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住脚步转身看了她一眼,雪照红着脸低下头,说道,“林大哥,这样林伯伯看见会不高兴的。”
林修远没说话,重又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去,雪照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屋,林子业正在窗下逗弄那只鹦鹉,抬头看见林修远来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看到他手里紧握着雪照的手,笑容收敛,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林修远把雪照拉到身旁,雪照随着向他林子业行礼问安,林修远说道,“儿子今日来迟了,请父亲大人恕罪。”
林修远向来守时,无论刮风下雨,问安从未迟过。林子业看着面色从容的林修远,再看看旁边脸色微红的雪照,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脸色略沉,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这时架子上那只鹦哥忽地叫起来,“林大哥!雪照!林大哥!雪照!”雪照看着那只鹦哥,不由得笑了起来,上前说道,“林伯伯,这只鹦哥怎得还只会说这两句?”
林子业听她说起这只鹦哥,脸上顿时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竟把刚才的不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拉着雪照笑道,“雪照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只鹦哥聪明得很,他还会背诗呢。你等一下,我让他背给你听。”说着他转身看向林修远说道,“修远,你前边事情多,先去忙吧,让雪照陪我一会。”
林修远点点头,告辞出去了。
林子业又去拿了些粮食,回来逗着那只鹦哥说话,只听那只鹦哥叫道,“老台,快去喂鸡!”雪照听了笑了起来,林子业又喂了它点小米,那只鹦哥又说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声音竟完全似林子业吟哦的口气,听得雪照抚掌大笑起来。
林子业也乐得开了花,他们一老一小在那里逗弄鹦哥,谈诗论词,随意捡一些名家诗句来教它念,不觉已过去了大半个上午。
林子业玩得忘了神,这时老台走进门,看着他们说道,“老爷,您不是有话要同雪照姑娘讲吗?”
林子业突然停住了,他慢慢地从鹦鹉架子前缩回手来,脚步有些踉跄地往椅子那里走去,雪照见了,忙上前搀扶了他一把。老台见状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林子业在椅子上坐下,手抚胸口,面露忧伤,同刚才逗弄鹦哥的样子判若两人。雪照以为他身体不适,赶紧为他倒了一杯茶,帮他抚着后背。林子业一只手扶着额头,支在旁边的桌上,一只手支着近旁的另一把椅子说道,“雪照姑娘,你坐下,老头子有话对你说。”
雪照见他神色凝重,有些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垂手站在一旁说道,“林伯伯,您有什么话便说吧。”
林子业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好姑娘,这阵子委屈你了。”
雪照摇摇头道,“桐和堂于雪照有恩,雪照没有任何委屈。”
林子业说道,“你的身世我略有所闻,修远对你的感情我也都看在眼里。不论才华、品性、修养和气质,你都是我见过的最出众的姑娘。修远若能娶你为妻,也是他的福分。”
雪照听了轻轻一笑,说道,“谢谢林伯伯夸奖,林伯伯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但说无妨,雪照一定谨遵您的教诲。”
林子业听了,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他伸手抓住雪照的手臂,说道,“好孩子,我已归隐七八年,你为何还要听我的?”
雪照说道,“雪照自幼便听父亲讲过林伯伯的事,家父说,林伯伯祖传医术精湛,却不畏权贵,凛然傲骨,可尊可敬。”
林子业低头慨叹,“我同你的父亲交往不深,他却如此盛赞于我,令我实在赧然。你既听闻过老头子的一些往事,定能理解我的苦衷。你和修远身份都极为特殊,若你们结为夫妻,恐将来会给桐和堂和你二人带来灾祸。桐和堂已经不仅是林家一家的祖业,它的存亡还关系到一方百姓的安危。这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关系重大,老头子不便对你明说,恐为你招来祸患。不知你能否理解老头子的苦心?”
雪照听完,有些愣怔,她感觉内心如刀绞般痛了起来,她身子有些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伏身叩拜,低声说道,“一己私欲怎能和百姓安危,家国大义相比?雪照明白了。”
林子业看着雪照点头道,“果然是深明大义的姑娘,修远没有看错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修远选定了一门亲事,是城南阴氏之女,望他成亲之后能安下心来,将桐和堂发扬光大。雪照姑娘,你若不嫌弃,老头子愿收你作义女,从今后你就是老头子的亲女儿,如何?”
雪照眼神已是空洞茫然,她轻轻地说道,“蒙您不弃,愿收雪照为女,雪照感恩不尽。只是若要了断,须得彻底,雪照愿从此断情,再不让林大哥有此念头。林伯伯,放心吧。”
说着雪照伏身行了一礼,起身时泪已如雨下。她向林子业告辞道,“林伯伯,雪照去了,您多保重。”说完便转身出门去了。
看着她微晃的身形,林子业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满眼皆是痛色,他声音嘶哑地对刚进门的老台说道,“老台,这么难得的姑娘,被我赶走了,我是不是太狠心了?”他胸中一痛,一阵晕眩,竟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老台上前来扶着他,用手不停地抚着他胸口,声音带着哭喊道,“老太爷,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桐和堂啊!修远少爷和雪照姑娘会明白的,老太爷!”
