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汤姆?汤姆!”
没有回答。怎么可能会有呢?汤姆对德军机枪发起了突袭。机枪发话了。它们的话最具有决定性。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头痛。
一阵剧烈的、极度的头痛吞噬了其它所有感觉,其它所有情绪。汤姆闭着眼躺了很长时间,除了脑袋里面肆虐的剧痛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慢慢地,不可避免地,生命逐渐回来。生命,还有随之而来的意识。
意识到他还活着。意识到痛苦以及他整条左腿的麻木。意识到自己平安无恙,虽然一切逻辑都表明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撑开双眼。头顶上是由厚木铺成的天花板,坚固而且整齐。木板上映出摇曳的烛光。缝隙间抹着法国的泥土。天花板看上去让人觉得非常舒服。汤姆的意识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片小世界里仅有的几件东西:头部的疼痛,腿上的疼痛,头上的天花板。
可生命和判断力仍在继续恢复,并随之带来恐惧感。
有光线从什么地方传来:是根蜡烛。汤姆翻过身看着它。蜡烛被放在一个英军钢盔上,钢盔已经被打得毫无形状可言。汤姆怔怔地看着。那是他的钢盔,可它为什么变得这么畸形……?他摸了摸腿:腿上受了重伤。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斯廷森被炮火轰得飞了起来,而矮子哈德威克则被铲到了地上。斯廷森的尸体挡在了他和子弹之间。很有可能正是斯廷森的死亡使得汤姆几乎没有受伤地躲过了猛烈的枪击。可怜的斯廷森……
他又闭上眼睛,可能又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时,仍然头痛欲裂,但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足以意识到头上的天花板过于整齐,绝不是出自英国人之手。清晰得足以意识到他成了德国人的俘虏。清晰得足以意识到是他的兄弟,艾伦·蒙塔古想要这样的结果,是他让自己去送死,是他想让自己死。
这段友谊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但现在已经化为灰烬。
连续四个晚上,艾伦每晚都出去寻找汤姆。
他对无人地带的了解已经达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他看到尸体,他看到垂死的人,他看到双方的伤员。对于垂死的人,他会开枪把他们打死或是用吗啡使他们失去知觉。对于伤员,他会不辞辛苦地把他们拖回战壕,然后再爬回去继续搜索。他喊了上千次汤姆的名字。他不再小心翼翼。他就在月光下站起身子。他利用信号弹的光亮搜索着被炮弹摧毁的土地。他用最大的音量呼唤着失去的兄弟。
德国人当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艾伦都能听到德国哨兵模仿着他的呼喊——“汤姆!汤姆·克瑞里!”--然后就会爆发一阵大笑,以及带有巴伐利亚口音的低唱声。在把弹药筒从机枪的弹链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甚至用枪敲击着同样的节奏。“汤姆,汤姆-姆。汤姆·克瑞-瑞-里-里!”但是没有步枪开火,甚至连机枪好像都没有瞄准他。出于好心和怜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漠不关心,德国人就让这个疯狂的英国人在这片废墟中四处游荡。
“Komm; 汤姆; Komm!”
汤姆在坠入更深的梦魇前勉强恢复了全部神智。
在一只结实的德国胳膊的搀扶下,汤姆用那只好腿行走着穿过迷宫般的战壕,来到一个战地医院。他被粗鲁地检查一番,然后被打了一针破伤风。随后他就被送到了一个农场,那儿已经关押了四个英国俘虏,再然后他们五个人就被送到更远的德国占领下的法国。
他们到达战俘关押营时,汤姆已经接近崩溃。他受伤的左腿就像着了火一样,一阵阵剧痛就像被困在鱼塘里的海浪那样冲击着全身上下。关押营由一群昏暗的小房子组成,周围环绕着带倒钩的铁丝网。在门口处进行了简短的搜身——汤姆的烟被拿走了,虽然他一再抗议——然后他被送进一间标有红十字会标志的小屋里。一名护士快速扫了他一眼,认定他不会在那天晚上死掉,就任他筋疲力尽地倒在草垫上。他闭上眼,但是无法睡着。沮丧向他袭来。
他成了战犯。
艾伦想要害死他。
转念想一想,他宁可已经死去。
艾伦放弃了搜寻。搜寻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疲惫得无法形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肺部能不能再经得起这样的一个晚上。再就是因为盖伊。艾伦听说盖伊受了伤,并得知了他所住医院的名字。
艾伦面对现实了。是时候离开前线、离开战斗、永远地放弃汤姆了。
**
两天后,艾伦来到鲁昂,来到盖伊疗伤的由学校改成的医院。他僵硬地走进病房。盖伊的床上是空的:除了乱糟糟的白床单,别的什么都没有。艾伦走进护士长的格间。
“你好,小姐。我想找蒙塔古少校——”(原文为法语——译注)
艾伦正要说下去,可护士长半转过身指过去,看到床上空无一人后就打断了他。
“哦,那边!他好像在抽烟!”(原文为法语——译注)
她指了指一扇门,那外面是以前的校园。艾伦走出去,发现盖伊正安逸地坐在藤椅上,打着绷带的腿上盖着一条绿色的薄毛毯,两腿搭在两个运货箱上,箱子上标着“战争物资——紧急“。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雪茄的烟雾下,膝盖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三天前的《纽约时报》。
“盖伊!”他说,突然感到了一种眩晕和一种战争疲乏。“你怎么样了?”
