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署里传出一条噩耗:财务科的一位女职员自杀了。我想她应该就是给东郭写信的疯女人。
在她的葬礼上,我看着她的黑白照片,心里竟然意外地高兴!
东郭当然也参加了这位女同事的葬礼,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我从他悲伤的表情中看得出,他多少猜到了信的事。他为他不负责任的行为后悔了很久。
我想他是怪上我了,怪我对他隐瞒了信的事。他开始刻意疏远我,无论在别人面前,还是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都以“小胡”称呼我。我完全成了他的同事。
既然这样,我干嘛不知趣一点?我申请了调职。
离开行动科后,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新人导师,由于教学方法太过暴力——我只是习惯每节课后提问,回答不上来的家伙必须接受处分,男的被我烧掉裤子,女的被我烧光头发;我始终认为我这么做没有错,不然怎么让良莠不齐的新人在短时间内学会那么多东西?总之后来给人举报,我有被分到了外联部。
外联部是个有趣的地方,可以趁着工作的机会公费旅游,不过在内战年代,做国内联络工作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因此我申请了国际外联使者这个职位。
我首先去了非洲,说实话,那儿更糟,二战的后遗症还在,有些地方甚至还没停战,反殖民运动和内乱无处不在。我就曾亲眼见到一个白人妇女走在街上,被几个擦肩而过的黑皮肤坏孩子从耳朵上强扯下了金耳坠,白人妇女的耳朵顿时鲜血淋漓,那几个坏孩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不过土著生活倒很新鲜,我在那儿学会了只穿草裙的狩猎舞,还让那儿的土著人用我从没见过的巫术帮我治疗了颈椎痛和感冒。
几个月之后,我辗转回到亚洲,在印度呆过一段时间。那儿真得就像周超所说;“脏的可以”。人们在铺满油腻和无垢的巷子里用冷水露天洗澡,赤着脚踩在那些肮脏的地面上,眼看着从身上淌下的污水在脚底汇聚成一个个浮着油花的、泥黄色的小漩涡,然后这些污水一股脑儿地流入旁边生锈的、挂着残羹剩饭的铁篦子。庆幸的是,姑娘们都很漂亮。我还在恒河边亲眼目睹了几年一次的大壶节。苦行僧们簇拥着花车,浩浩荡荡地游行,展示各自的修行成果。当地人管这些苦行僧叫“巴巴”,巴巴当中有极少数的神迹,而绝大多数都是些向往神明的普通人。
不多久,我又去了菲律宾,说真的,那儿还不如印度,无论贫民还是富豪,无一不吸毒,连神迹也不例外。我还记得我是这么离开那儿的:有一天中午,我走在街上,看到一群当地男人围住一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姑娘;我知道他们想干吗,所以上去阻止了他们;结果被当局扣押的人竟是我,他们控告我扰乱治安?!我承认我痛扁了那些家伙,其中一个还因我而灰飞烟灭,可该认罪的究竟是谁?!三天后,菲律宾神迹管理总署的人把我弄了出去,他们对我说:“我们很抱歉发生了误会,但我们也无能为力。”然后他们在我的工作日志上按下一个带表我已经在此完成工作的公章,把我送出了国门。
我奔波了两年多,来到欧洲。
真高兴在那儿接待我的是老朋友查德?赖斯。他还是一身信徒的黑色装扮,让我忍不住想起同样喜欢穿黑色衣服的东郭。
“你真不该在边界时对我撒手不管!”
明知一见面就怨恨对方不对,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不想重蹈覆辙。
查理抱住我,笑笑:“我很抱歉,我的小朋友!那时候我别无选择,因为大约一百年前,我就认识博远了,还有一位血族,叫作第五中宫。”
“可、可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你当然是!不过原则在先!而且我不认为我把你交给他有什么不对。就我所知,你的确属于他,不是吗?”
我想反驳我不属于任何人!然而在内心深处,的确如查理所说:我希望我只属于东郭,他也只能属于我。我便没有说话。
查理是个好伙伴,带我参观了他认为必须观看的各个地方,包括集中营和收容所。在一些等待遣返的战俘和难民中,竟然混杂着一些低级别的神迹,这让我很是震惊。
他说,世界各地都有神迹对希特勒提出控诉,世界神迹组织——现在的联合国世界神迹组指挥中央,才不得不派人对各地的战况动些小手脚,确保了正义方的胜利;而希特勒和情妇的死亡,其实是神迹界所为。当地神迹审判组对两人实施死刑后,把他们伪装成了自杀,为的仅是躲避凡人的耳目。
查理还陪着我温顾了多年前我住的两个地方,那座高级公寓还在,房间早就由别人住了,至于我杀死老邻居的那栋楼,早就没有了。我们远远地看望了杰卢米他们,这些昔日的年少朋友,大部分步入了中年,只有我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曾问查理,为什么我不再长大?
