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8月23日,法国索姆河战地
一个人向前匍匐着,满身泥泞。时间是深夜。
这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中尉。他移动的很小心,但谨慎的动作里却透着急促、透着不顾一切。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这种动作是极危险的。这里是无人地带,离德国边境只有三十码,他这种做法不亚于自杀。
有三分钟左右,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向前匍匐着,耳畔不断有子弹呼啸而过,但他却充耳不闻。终于,他爬到了一个不深的弹坑旁边,并滚了进去。他先警惕地屏住呼吸等待了片刻,然后喊到:“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有一会儿夜空里寂静无声,没有回应。月亮在云中若隐若现。远处,大炮在天际线边轰响着。踏着泥土和碎片,他到处找寻。
然后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的呻吟,但年轻的英国中尉立刻警觉了起来。
“汤姆?汤姆?是你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热切的期盼。他迅速从弹坑里爬出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爬去。他扭动着身体急匆匆地爬着,完全忘了该把身子和脑袋贴近地面。
在40秒的时间内,他爬出了大概三十码。声音是一个年轻的英国步兵发出来的,他的腿部和腹部受了重伤,很显然,他已经奄奄一息。
中尉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失望。不管这年轻人是谁,反正都不是汤姆·克瑞里,但他这种失望的表情一闪即过。
“好了,孩子,”中尉说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在月光下,年轻步兵的脸色惨白吓人。“我受的伤太重了,长官。”他抽泣着说。他害怕死亡。
“受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我们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你包扎好,送上火车回到英国。怎么样?”
“哦,好的,长官!哦,好的!”
中尉点了点头。他用一只手将军用水壶递到年轻步兵的嘴边,“喝点水。”步兵喝了起来。在他喝水的同时,中尉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在泥泞里摸索着。步兵放下了水壶,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好孩子,”中尉说。他将枪举到步兵的脑袋旁边,然后开了枪。年轻步兵往后栽倒,断了气。
中尉趴了一两分钟之后,开始利索地在步兵的口袋里搜寻着私人文件。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之后,他又一次卧倒在地,抬起头和肩膀。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一点回应都没有。
第一部分 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1节 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
早起,苦干……寻找油田。
让·保罗·格蒂
1893年8月23日,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
开始?
让开始见鬼去吧。开始只是借口,是对失败的辩解。如果事情变得很糟糕——事实上情况也总是如此——那一切也都是因为三个年轻人所选择的行为方式,跟事情开始的方式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家都是凡人。球一旦开始滚动就很难让它停下来。开始就是开始,在这个故事里,开始并不仅仅是很糟。
是糟糕之极。
***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站在厨房里。他正在给自己做一个黑莓布丁,一个足有他脑袋那么大的布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厨娘在他身旁提起炉子上沸腾的水壶,一壶新冲的咖啡冒出腾腾的热气。整个画面充满了温馨,闲适和幸福。
小男孩的母亲帕梅拉·蒙塔古正在楼上分娩她的第四个孩子。在前三个孩子里,只有一个——正在大嚼布丁的盖伊——活过了最初的几个星期,所以这一次她和她的丈夫亚当爵士非常紧张,但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医生和接生员都陪在她的身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出生。没有死亡。没有仇恨。最重要的是:没有开始。
但是,一秒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突然之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插销一阵摇晃,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一个瘦弱的女孩就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一阵雨落在她的身后,冲洗着台阶。
“拜托,小姐,拜托,先生,帮帮忙,”女孩焦急异常地屈膝行了个礼。“我妈生病了。她正在生孩子,可她难产,她说她生不下来,她的脸白得跟鬼一样,我爸叫我尽快到主屋这边来找人帮忙,求求你,小姐,求求你,小姐,求求你,小姐。”
厨娘怀特太太把女孩牵到灯光下。
“亲爱的,你是杰克·克瑞里的女儿吧?”
