄弟想向赵某赐教?”
话音落,一名少年掠出湖面,单足在镜湖上一点,蜻蜓点水般荡开涟漪,飞向湖心擂台。
刹那间湖边上下所有人轰然一声喝彩!
孙斌身着漆黑夜行服,斜着身子,脚下不停跑过整个湖面,所经之处泛起涟漪接涟漪的水线,整个镜湖荡起奇异波纹,扰乱了倒映出的层峦叠嶂,碧天白云。
孙斌一圈又一圈,于湖面上整整踏了三圈,喝彩声越来越疯狂,及至最后,孙斌一个转身停下,竟是踩在湖水中央,载浮载沉!
就连宇文弘与那斗笠客都忍不住喝彩道:“好!”
赵飞鸿的眸内满是惊叹神色,双眼倒映出孙斌痞兮兮的表情。
“西川枫山,九宫门贼王,号称草海行云的孙斌。”赵飞鸿朗声道:“昔年得见妙手老祖神技,不料一晃十年,真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孙斌冷冷道:“实话告诉你,赵飞鸿你这孙子,当年把我师父打得吐血而死。今天就要让你血债血偿!”
赵飞鸿一派云淡风轻的势头,淡淡道:“江湖人比武,技不如人,岂有事后寻仇之理?你太也落了你师父的面子,枉自修的一身好武功。”
孙斌半空中一个打滚,翻身跃上擂台,那声“好”叫得稀稀落落。
宇文弘与那斗笠客却是叫得最大声的,游孟哲茫然道:“有什么蹊跷?”
宇文弘负手而立,解释道:“他要在水面借力,翻身跃起,比停在水上更难。”
游孟哲这才恍然大悟,手搭凉棚眺望,只见孙斌与赵飞鸿面对面站着。
孙斌道:“闲话少说!今天我要挑战中原十八州的总盟主,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武林人们议论纷纷,赵飞鸿道:“想当总盟主也不是不行……”
一句话未完,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后面那几句忽然便不再运功。
这么一来,就像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扩音了一般,看客们听到一半硬生生被截了后面的,当即竞相哗然,犹如正尿到一半谁把夜壶给拿了开去,俱是憋得抓耳挠腮,好生难受。
“你奶奶的!”
“给我大声点!”
“说那么小声作甚!又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事!”
一人开口,马上群情汹涌,一石激起千层浪,民众几度就要哗变,然而赵飞鸿说完,孙斌听完,静了片刻后便道:“也要报仇!”
下一刻,孙斌拔出两把匕首,赵飞鸿疾电般抽身后退,抽出背后铁棍,当的一声巨响,两人兵器互撞。
湖心被气劲一激,自擂台至外,荡起一道水纹,袅袅扩散。
11、角木蛟
九宫门里专教做贼,孙斌轻功资质极高,生就做贼的天赋,未碰上游孟哲之前本已至化境,与游孟哲双修后获其相助,更度过了瓶颈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以往的踏水而行演化为站在水面不沉,此刻与赵飞鸿打将起来,只见一抹黑影纵横来去,招数千奇百怪,身影也令人眼花缭乱,时而在这处出现,身形时而又在另一处留下虚影。
“虚身!”当即有人惊叹道。
赵飞鸿却深知以不变应万变之理,双目映出满湖碧水,皓皓长空,紧接着单手握着长棍,朝空中一挥!
那时间,观战的游孟哲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斌终于现出身形,按着棍端,借力一跃,在空中翻了个身,双匕齐下,又是当的一声兵器碰撞。
“喝!”赵飞鸿发出爆喝,功力震得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紧接着一棍挥去,自擂台至湖面,哗地激起三丈高的白花花的巨浪,横亘近里!
“哇——”游孟哲忍不住惊叹。
孙斌一击不得手,单足在赵飞鸿的长棍上一点,借力后空翻,跃上半空,飞跃时轻飘飘转身,左足在右脚背上一踩,再次借力拔高身形跃起。
“梯云纵!”马上有人眼睛犀利,吼出了孙斌的绝学。
孙斌跃起时身在半空,紧接着右足又在左脚背上一点,飞得更高。去势未消时左脚点右脚背,右脚又点左脚背,顷刻间已飞到十丈高空。
刹那全场哗然,游孟哲看得险些掉了下巴,说:“这是什么神功?”