他大概怕伤害我,对我说:“你知道,神迹并不是永远不死的生物,只是衰老的速度比常人慢得多的多,大约一百年才长一岁。”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相信了这种说法。许久之后才知道,他骗了我。对于一个灵魂终结者来说,无论过一百年还是一万年,容貌都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这和血族那些怪物们的情况一样。
在查理的劝说下,欧洲神迹管理总署把我的住所安排在了威尼斯。
每天早晨,我都会嗅着湿润的空气醒来,然后迎着长窗外扑面而来的凉风,眺望浮着金色霞光的河面。河面上,游动着的贡多拉总是静悄悄地;河的对岸,就是于薄雾间若隐若现、如梦如幻的、天堂般的美丽建筑;有时候,甚至能听到远远的号角,和轮船的鸣叫。查理告诉我,他成为神迹之前,一直住在这里,那时窗外的景色并没有现在这么美好。他虽然没有多说,我也能猜到,那大概跟我在印度和菲律宾看到的差不多。
在欧洲的工作很愉快,让我稍稍忘记了一些关于东郭的烦恼,可我仍忘不了他。每当看到窗外美仑美奂的景色,我就会想起他,盼望他能和我一起欣赏这些美丽、盼望他能分享我的快乐。我曾无数次地幻想和他两个人手牵着手,在这些名城中游览、穿梭;我也曾一度把从窗外看到的陌生人想象成是他,想象成他忽然来找我,或者我俩在街上不期而遇。可惜这些幻想并没有实现。
一年后,我离开威尼斯,去了美国。国内的内战业已结束。半年后,我又去了澳洲,在那儿住了大约半年,我收到来自北京神迹管理总署的调职通知,不得不回国。
该死的!我竟又被派回到了行动科!
回国的头两天,东郭执外勤去了,我没见到他。当然了,我没有回家,只身住在单位的职工休息室,等待混蛋科长回来后给我分派搭档。
说老实话,我很想念混蛋东郭,想得发疯,但我并不期待与他见面。我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他竟没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写过一封信!好像我死了似的!
只为一个莫名的女人的一封信,只为一个我们谁也不该负责的、早就归西的女人,他疏远了我这么久!只为这一点,他就有理由让我恨他!
11
S。W。Π
《其他人的想法》
毛驴的故事 11
三天后,东郭混蛋回来了。
一看见他那张蠢脸,我之前拼命积蓄起来的怨恨,莫名其妙地全都泄没了。我只希望他能抱抱我,对我说一句“你好吗?”他却只是冷淡地问了我一句:“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然后把我叫进办公室,丢给我一大堆工作资料。
我有些没好气,把那些破纸摔到他桌子上,瞪着他说:“你就不想多看看我?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长高了吗?还是、还是长胖了?”
“我看见了。”他显得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匆匆浏览着手底的文件,说,“你晒黑了。”
“那、那你喜欢我白还是黑?”
他没说话,眉头皱得越发难看。
“你吃了蜜蜂刺啦?为什么不回答!”
他抬眼皮看了我一眼,害我紧张起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他说:“你还做我的搭档。就这样。”他用眼神示意我出去。
我虽然憋了一肚子气,可干嘛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爱负气的小鬼!是个只会哭着鼻子喊“多拉A梦快帮帮我”的窝囊废!我甩上门,出去了。
当天,我仍不想回家,他没有勉强我。
除了工作,我和他几乎失去了交集。他那冷淡的态度,令我无法对他启齿私事。
我想他既然打算甩了我,干嘛还指明我做他的搭档?刚好有新人分入科内,我便申请了调换搭档。东郭同意了。可是没多久,他就让我的搭档出了远差,又把我弄回到他身边。
跟着东郭工作只有一样好处,就是工作量很少。因为他老人家是科长,外勤什么的几乎不用他亲自做,尤其是刚建国那会儿,世道最太平,连神迹也不敢犯罪。而我,与其说是他的搭档,不如说成是他的贴身秘书更合适——他本来配有一个专职秘书小姐,自从我当上他的“秘书”后,他就只让她做打字和接待的工作了。
有时候,我觉得东郭可能还爱着我,不然他为什么一直绑住我?我于是耐心地等待他表露心迹,至少他肯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也行。可是他没有,除了不停地支使我为他跑腿,他什么也不对我说、不对我做。
有一回,他让我把第二天用的科内会议内容按排一下,我忍无可忍,掀了他的桌:“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气乎乎地大声质问他,“给猎人塞进麻袋的不是狼,是你丫吧?”
他看了看被我弄得一团糟的办公桌,然后看着我。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才问我:“你是什么意思?”
他在装傻!却把我问住了。
要说实话吗?被他嘲笑可怎么办?我努力想了想,只好说:“你、你没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吗?你就不能用他妈的什么鬼东西遮一遮你的脸?你丫知不知道,单位有谣言说你又勾引了女同事?!”其实完全没有这种谣言。
他仿佛信了,第二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很老土的黑框眼镜,遮住了半张脸。有人问他问什么戴眼镜,我听到他撒慌说:“最近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
他戴上那副该死的眼镜没多久,新中国就开始了第一轮简化字普及活动。要我说的话,这活动简直傻叉透了!想想看,把“社会主义”四个字简成一个字,那还能叫字吗?更有些凡人白痴提出什么必须消灭汉字,说汉字是封建主意的产物!我真想当面问问他:“你跟你娘也是封建主义的产物,是不是也该消灭?!”