第七十二章 此去长风()
雪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林修远的住处的。她推门进入屋内,身子站立不稳,想要在椅子上歇一会,可她一坐下,一幕幕同林修远的柔情缱绻便都浮现在眼前。今日一早,这样的柔情还让她身在幸福的云端,转眼之间,便跌落崖底,遍体鳞伤。
她环视屋内,不久的将来,这里便将旧貌换新颜,良宵红帐,新婚燕尔,却与她再无瓜葛。想到此处,她挣扎着站起来,勉强把自己简单的衣物收拾了,抱起玉羲,转身出门去了。
她来到凤鸣馆,闽婆出来接着她,见她神情恍惚,又拿着随身衣物,便上前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雪照忍了半日的泪珠见到闽婆之后终于滚滚而落,此刻再无别人,只有自小跟随她的闽婆,她转身抱住闽婆,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无尽的痛苦和压抑藏在心底。
闽婆虽不知晓发生了何事,看她痛苦万分的样子,便也猜到了七八分。情到深处,便是切入骨髓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雪照终于止住了哭泣,闽婆肩膀处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雪照眼睛通红,她看着闽婆说道,“婆婆,咱们离开这里吧。”
闽婆大惊,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咱们去哪儿呢?”
雪照说道,“城南的茅舍已经被烧毁了,但我们在城里的老房子还在,虽不安全,但还可以暂避些时日,不至于无处安身。等过几日安定下来,我再去寻住的地方。闽婆,林大哥快回来了,你快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即可便走。”
闽婆见她着急的样子,便不再多说,只问了一句,“小姐,老爷的瑶琴,我们还带着吗?”
雪照皱眉想了一下,说道,“先放在这里吧,林大哥会替我保管好的。等他。。。成了亲,我再着人回来取,便不会有什么事了。”
闽婆惊讶地问道,“成亲?林公子要和谁成亲?”
雪照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是城南阴氏,过几日就要提亲了,所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闽婆摇头道,“小姐,林公子对你的心谁都看得明白,他怎么会跟别人成亲呢?你是不是听错了?”
雪照忍不住又有泪珠滑落,她顾不上擦去,只轻轻地推了一把闽婆说道,“婆婆,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你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闽婆听了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收拾行李。
雪照愣怔地站在当地,环顾四周,满院的潇湘竹上瘢痕点点,便如随风飘飞的泪珠沾染而成。她脚步有些踉跄地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便看到那竿凤尾竹,随风摇弋,身姿秀丽,它仍旧茁壮成长着,想来是闽婆照顾地极为精心。她蹲下身子,轻抚着它的片片嫩叶,泪珠滑落到微笑的唇角。此去长风,一别离恨,再见未知经年。
“小姐?小姐你在哪?”听到闽婆的喊声,她摘下最嫩的一片竹叶放入衣袖,起身快速离开了竹林。
闽婆已经收拾好行装,正在焦急地唤她,看到她从竹林里出来,赶紧说道,“小姐,东西收拾好了,真的不用和林公子道别吗?”
雪照从闽婆手里接过行李说道,“不用了,林大哥不知道我们要走,若是知道,就走不了了。”
说着她们走出凤鸣馆,掩好门,往城西旧居走去。
到了雪照以前在城西居住的院内,日已偏西。闽婆放下行李,便开始收拾房屋。大半年没有居住了,屋内灰尘蛛丝遍布,幸亏还有一些旧时家具在,勉强可以安身。
收拾了半日,雪照和闽婆简单用过了晚饭,彼时残月升空,雪照将玉羲仍旧放在窗下的琴桌上,轻轻地走到院子中央,四下环顾。
半年前,她就在这里和他相识,又从这里到城南的村舍,他虽不是日日在她身边,却派自己信任的人日夜守护她,每次遇到劫难,总能出手相救。
后来到了桐和堂,他们朝夕相处,情虽不言却已深深地刻入两人的心中。他的那份情,不需言明,她从他的眼神中便已知晓。而她的情意,却从未真正地向他表达过,他会明白么?
如今,她重又回到这里,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初,可她和他哪还是旧时模样?她带走了他的影子,他失了他的魂魄,造化弄人,何日方休?