“传说中的梯云纵。”斗笠客扬起下巴道:“你看,左脚尖点右脚背,右脚尖点左脚背,就能越点越高。”
“这样也成的么?”游孟哲实在难以相信:“天下还有这等武功?那他一路点,一路点,不就飞到天上,不对罢……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斗笠客道:“唔,从前传说修炼这功夫的人都失踪了。因为他们没事就爱这么点,点着点着都上天去了。所以这功夫也失传了。”
正说话时,孙斌已成为天上的一个小黑点,继而在空中大吼道:“……”
“什么?!”地上的人无不翘首喊道。
孙斌:“……爷爷……”
游孟哲竭力要听清孙斌所喊的话,奈何孙斌梯云纵实在点得太高,声音在风中飘零,辨不出仔细。
紧接着孙斌整个人带着百丈高空的冲力,一头坠向湖心!
孙斌在空中高速旋转,抖开千万金光闪闪的暗器,漫天花雨间无数铜钱哗啦啦飞来,赵飞鸿手持钢棍,怒吼一声,原地一转身,棍头绞成一个螺旋,截住那混乱四飞的铜钱。
重重铜钱镖被压到一处,中间夹着一点红光。
是雷火弹!游孟哲的瞳孔陡然收缩,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孙斌前去霹雳门偷来的镇门暗器。
游孟哲所料不差,夹在乾坤星河铜钱镖大阵中的那点红光,确实是霹雳堂至尊破空灭天屠神九州散花奔雷弹,那暗器只有一枚,乃是霹雳堂创始人雷九天远赴西域,采万年黑油,取精纯乌金粉练就的镇派之宝。
这奔雷弹一旦爆开,势必将湖心擂台连着整个镜湖周围所有人摧得尸骨无存!
观战的张远山登时色变,要冲上台去,却堪堪停住脚步。
只见武林盟主赵飞鸿在一息间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手中七尺铁棍轻飘飘打了个转,棍头气劲绞着那高速旋转的奔雷弹,朝后一让。
那一式刚中带柔,柔刚并济,已深得武道之境的巅峰精髓!
所有人屏住呼吸,赵飞鸿的铁棍粘着奔雷弹,在空中一旋,又是一旋,消去奔雷弹坠势,紧接着转身,手掌将那点红光秒到毫厘地一揽。
哗啦漫天铜钱消散,赵飞鸿左手持奔雷弹,右手握精钢棍,朝冲到面前的孙斌虚虚一棍,孙斌受棍气所激,喷出一口血倒飞出去。
赵飞鸿朗声道:“霹雳堂失宝,原物奉还。”
湖中静了短短数息,紧接着所有人发疯般地喝彩,声嘶力竭,场面竟比先前孙斌显摆功夫时还要疯狂。
游孟哲只觉一颗心十分难受,亲眼目睹孙斌落败,只怕这次他讨不了好。
“能救走他不?”游孟哲问。
宇文弘知道游孟哲记挂孙斌,说:“我试试。”
游孟哲屏息,只见孙斌在水面上再一点,嘴角拖着血,借力飞向赵飞鸿,抽出匕首置空门于不顾,显是发狠要同归于尽!
“啊——”其余人等皆恐惧惊呼,赵飞鸿转身又是一棍凌空挥去,同一时间内,宇文弘微躬身,手指屈握成拳,又舒展开,如此数次,正要上去救人。
然而下一瞬,身边那斗笠客随口道:“我拦赵飞鸿,你救那小子。”
那声音熟得不能再熟,游孟哲心里一惊,叫道:“爹!”
游孤天摘下斗笠,回身一甩,继而疾步掠去,喝道:“动手!”
一念之间变故再生,斗笠带着凌厉风声射向赵飞鸿,一股浩瀚气劲后发先至,赵飞鸿惊觉来了对手,顾不得再制孙斌,横棍当胸,仰身一式“铁板桥”,避开飞来斗笠,紧接着爆喝出声,立棍阻敌,抽身后退!
游孤天人在半空,黑发飘散,拔剑!
一剑出,叮的一声与赵飞鸿乌金棍互撞,声音犹若龙吟,在群山间回荡。
斗笠旋转着掠过湖边,落在一名正派女弟子手中,那女弟子吓得大声尖叫:“他的斗笠!魔教的斗笠——!!”