两兄弟拥抱了一下,因为盖伊是坐在那儿的,所以只能说两人尽可能地拥抱了一下。
“仔细想一想,还不算糟。就是疼得要命。”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0节 我宁可去死
虽然他是专程赶到鲁昂来看盖伊的,可等他到了这儿之后,艾伦只能想到汤姆和汤姆的死讯,他迫切地想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包括盖伊。可出于礼节他没有马上谈到这个话题。盖伊解开几件衣服,指给他看子弹进出的方位,以及子弹所造成的伤害。艾伦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他哥哥说的每一句话。他甚至都没有特别在乎。那是个小伤,艾伦见过太多的重伤,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轮到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问了句,“怎么发生的?”
盖伊耸耸肩没有明确回答,“就是那么回事,”他说,“我转过拐角想去急救站,结果一头撞上该死的准将。他对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把血溅到了他那干净漂亮的卡奇布上。他那天下午要召开一个大型战争会议,而且命令我——命令我,记住——把伤口清洗干净包扎好,然后马上去他那儿报到参加会议。我可以跟你说,医生都有点生气了。他们想直接把我送到这儿来;坦白说,准将的态度真是有点荒唐。”
“对,我想也是。”
“更别提当时我正穿着你的军装了。当然了,我已经把衣服都洗干净了:你也不想衣服上沾着我的血吧。”
“是的。”
“是的?你真的想让你的衣服上沾着我的血?”盖伊挑起眉毛。
“我是说不。”
“你没事吧,老兄?”
“盖伊,听着,我得马上告诉你。你可能还不知道。是汤姆,他死了。”
盖伊的神情最初很是漠然,然后才变得有一些阴郁和关切。他把雪茄放到一边,“牺牲了?艾伦,我很难过,这真是个不幸的损失。”
盖伊的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如此的含糊不清,艾伦不由感到一阵愤怒。“不幸的损失?拜托,这已经无法用不幸来形容了。这是耻辱,这是丑行。这是该死的罪行,这才是它的实质。”
“罪行?艾伦,我已经尽力了。准将坚持要……”盖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艾伦突然警觉起来。
“你在那儿?天啊,你当然在。准将的战争会议。你在那儿?做决定的时候你在那儿。你在那儿,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盖伊重重吸了一口香烟,靠回椅子上,好像想依靠病残来保护自己。“我没法阻止,不是吗?我只是个少校。准将他是个将军。下命令的是他。”
“可你知道情况,你知道那些机枪哨位根本是无法攻破的。”
“准将也知道。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比我还清楚。”盖伊又坐起来,香烟被闲置在手中。
“可你是参谋,你可以发表意见。你可以替他说话,或是让总部的什么人替他说话。”
盖伊扯了扯衣领,像是要检查领子直不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次对话中,以往那种无精打采已经消失不见。“准将已经下定了决心。你知道他的。就算黑格元帅对他大吼也没有用。”
“可你连试都没试。因为是汤姆,所以你连试都没试。”
盖伊的音量抬高了。“事实上,汤姆是执行这次任务最适合的人选。如果有什么人能全身而退,那就是他。我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任务,我也这么说了——当然了,我没说这么多——可任务还是要执行,所以我们选择了正确的人选。”
盖伊的话说得太快,好像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他又拉了拉衣领。艾伦注意到哥哥的不自然,立刻抓住他的话尾。
“我们选择了?我们?我们是谁?你和准将……”艾伦停顿了只有一秒。突然之间,当汤姆不在身边的时候,艾伦认清了盖伊身上某种汤姆早就认清的东西。就好像那种旧时的直觉交流最后一次发挥作用。“准将宣布了他那愚蠢到家的计划。也许你提出了反对。可在准将坚持己见的时候,你推荐了汤姆。不要否认,盖伊。我知道。我知道。”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最佳选择。”
“哦,没错,我不怀疑这一点。”
“这个任务需要锐气,需要勇气,还有那该死的冲劲儿。那就是汤姆。”
“你恨他,盖伊。他总说你恨他。而我从不……我从不……天啊,你杀了他。我永远也不会——”
艾伦往后退去,就像面前摆着一具动物的尸体。他的嘴角因为憎恶而抽搐。校园的尽头走过两名护士,他们的制服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耀眼。一个医生跑向她们。他的外套也是白色的,可上面沾染了血迹,在阳光下达不到同样的效果。
艾伦正准备走开,可盖伊探出藤椅抓住弟弟的胳膊。
“等等!还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艾伦犹豫了片刻,盖伊迟疑着。“什么事?什么事我不知道?”