思及此处,雪照不禁心生悔恨。若早知今日别离,当初为何不对他更好一些?他如此小心谨慎地呵护她,如此强烈地渴望她的情意,她都给他便是了。若他此刻还像往日般站在身前,她一定告诉他,在她心里,他早已重于她的生命。
悔之晚矣,雪照的泪珠滑落到地上。这时,身后有一件温暖的披风覆在她身上,她身子一颤,险些以为她又回到了他身边,转身一看,却是闽婆。闽婆脸上全是担忧,看着她说道,“随身带的衣物里面只有这一件披风,看着像林公子的,可现下也没有其他的了。天凉了,小姐将就一下吧。”
雪照低头看了看,竟是那日夜里他为她系上的黑色披风,为何会被她带来?罢了,终是不会再见,留一件东西作为念想吧。
雪照向闽婆笑了笑,说道,“婆婆,我心里乱得很。你先回屋吧,我再略站站。”
闽婆只好点点头,叹了口气,回去继续收拾房间了。
林修远至晚间方才回来,他先去了大堂里,发现雪照不在,问了小五,说是一天没有来过。林修远又问过仁寿川,答复说今日雪照也没有出诊。林修远便回到内院找寻,竟也不在房里。
他的心里涌起一丝不安,转身去了凤鸣馆,竟连闽婆也不见了。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雪照的衣物皆已消失,林修远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昨日还同他温情缱绻,今日便消失不见,她去哪了?
林修远立即召集桐和堂的众人,问他们有谁知道雪照的去向,大家看着他近乎疯狂的神色,皆是一片混乱,可谁也不知道雪照去了哪里。
林修远近乎绝望了,他突然想起今日一早,她随他去了父亲的归心村,那父亲是不是知晓雪照的去向呢?想到此处,林修远如疯了一般向归心村跑去。
到了林子业门前,林修远二话不说,双膝跪地,老台见了,急忙将林子业请出来。
林子业叫他反常的样子,急忙问道,“修远,出了何事?你为何跪在这里?”
林修远抬起头看着他父亲,目光是掩饰不住的痛苦,他声音低沉嘶哑,对林子业说道,“父亲,雪照走了。”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林子业大惊,他后退了一步,被老台立即搀扶住了,只听他嘴里喃喃道,“走了?没想到这姑娘如此有骨气,我不过是告诉她你们的亲事会影响桐和堂的命运,她便真得不告而别了?”
林修远听了大恸,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父亲,此生若不能与她为伴,儿子也生无可恋。父亲若相信儿子,儿子和雪照定不会让桐和堂陷于绝境。若不相信儿子,那她去哪里,儿子便跟去哪里!恕儿不孝,有负父亲所托,难当桐和堂之主的重任!”说罢他伏身下拜,叩头三次,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林子业呆呆地看着林修远的背影,手抚胸口,老泪纵横。
第七十三章 柳管家的勾当()
夜深人静,家家皆关门闭户,烛火全熄,桐和堂的灯火却燃了一整夜。林修远带着刘秩和井然连夜四处找寻,均一无所获。
衾被凉薄,雪照和衣而卧,她想到林修远因她突然消失而心焦的情景,便辗转不能入眠。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能回头,从此她和他只能是对方心底的一块不能提起的旧日伤痕。他坐拥天下良方,也许会寻得一剂良药,医好内心的伤痛,而她,只有他的音容笑貌,让她对着思忆,遥诉琴声。
两厢里,半轮残月,一夜无眠。
第二日,雪照早早地起身,今日答应了南宫钰教他练琴,她从城西要早一些赶往城东。随便用了些早饭,雪照便出门了。
天已寒凉,雪照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加快了脚步。她心里想道,上次给桐和堂的伙计们做的冬衣,不知道做好了没有,应该快些取来,给大家发下去。
念及此处,她突然哑然失笑了,如今她已经和桐和堂没有关系了,只不知为何还习惯性地挂念着那里的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离开,那里会不会有人想念她,至少伙计小五会想起吧。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快走到桐和堂附近时,她为了避开那里的人,专门捡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绕行。
行至一个路口,她不经意间转头,突然发现两个人影正在那里鬼鬼祟祟、交头接耳。雪照本想快步走过,又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十分熟悉,她迅速闪身躲在墙后面,探出半个头向里看去。
背朝她的那个人正是柳管家,而另一个面朝她的人她也认得,便是经常来桐和堂送药材的杨老七。这杨老七是给桐和堂送药材的一个大户,他的药材也不全是自己上山采的,多半是走街串巷,从一些采药的农户那里低价收来的。
雪照在桐和堂的时日,经常发现这个杨老七送来的药材分量不足或者掺假,但这杨老七相貌看着比较老实,每次被雪照发现,总是一副由于自己辨识药材的眼力不精而上当受骗的样子,在雪照面前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他们一家老幼的苦衷。
雪照心软,每次都相信他,还仔细地告诉他下次收药材时如何辨别,他总是对雪照千恩万谢,下次收来的假药便少一些。由于雪照的谨慎认真,这段时日桐和堂药材掺假的情况出现的次数逐渐少了。
此刻这个杨老七私下和柳管家接头,他们一看便是在紧张地讨论着什么交易。只见杨老七面露难色,伸出了三个手指头,柳管家摇摇头,将他的其他两个手指头都掰出来,变成五个,然后手里摸着下巴上的痦子,一副势在必得的奸笑浮现在脸上,等着杨老七的反应。
杨老七咽了一口唾沫,眉头一皱,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柳管家手里,不甘心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