“求你,小姐。对,小姐。莎莉·克瑞里。莎莉·克瑞里,我妈妈正在生孩子,而且——”
“哦,亲爱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先定定神,我去找亚当爵士。如果你想,你可以——”
盖伊打断了她。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但很果决。他抬起手,动作就像一个人在停下一匹马。
“用不着,厨娘。让我自己来告诉她。”他举起自己的布丁和给他父亲准备的咖啡,转向小女孩,“你回去吧,等这儿用不着医生之后,他才可以去你们那儿。目前他必须留在这儿。”
他走上楼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哦,而且去一次得付5几尼,对了,还得派人照顾他的马。”
上了楼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战利品。给父亲的咖啡,给自己的黑莓布丁。他一句话都没提到莎莉·克瑞里。他一句话都没提到小女孩的母亲。在他长达七年的人生历程中,盖伊·蒙塔古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请得起医生的人和请不起医生的人。这是非常简单的常识,是世界上最显然的事情。
他吃完布丁,打个饱嗝,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
当天晚上,在经过12个小时的艰辛之后,帕梅拉·蒙塔古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一个哇哇大哭肺活量惊人的小东西。生产的过程非常简单。一点都不复杂,一点都不困难。
同一天晚上,在庄园劳工居住的一间小屋里,一个名叫杰克·克瑞里的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惨叫了一个晚上,在旁帮忙的只有村里两个没有经验的女孩。最后,克瑞里自己跑到了主屋那边,请求见一见亚当爵士。亚当爵士一听他说完,马上就让医生和接生员赶到小屋那边。
太晚了。很简单的臀位分娩,任何一个医生或是接生员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的问题,但它耗尽了这位母亲的力气,也使情况变得更难处理。医生迅速切开她的腹部,用剖腹产的方式将孩子取了出来。一个健壮的男婴儿在屋子里的小床上哇哇大哭地出生了。
健壮,但是没有母亲。
年仅26岁的可怜的贝特西·克瑞里在手术开始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她失血过多,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在24号的黎明降临之时,小男孩的母亲去世了。
事情就是这样。
两人出生。
一人死去。
一次导致严重后果的自私行为。
一个开始。
杰克·克瑞里没法自己抚养儿子,这是很显然的。
他只是个工人,而且已经有一个小女儿需要他照顾。在短期内,当地有一些妇女很乐意提供帮助,但从长远看来,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他的姐姐——现在住在90英里之外的德文郡——把他的女儿和儿子都带走。他姐姐肯定是会答应的,但对杰克来说,去一趟德文郡看望两个孩子等于是去一趟世界尽头。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同时失去三个亲人的锥心之痛。
但援助来得比他想像的要快。
主屋里的亚当爵士和帕梅拉夫人正担心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新宝宝艾伦开始咳嗽。并不严重。事实上,是非常轻微的咳嗽。接生员说咳嗽是很正常的,医生也这么觉得,亚当爵士也这么觉得。可这是咳嗽。帕梅拉已经有两个孩子没有活过6个星期,她害怕再失去第三个。
亚当爵士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所有事情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然后提出了他的建议。他的妻子马上同意了他的建议,然后亚当爵士就去找了杰克·克瑞里。他的建议是这样的。
杰克·克瑞里的小宝宝——洗礼时他被以祖父的名字命名为托马斯,——由蒙塔古一家来抚养。他和小艾伦将会像兄弟一样一起长大。他们将会分享房间、玩具、教育——所有的一切。用亚当爵士的话来说,汤姆宝宝“将会像我们亲生的孩子一样长大。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儿子艾伦的兄弟。当然了,你,还是他的父亲。他会喊你爸爸,喊我叔叔。你什么时候想见他都可以,说句话就行。”
对杰克·克瑞里来说,这种提议是无法拒绝的。这意味着,他的儿子将会在父亲的面前长大。这让这可怜的人在突然陷入的生活灾难中抓住了一丝希望。他答应了。
对蒙塔古一家来说,这一安排只会带来好处。当然了,他们很内疚。盖伊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他已经为此挨了一顿痛揍。从更实际的角度来说,他们至少能为汤姆提供一个家。
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帕梅拉喜欢孩子,而这个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弥补了她失去的那两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汤姆的到来对艾伦宝宝来说好像是一种魔力。从汤姆的婴儿床抵达主屋的那一刻起,两个孩子之间那异乎寻常的亲密就很明显。在婴儿时期,他们的婴儿床摆在同一间卧室里。如果其中一张床出于什么原因被移动的话,另一个就会马上醒来,哇哇大哭。在初学走路时期,汤姆会定期被带到他父亲杰克的小屋里去。一开始大家以为汤姆更希望自己一个人去,但只要一这么做,他马上就会显得很不高兴,还握起小拳头,直到艾伦也被容许一同前往。
