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汤姆发现自己几乎不可能安定下来。就在他离百万富翁只差一步之遥之后,他只能去做低级钻探工。他住在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房租是由他做过妓女的情人付的,而他旧时的兄弟则是世界上最年轻最有活力的石油公司的常务董事。他曾经钻过井的那片土地——赫尔希老大妈的那二十七亩地——已经让法里斯兄弟变成了数-数-数-百万富翁。汤姆无尽地责怪自己的霉运。他对整个世界都愤怒不堪、满心想要报复。他厌恶丽贝卡的满足。他厌恶她。
紧张局面出现了。
他把太多的钱花在白痴般的石油投机上。他在外面喝酒。他偶而(只是偶而)会跟丽贝卡之外的女人上床。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应该都结束了。但是1923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法院台阶上见面大概一年之后,丽贝卡向他宣布了一个消息。她怀孕了。汤姆很震惊,但他很有责任心,他请求她立刻嫁给他,而且他做的非常优雅,甚至是非常殷勤。他们快速而又安静地结了婚,他们的宝宝——米切尔——六个月后出生了。
米切尔是个结实的小家伙,有着强有力的肺活量和父母的黑头发。汤姆非常喜欢“巨人米奇”,但他对儿子的感情无法弥补他和儿子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汤姆总是觉得勉强的结合跟真正的结合还是有区别,所以他跟女人的鬼混越来越频繁。同时,他的工作从糟糕变成更糟。在整个加利福尼亚的这一行业,汤姆都以“二七十亩”或者就是简单的“二十七”这个绰号而出名。每次他听到这个名字,他都会跟说出这个字眼的人打架。他用拳头,用酒瓶,有一次甚至用了铁棒。在十二个月的时间内,他被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解雇两次,联合石油公司解雇两次,壳牌公司和海湾公司各解雇一次。
这个不平静的家庭搬到了得克萨斯,希望汤姆能够远离他的名声,然后安定下来。绰号不再有人叫起,但汤姆仍然发现安定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他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艾伦越来越成功的消息,这让他痛苦不堪。当艾伦在英国过着优越生活的时候,要他过一种充满简单得失的简单生活,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艾伦给公司取的名字——艾伦汤;艾伦和汤姆——在汤姆看来都像是刻意的污辱。他着迷般地关注艾伦汤公司的发展消息,而他所听到的一切又将他进一步推向愤怒和自我厌恶。
他离开了大公司,宁可给那些小人物干活。他拿的钱更少,浪费的却更多。每次失败都引发下一次尝试。每次尝试都直接导向下一次失败。
丽贝卡带着米切尔搬走了两次。第一次她只走了五个星期,第二次走了八个月。两次她都搬到一个农场主的寡妇那儿去住,汤姆在墨西哥湾沿岸地区的油田上工作的时候这个寡妇对丽贝卡很好。她住在那儿,帮帮老太太的忙,照顾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两次,汤姆都在愤怒的坐立不安和从他那破碎的家庭中挽救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的希望之间犹豫不定。尤其是第二次,在那漫长的八个月时间里,他到处乱跑,找到工作,又丢掉工作,把资金投进最无聊甚至是欺骗性的石油计划。他开始过量酗酒,在走私酒吧里跟人打架,而他打架的对象都是拳头巨大的得克萨斯牛仔,他们的每一拳都不可小视。但这两次,汤姆最终都对他的自我毁灭感到厌恶。两次他都爬到丽贝卡那儿求她回来,保证改过自新,并恳求她再多点耐心。两次她都回心转意了。
但就在两个月前,随着汤姆的改过自新又一次泡汤,丽贝卡的耐心终于用完了。她又一次离开了他,这是“绝对的最后一次”。她想把米奇从他父亲身边拯救出来。她想让米奇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而不是感到羞耻。汤姆又是一个人了,痛苦而绝望。
十年被浪费的光阴。
**
车子把汤姆丢在脏兮兮的院子里,喇叭嘟嘟地响了一声表示“再见”,然后正准备掉头开进夜色。然后,一种突然的冲动让汤姆跳到车前,迫使哈勒尔森停下车。
“天啊,朋友,你别那么跳出来,我差点撞上你了。”
“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蒂奇。你答应给那锅炉工一些钱。你什么时候答应的?”
“锅炉工?谁管呢?他什么也不是。你把这些事都交给我,我会——”
“告诉我,什么时候?”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刚才。就是我下来给你和那帮工人发工资之前。”
“多少钱?”
“拜托,老兄!这算什么?你担心那锅炉工想分走我们的一部分利润?”
“别再废话。”
“天啊!他说要两百,但肯定拿不到这些。我们什么都还没谈妥。嘿——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见,好吗?”