“我的伤。我并没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哦,拜托,盖伊!一点点的皮肉伤,你就把自己当成烈士了!成熟点吧!”
艾伦往外走去,这次盖伊没有试着拦住他。“记住,你不是每件事都知道。”他喊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大喊着,可艾伦没有回答。
校园的尽头处,那两名护士正沿着原路返回,步伐缓慢。医院里充满了死亡的腐败气息。
纸板托盘颤了颤,沉下去。
汤姆用饥饿的双眼盯着它。他的战俘同伴——从军装看应该是个加拿大人——把左手的面条片切下一小块,放到另一个盘子里。天平平衡了。加拿大人把两片面包都放到一块布上。总共有五片,重量完全一样。加拿大人收回手。
汤姆伸手拿过离他最近的一片,虽然黑乎乎的面团上一看就有块木屑。加拿大人等所有人都选好之后,才拿过剩下的那块。其他人都离开了,汤姆没有。
“吃到锯屑了,嗯?”
汤姆耸耸肩。
“新来的?”
汤姆点点头。
这是他在赫特斯特战俘营的第四天,这个战俘营位于杜塞尔多夫城外不远处。营地是个荒凉之地,只有小小的棚子,荒芜的土地,带刺的铁丝网,还有岗哨。里面总共有一千人,每个简易工棚里住六十人。十二个冰冷的水龙头构成了整个营地的洗漱设备。所有人都要长时间干活,而且永远处在德国卫兵的监督之下,这些卫兵被称作“看守兵”。汤姆要干的是把岩石敲碎,为附近一家汽水厂提供原材料。
可住宿条件并不是问题所在。水龙头也不是。干活也不是。
食物才是。
每天五个人平分一块面包,就这么多。别的什么也没有。汤姆早就已经饥肠辘辘。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到了濒临饿死的人,而且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你可以把锯屑也吃下去,”加拿大人说,把纸板天平收进被褥下面。“可以好好嚼一嚼。”
他身上有种特质让汤姆立刻喜欢并信任着他。“汤姆·克瑞里,”他说,伸出手自我介绍。
加拿大人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周围,“米奇·诺加德。”他说,“嗨。”
他们把犯人们经常交换的信息交换了一遍。诺加德自1915年12月以来就被关押在赫特斯特。虽然诺加德加入的是加拿大军队,但实际上他是美国公民。他之所以入伍是因为他母亲是比利时人,而且战争最初几天德国士兵在比利时犯下的暴行让他震惊不已。
“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参军入伍,让他们对我也施加暴行。我想,我的计划实施得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你是美国人?我还以为——”
“对,对,加拿大军队不容许接收美国人。对,他们是不容许,可他们接收了。”
汤姆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诺加德:编队,被捕日期,工作细节。
诺加德点点头问道:“红十字会?”
汤姆摇摇头说:“失踪,假定死亡。”
“你在开玩笑吧,”诺加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汤姆刚刚承认他得了绝症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大多数犯人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除了监狱配发的口粮之外,他们还会收到红十字会从日内瓦寄来的包裹。但是,如果你的记录是“失踪,假定死亡”,那人权机构就什么也不会提供。“拜你们的皇家海军所赐,德国鬼子连自己都喂不饱,更别提他们的犯人了。没有这些食品包裹,你撑不下去的。”
汤姆耸耸肩,拉了一下自己的腰。他的腰带已经比平时系紧了一个扣,裤子也开始显得松松垮垮。
“那朋友和家人呢?”诺加德追问道,“你得写信出去。把‘假定死亡’的记录消掉。”
汤姆摇了摇头,“没有。”
“你见鬼的什么意思,没有?肯定会有什么人的。”
汤姆咽了口口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形势有多严峻。可是,艾伦曾经试图害死他,如果他还去哀求蒙塔古一家帮忙的话就太没出息了。当然了,还有他父亲,可汤姆知道杰克·克瑞里跟蒙塔古一家人有多亲近,给杰克写信跟直接给亚当爵士写信没什么区别。他摇摇头。
“我不会写的,”他说,“我宁可去死。”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1节 一个星期后
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冷天。屋里只有一盆火,可那张长长的木头桌子和坐在桌子后面的三个屁股把它的热气跟艾伦隔开。
中间那个屁股属于皇家陆军军医队的一位上校。其它两个属于军医队的两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