幸亏学术界和政界有头脑还算清醒的神迹,及时修正了这次错误。可是不多久,第二轮简化字学习活动开始了。无论署里还是厅里,相信神秘的神判组也一样,全都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学习大会。我这个聪明人还好,糊弄糊弄就学会了,东郭可不行。他每天随身带着一个小学生用的田字格本,有空就写,一天能写完一本,即便如此,到了今天,他写字也总拉杂着繁体;他用电脑打印出来的文件,也是繁体的居多。
当然了,除了东郭,笨蛋大有人在。据我所知,王小明也曾对简体字抱怨头疼,他说这些简体字违背了造字规律。恐怕李元虎也一样。他们这些从远古行走到今天的、老不死的活怪物,脑筋早就僵成化石了!
再说说与此同时,我都干了些什么吧?我独自在单位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东郭也不去管我——他肯定是每天只专注于研究那些简化字,傻掉了!我壮着胆子又多次向他申请外职,也就是换搭档,他没有不同意的。他为此还成立了一个“临时六组”,只让我去那儿“坐镇”,接待那些流水似的临时搭档。
记得跟我最久的搭档就是鲍梦,这位可爱的半兽人小姐,一度做过我的组长,结果被东郭调去了张柯那组;还有一位很有意思的陕西家伙,被东郭发现了这小子喜欢观察、爱好发明的特质,被调去技研部,研究神迹界的生化武器去了。
总之,我想“玩儿”,东郭就让我玩儿,还陪我玩儿,可就是不许我玩儿出圈。我就像他妈的他手里一只风筝,随他放多高多远,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用手里捻着的那根破线把我拽回来,而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还是那句话,我忍受着东郭带给我的所有苦难,一心一意期待他能对我有所表示,可是他没有!他沉闷得就像个死人!直到中苏为珍宝岛事件而开战——我想可能是六九年吧?我记不清了。我直接找到老头子王小明,要求调职。
我觉得王小明可能知道我和东郭的事,毕竟他魔法级别很高,世界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了秘密,除了预见未来。
得知我的要求后,王小明笑了。我到现在还能记起他那张肉包子脸上的笑容!他拍着我的肩说:“小孩子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已经在控制了!”我说,“可、可您不能让东郭有两个秘书!”
老头子笑得更开心了:“说起来,行动科的科长堪比一个总经理,就是给博远配两个秘书,也没什么嘛!”
“但是……”
“好吧。既然你想做外勤,我给你调职不难,全看在你长的很可爱的份儿上,就像我那最可爱的外孙!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记得吗?”
三天后,神经老头子——我的“姓王的姥爷”,把我调去了他的特别行动组,让我到沈阳军区监督那些混在解放军中的神迹同行去了。
说起对那场争斗的印象,真的!比二战要让我来得深刻!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几场恶斗,还有许多连在那儿的神迹同僚都不知道的秘密行动。
记得有一天,我正睡觉,忽然觉得地动山摇。几分钟后,我被人摇醒,通知必须向后方撤离。原来苏军向我们投掷了一颗奇怪的炸弹,没有声音、没有死亡,只有我们相当一部分解放军被这种炸弹的烟雾迷瞎了双眼!然而就在第二天——绝对是国人值得自豪的一天!我们也向对方投了一颗无声无息的炸弹。那些苏联人早有察觉,端着军火向前冲锋。我们的炸弹在他们眼前落地开花。远远地,只望见硝烟。烟雾降下,我们看到了如密林般站立着的苏联士兵。他们动也不动,表情惊讶而僵硬,忽如其来一阵狂风,把他们全都吹到在地——他们竟死在了我们的奇妙炸弹之下!
那场站争还没结束,我就被叫回了署里。因为王小明得知了炸弹的事,担心我这个“外孙”会遇到不测。他又派我去了一趟非洲,等我再回来,新中国已然迈入文化大革命的风潮,简体字推广运动也闹得更凶。
每个人的打扮都搞笑得可以!王小明戴上了风靡一时的“绿帽子”,东郭脱下他的黑衣服,换上了傻里傻气的绿色卡叽布工服,连我也不得不穿跟他一样的衣服。
大家胸前全配戴上了毛主席像章,兜里时时揣着《毛主席语录》;大小会议开始前,由干部率领大家首先朗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单位的外墙上,也刷了两道醒目的标语:把红旗插遍全球!插上白宫和克里姆林宫!各部门办公室的打门上,同样贴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口号,什么“毛主席著作,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 八亿人,不斗行吗?”,甚至还有“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这类令人笑掉大牙的标语。
我不知道神迹们都怎么了,居然害怕起普通人。普通人敢犯罪,神迹不敢;大家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