“好的,”汤姆空洞地回答。
汽车又嘟了一声,然后消失在夜色中。在汤姆身后,小屋里空空荡荡,而里面本该有一个很好的妻子和一个健康的睡着了的孩子。汤姆没有理由走进去。他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
“嗯?”
“嗯?”艾伦附和道,“你要检查我吗?”
“对。”
“我该脱掉夹克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
“你不需要听听我的心什么的吗?”
“需要,但不是用听诊器来听。”艾伦看上去很是困惑,韦斯特菲尔德加快步伐结束神秘,“这是你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我猜?”
“我在战争期间见过一些神经科专家,但不像这样。”
“你既有一点紧张又在想你是不是上当了?”
“对,”艾伦笑了笑,开始放松。
“对,嗯,有时我自己也会这么想……我会检查你,或者这么说,我会请你检查你自己,你的心。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谈话。你会想,谈话能带来什么改变呢,这我无法明确地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对我的一些病人来说,我们的小小谈话带来了彻底的改变。我希望你也能如此。”
艾伦点点头,“虽然如此,”他说,“我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有问题。在我醒着的时候,我的状态极佳。我努力工作,我有个很棒的家庭,我的生活很快乐。”
韦斯特菲尔德在哈利街的医务所装修得就像一位上流人士的客厅。他让艾伦选择躺在躺椅上或是坐在扶手椅上。艾伦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椅子上。从百叶窗外传来哈利街道上的车流声。
“还有呢?”韦斯特菲尔德说,“你非常快乐,有个很棒的家庭,可你却来看心理医生。”
“还有……”艾伦叹气,“那些只是梦,但是——”
韦斯特菲尔德猛摇着头打断他,“不,不,不,别说‘只是’,别说‘只是’。我们相信——确切地说,弗洛伊德博士和他的追随者们相信——梦境可以反应出我们潜意识中的自我。自我比我们更强大,更自然,没有那么开化,但是更加激情。我是一个研究梦境的医生。请告诉我你的梦,但不要把它们描述成‘只是’梦。”
艾伦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讲到这些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霍乱,然后是疟疾。充满幻觉的夜晚。每日的谵妄。梦境就从那时开始,然后一直到现在,开始是偶然几次,现在是每夜都有。整个晚上,每个晚上。在他述说的时候,这种经历的强烈程度多多少少通过他的话语自我流露出来。他身体前倾,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在白天的时候,请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耳鸣,战栗,害怕亮光或是突然的声响?”
“没有。”
“有没有你无法解释的紧张或是焦虑?”
“没有。”
“突然的兴奋?无端的愤怒?这一类的经历?”
艾伦犹豫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然后说,“一点都没有。”
“没有?你听上去并不确定。”
“嗯……不是我能明确解释的。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迟钝的感觉,原因我也不明白。这儿有一种疼痛的感觉。”艾伦指了指心脏部位。
“迟钝——或者说是悲伤?”
艾伦正准备说不是,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与他试着描述的感觉相类似的情绪,只是更强烈一些。它确实像是悲伤。“对,可能是。我以前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1节 能帮助他们是件很快乐的事
“确实……请继续,你正在跟我讲述你的梦境。”
艾伦又说了一些他的梦。它们以前仅仅是关于战争,现在却变成了汤姆。整个晚上,每个晚上。韦斯特菲尔德询问着艾伦跟汤姆的关系,在艾伦解释的时候他的浓眉越挑越高。
“在这些梦里,汤姆死了吗?”
“我想是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我问他死了没有。你有没有看到他死。”
“我看到一阵枪弹。我看到他倒下去。”
‘你看到他死了吗?”
艾伦沉思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可能梦境医生的职业义务就是表现得很奇怪。随着他的沉思,答案慢慢浮进脑海,水晶般透明,就像是下降的照明弹突然放出的光亮。
“没有。很奇怪,他一个晚上差不多要死上百回,但我从来没亲眼看到他死……没有,不是的,他从来没死。在我的梦里,他总是垂死,而不是死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没有道理。”艾伦坐回去。
韦斯特菲尔德猛点着头。他的头发是栗子色的,脸型很像松鼠的脸,一对浓眉在他的鼻子上方连成一线。他不停地点着脑袋时就像是哈利街玩具店出售的那种点头玩具。“很好,很好。”
“你能明白吗,医生?”
“哦,是的。记住,你的潜意识是一种自然而幼稚的动物。一个被枪弹扫射的人一定会死,这种逻辑对它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潜意识是在试着告诉你它不接受汤姆的死。现在不接受。可能自从汤姆失踪那天晚上以来没有一刻接受过。所以你才会做梦。”
“所以我们必须让这个动物成长起来,接受现实。”
“哦,不。”
“不?”