就这么阻得一阻,宇文弘已截住孙斌,一手出指点了孙斌全身要穴,另一手抓住孙斌手腕,将他倒拖回来,踏着竹桥一跃,反掠向湖边。
观战众人大哗。
“什么人?”擂台下有人叫嚣道:“好大的胆子!”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游孤天淡淡道:“玉衡山定军峰,魔教教主,斩星河游孤天是也。”
霎时黑压压的人群全在惊慌大喊,再无人顾及孙斌被带了去何处,全部人亮兵器,恐惧地看着擂台中央那身穿黑纱袍的男子。
赵飞鸿冷冷道:“游教主亲自到访,有何贵干?”
游孤天一击不得手便即归剑回鞘,嘴角抿起邪气笑容,袖手而立。
“听说正派的孙子在这儿打擂台,忽然就想来踢个馆。”游孤天道:“顺便看看我儿。”
看客们既愤怒又好笑,还以为游孤天出言奚落赵飞鸿,占他的便宜,唯有看场外围的游孟哲明白游孤天是真的来看自己,一声“爹”欲再喊出口,又怕引来麻烦。
赵飞鸿眯起眼,一摆长棍,收棍回背,淡淡道:“赵某正约武林同道,明年八月十五一同剿灭你魔教,如今我众你寡,若车轮战你,胜来不武。来日玉衡山巅再与你一对一比划。现下横竖无事,喝个酒,听听如何?”
游孤天懒懒道:“免了,我儿莫要到处闯祸,玩够了就回来陪爹爹。”
那句话自是说与游孟哲听的,众人又以为在奚落赵飞鸿,游孤天话音刚落,身形便已从擂台上消失,紧接着出现在木桥上,再一闪身,已到了湖边,轻轻拈起一名正派女弟子手上拿着的自己的斗笠,朝头上一戴,侧头邪气笑了笑。
那女弟子发出一声绝命尖叫,软软地昏倒下去。
游孤天一甩衣袖,无人敢阻,数千人便这么眼睁睁地看他消失在山林中。
“快走。”游孟哲见游孤天引开目光,知道下一刻必定要找被救走的孙斌了,马上扛起孙斌手臂,把他背在身后,施展那三脚猫轻功开始跑路。
“在那里!”
“抓住他!”
游孟哲一开跑便有人察觉,边跑边道:“想个办法!小舅!”
宇文弘跑在前头,转身朝游孟哲背后追兵道:“你死……”
游孟哲道:“说滚就行了!”
宇文弘:“滚。”
身后追兵发得一声喊,五六个人被掌力轰得飞了出去,游孟哲跑下山路,冲向河边。
此处位于寒江下游,追兵见宇文弘拍人像抓鸡一般,被碰到的人不是吐血就是横飞,没人敢再追,纷纷在山路上停了脚步。
张远山黑袍飞扬,追到山腰时停下,眼望河边游孟哲,没有再追下来。
12、亢金龙
游孟哲带着孙斌走了半天陆路,换坐船逆流而上,回到扬州城水路汇集处,两人出来的地方。
江边的客船是去亭县的,游孟哲也没什么目的性,便随波逐流地一路搭船走,去亭县也成,先前霹雳堂驻地是在扬州,这次回去说不定又碰上他们,虽说有宇文弘在,一个人就能单挑别人整堂,但孙斌情况仿佛有点不太稳定,还是少去生事的好。
翌日傍晚,客船在亭县码头泊岸,游孟哲背着孙斌下来,寻了间药堂给他看病。
孙斌已经不吐血了,却一直睁着眼,不说话。
江南一地,亭县中大部分人姓亭,数百年前亭家乃是江南首富,后族中出了一名嫡子,在京师当了大官,从此飞黄腾达,扶摇直上。那官员兼荫族中,累经年之积,亭县隐约已发展成不让扬州的江南大城。
黄昏时分长街上行人往来,热闹非凡,游孟哲问了路,知道八姑爷巷内有一名老医生,专治跌打内伤,遂将其送到街前。
此处乃是菜市,两道摆着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更有咸杂瓮,酱油铺子,行人往来,地面泥水肮脏。游孟哲敲开那家青囊堂大门,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