到世纪末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到6岁半了。他们都很茁壮、幸福,而且很健康。
艾伦长得稍高一点,而汤姆则稍壮一点。艾伦的头发是白色的,眉毛则浅得几乎看不见。而汤姆已经初具相当英俊的容貌:光滑而又乌黑的卷发,一双蓝色的眼睛。两个孩子亲密无间,去哪儿都形影不离。他们的交流是如此的亲密,以至于一方经常能猜透另一方的想法。
庄园的客人们经常把他们误当作双胞胎(当然了,不是那种同卵双胎胎),过了一阵子之后蒙塔古一家也懒得再去纠正他们了。两个孩子就是双胞胎。同一天晚上出生,在相邻的婴儿床上长大,由同一个乳娘喂养。他们就是双胞胎。惟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喊亚当爵士“爸爸”,另一个喊他“叔叔”。这是一个微小的区别,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问题不在这儿。
再小的事情也可能会发展得不可收拾。
第一部分 汉普郡,惠特科姆庄园第2节 1901年元旦
1901年元旦。
新铺上沙子的马房里,马匹和猎人们都不耐烦地转着圈子。寒霜在钟塔上闪闪发光。猎犬用四爪扒着地面,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7岁半的汤姆·克瑞里还不到打猎的年纪,所以他很恼火。他跟艾伦已经在马房里徘徊了半个小时。猎人们正相互递着雪利酒,两个孩子试图从他们那儿讨来一杯。他们从厨房偷来了热点心喂狗。可汤姆还是很恼火。他想骑马,想去打猎。
“我回去了。”他宣布说。
回去的路上,他从盖伊那灰色的母马旁边擦过。那马不知为何竖起鬃毛,往后退了几步,撞上汤姆。
盖伊坐在马鞍上转过身。“真对不——”看清是谁之后,他马上改口,“小心点,小兔崽子。”他挥舞着马鞭,汤姆都能感觉到头顶上被抽动的空气。
汤姆对他怒目而视。这两个孩子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盖伊喜欢欺负弱小,而汤姆就是他的目标。可汤姆是个斗士,一个以牙还牙的斗士。这一次,汤姆避开马鞭,嘴里还发出驴叫。这种驴叫是一种刻意的侮辱。小的时候,盖伊对马有一种恐惧心理,所以他是在驴背上学会骑马的。而汤姆在马背上则像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无畏,所以已经有望加入亚当爵士的十六大猎手之列。
“你这个马童!”
可盖伊的侮辱之词只对上了汤姆的背影。汤姆打算去寻找新的乐子。
他先去了一趟厨房:通常那儿总会有温暖的食物和有趣的闲聊。可今天他的运气没那么好。他偷点心的时候被人看到了,所以现在不受欢迎。汤姆考虑着要不要叫上艾伦一起去他爸爸那儿。杰克·克瑞里教过这两个小子怎么狩猎:怎么用手去抓鳟鱼,怎么设陷阱抓兔子,怎么在黑暗中静静地移动。汤姆刚刚下定决心,就听到了图书室里传来的声音。他很困惑。亚当爵士也出去打猎了。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呆在图书室里呢?汤姆推开了门。
弯腰站在亚当爵士的桌边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他长得圆圆胖胖,蓄着海象胡须,脸色犹如白垩。他正弯腰站在屋角的电话机旁边,对着话筒大喊,而听筒正紧紧贴在他的耳边。
他正在大喊大叫——跟钱有关的大喊。商业,金钱,购买权,公司合并。汤姆烦躁的心情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两脚生根地站在那儿,急切地想要听到更多内容。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在他7年的人生道路中,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富人谈论金钱。他听他父亲谈过,他听佣人们谈过。但对亚当爵士和那个阶层的人来说,金钱好像是不可触及的话题。好像对这些已经很富有的人来说,金钱就像空气:存在于你周围的一样东西,不需要你去考虑的一样东西。而汤姆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盖伊总有一天会继承惠特科姆庄园以及周围的田地和农庄。他知道艾伦也处于同等的地位:不像盖伊那么幸运,但也不差。而汤姆呢?他不知道。他和艾伦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菜,学一样的课本,玩一样的游戏。可艾伦的爸爸是位绅士。汤姆的爸爸不是。7岁半的汤姆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
**
汤姆已经看够了,但还没有听够。他大声敲了敲已经打开的门,然后走了进去。那人抬起头来。
“哦,你好!”
“你好。”
“我猜你肯定就是小艾伦。”
汤姆摇了摇头,“我叫汤姆。”
“哦,汤姆!早上好,小伙子。”
“你是谁?”
“我叫诺克斯·达西。罗伯特·诺克斯·达西。”
汤姆皱起眉头:这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达西面前的桌上摊放着地图,那是一张用褐色和红色粗线条绘制的地图,上面零星写着一些地名,看上去就像是《天方夜谭》里的地名。汤姆好奇地瞅着它们。
“那是哪儿?”
“波斯。确切地说,是波斯西部和美索不达米亚东部。”那人微笑着回答了汤姆直率的审问。
“为什么?你要去那儿吗?”
“不。我在找东西。”
“什么?”
“油。”
汤姆沉默了片刻。
“什么?”
“油。”
汤姆又皱起眉头。这一次他的困惑更进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油,厨房里有的是。”
“海象胡须”大笑起来。“不是那种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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