“远非这样。潜意识不会成长,但它会跟你对话,只要你容许。在梦里跟你对话,它总是这样的。”
艾伦摸了一下头发,然后用手抚摸着嘴巴的上面,就像从前他留着胡子时那样。他有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这是个过去的动作,战争时期的动作。韦斯特菲尔德让他大吃一惊,但他很高兴。他不太说得出为什么,但一种孩子气的兴奋开始涌上心头。
他坐直身。
“医生?”他说,“我是……我是说,你……听着,我一直认为饱受弹震症之苦的人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手下的一些最优秀的士兵也都等了这种病,我自己也曾经有过非常严重的神经疲惫。但是如果你认为——”
“不是弹震症,不是。”
“你确定?”
“听着,蒙塔古,我一见到一个像你这种岁数的人走进这间咨询室,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弹震症。我几乎都已经认定了。在大战期间,我们的士兵被送进一种无法忍受的状态。从平实的、医学的角度来说:无法忍受。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耳鸣、战栗、害怕大声。”
“嗯,这些我都没有,谢天谢地。”
“对,你是应该。”
“应该……”
“应该谢天谢地。如果一个人的意识已经被战争摧毁,那我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时候我认为死去的那些人更加幸运。”
汤姆以前就经历过紧张的感觉。当他第一次踏上通往前线的泥泞的遮泥板时。当他第一次冒着敌军的炮火爬进无人地带时。当他和死去已久的朋友米奇·诺加德策划逃跑时。当他踏足埃利斯岛想要入境美国时。
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他紧张到了极点。嘴里发干。两手冒汗。他刚把手在法兰绒裤子上擦干,它们马上又会变得汗渍渍。这是个周日的下午,按照得克萨斯南部的标准来说是个凉爽的下午,汤姆穿了件黑西装,还体面地戴着黑帽子,打着黑领带。
他往上走到农舍的门前。这是上个世纪繁荣时期留下来的较大的两层楼建筑,但白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来的木板都已经风化易碎。
汤姆敲敲门。
一个女仆应了门,把他带进一间满是天鹅绒和蕾丝的客厅,让他坐在一张女性化的小沙发的边缘上煎熬着。他把帽子在两手间绞着,直到帽沿被扭得不成形状,帽顶被捏得软不塌塌。然后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
“啊!卡洛威先生!”
是那个老太太,农场主的寡妇,她在丈夫死了二十多年后仍然一身黑色。
“埃尔维克太太,下午好。”汤姆站起身,不自在的就像一个站在老板妻子面前的低级搬牛工。
“我想你是过来说服丽贝卡跟你一起回家的,”她用一种恶意的方式说出“家”这个词,这种方式暗示着汤姆称作“家”的地方是大多数体面人会称作粪坑的地方。
“对……不……不完全是。我想见见她。”
“你应该提前打个电话。”
“我是应该那么做。我很担心,也许……”
“你担心她不想见你,这一点都不奇怪。”
埃尔维克太太像小鸟一样点着头,稍微环顾了一下屋内,好像是在检查汤姆有没有弄脏地毯或是偷走瓷器。“请在这儿等着。”
她出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壁炉架上放着一个镀金的钟,汤姆靠数着嘀哒声来维持他那本就不多的镇定沉着。然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汤姆站起来。脑袋一阵发晕。门开了。是丽贝卡。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是白色的。这衣服使她看上去很严厉,而她进门时摘掉的金边眼镜则加深了这种感觉。
“贝卡!”
“汤姆!你不该来的。”丽贝卡的声音并不是很冷酷,但是很低沉很谨慎,就像已经下定的决心。“我跟你说过不要来。”她仍站在那儿。
“我知道,亲爱的,我……”汤姆的声音低下去。他的妻子仍然站在那儿。她让他等了半个小时。挫败感已经在折磨着他,“我可以走。”
“不,你已经来了,”丽贝卡坐下,但离他很远,一点都没有要跟他进行身体接触的意思,“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有个客户。”
“客户?”
这个词在这种环境下听起来很奇怪。汤姆惟一知道的丽贝卡的客户并不是埃尔维克太太所欢迎的那种。而且,丽贝卡那身让她看起来像是清教徒的打扮也不是能够吸引嫖客的那种。
她莞尔一笑,“不是那种。我以前帮我父亲记过帐。我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我学习了一下美国的记帐方式,然后就登广告寻找客户。”她耸耸肩,就好像这是一种非常普通的才能。“我很惊讶地发现附近有这么多农场和其他行业的帐目全都是一团糟。能帮助他们是件很快乐的事。”
汤姆张大嘴看着她,想起八年前他在丽贝卡那空荡荡的公寓里发现的帐本。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记帐水平能够好到让她赖以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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