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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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晨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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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老弄堂里,柳晨曦不停地向西走,身后是老瞎子重新弹起的弦子声。
  
  绕过下一个道口,柳晨曦再向算命瞎子的方向看,没有人影,只有挂着一条条黑色水迹的旧围墙。他继续向前走,转过一个又一个口,总觉得还能听到那个凄凉的弦子声。走出弄堂,柳晨曦不放心地再次停下。
  
  一辆插着太阳旗的绿色军车突然从柳晨曦前方呼啸而过,柳晨曦立刻侧身向后躲闪,撞在肮脏的青砖墙上。
  
  




6

6、第三章下 。。。 
 
 
  柳晨曦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回红屋,冬日的天暗得快,天又渐渐黑去了。屋里坐着柳彦杰,拿着纸和派克金笔,正同刘福交代什么事。看见他回来,放下手中东西,柳彦杰又仔细瞧了瞧他一身的狼狈,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上楼换身衣服。”柳晨曦原想质问他赌场的事,但望了眼一旁站立的刘福,想想还是先压下了火气。
  
  这天夜里,柳晨曦往父亲那儿送了一顿饭。吃饭时,他压抑着对柳彦杰不满,与他还有朱丽一起吃了晚饭。这顿饭吃得柳晨曦心里很烦闷。晚上,柳晨曦交代吴妈烧了桶香草药汤,送进房间泡了澡。
  
  他没有睡。
  
  他在等柳彦杰上楼。
  
  一直等到英式落地钟敲了十一下,楼道里传来轻微地脚步声。
  
  柳晨曦打开门,靠在门边,注视着正走上楼的柳彦杰。
  
  柳彦杰已经不是早上那身黑西装,换了条褐色长裤,上身一件白毛衣。他似乎不惊讶柳晨曦在这儿候着他,甚至柳晨曦眼中透出的对他的不满与鄙夷也在意料之中。柳彦杰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还不睡觉。”
  
  “你该有话要和我说。”柳晨曦责问。
  
  “明天再说。”柳彦杰停在他面前。
  
  “我们有需要现在就谈的事。”柳晨曦紧抓不放地看着这个男人。
  
  柳彦杰目光凌厉。
  
  柳晨曦毫不避闪柳彦杰的目光。“进房间谈谈。” 
  
  柳彦杰又向他望了一眼,视线在他敞开的领口以及衣袍下□的双腿间停留了片刻,最后回到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再穿成这样,邀人进你的房间。像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什么体统不体统,我是你大哥。”柳晨曦待柳彦杰进屋后,轻轻关上门。“你把赌客迎进医院,成体统?”
  
  柳彦杰意味不明地朝柳晨曦笑了笑后,环视了下房间。这间屋子一直空关着,柳晨曦偶尔回来住。窗上吊着暗红色丝绒窗帘,四周是暖黄的壁纸,地上铺着法国进口的印花羊毛地毯,天花板则是退了色的洋红。房里能坐的只有一把藤椅,此时它正被柳晨曦换下的衣服占据着。其他摆设不多,一个做工细致的红木箱子,上面有柳晨曦经常看的书和文房四宝。箱子旁边还放着红褐色瓦缸,缸里插着几卷书画。
  
  靠墙一张床。
  
  和柳彦杰房里的不同,这是一张西化的中式床。上围四面是四君子的雕花,下围的长围处都开了可以上下的口,围合的地方则是简洁的镂空条纹花案。床上平整地横卧着乳白色鸭绒被,上面压着一条和窗帘颜色相同的暗红毛毯。
  
  床边的黄花梨矮柜上,摆着一盏小灯。象牙色的灯罩里透出微弱的光。
  
  柳彦杰毫不客气坐在柳晨曦的床上。“去过沪西了?”
  
  “没有。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这里知道的人很多。”柳晨曦说,“我想听你解释一下赌场,还有医院的事。”
  
  柳彦杰从口袋中掏出香烟,咬在嘴边。没有点火。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从小大胆,爸也欣赏你这点,”柳晨曦走到他面前,绷着脸说,“但是,这也要有个尺寸。现在,你不但在租界投机粮米,还在沪西开赌场。甚至把赌庄那种害人的生意做到我头上来了?”
  
  柳彦杰沉默不语。
  
  “爸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开赌场吗?”
  
  柳彦杰取下嘴中的香烟,夹在手指间,放肆地搭在床围上,向柳晨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医院的事也知道?”
  
  “这或许不知道。”
  
  “外公留给我的医院,有遗嘱的凭证,是我的财产。我知道前几年是爸在帮忙维持医院的事,这两年爸身体不好,把事情都交给了你。哪怕日军进入上海后,医院一直空关着,你还在帮我打理那地方。你们辛苦,我心里也是有数的。你平日做什么我也从来不管。但是,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商人。我不能看着上海现在这个样子,还昧着良心发国难财。明天,请张律师来,我会把该划给你的份儿划给你,我们之间在华丹医院上,从此两讫。你的那些东西、那些人,也请你尽快带走!”柳晨曦说。
  
  “我以为,你应该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柳彦杰随意地在床围上敲弄烟条,皱眉看着靠在床柱前的柳晨曦,“你不是还在书院听了演讲就会激动的大学生。”
  
  “我倒是宁可我们还是那样的大学生。”柳晨曦遗憾地说。
  
  “那些吃着白饭还满怀莫名激情,清高的大学生?每天叫嚣着局势、抗日,撒个传单就标榜自己是爱国人士。那能救得了国?我告诉你,那叫自我满足。你也一样!”柳彦杰嗤笑,“你把医院要回去,想干什么?开义诊?求死扶伤?我们柳家不做这赔本的买卖!”
  
  人一做生意就变坏,柳晨曦不禁想。柳彦杰还在读书的时候,比现在简单的多,过去的柳彦杰是喜欢正义的。如今正义在他眼中已经成了个笑话。
  
  “我们想法不同,”柳晨曦说,“我和你不一样”
  
  柳彦杰突然扔了香烟,站起来,一手抵在他身后的床柱上,逼近柳晨曦。“你和我确实不一样!你根本不明白我和你之间的区别!” 
  
  他靠近柳晨曦,柳晨曦甚至能将他眼中的怒意看的清清楚楚。柳彦杰他把他罩在自己的黑影中,近得令柳晨曦感到不自在。
  
  “你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她去世的早,父亲觉得对你有亏欠。十年前,你就是这个家里的宝。佣人喜欢你这个正牌夫人的孩子,从你出生你就是个真正的少爷。而我,我是个小妾的儿子。我的母亲,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姐。她从嫁进柳家那天开始,就每天提心吊胆地怕爸再纳女人进来。她再好也是没用,再好也比不上你母亲。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比。后来她有了我,她有了个儿子。但她的儿子和大夫人的儿子不一样,她的儿子不能做错事。这个家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和我母亲,等着看我们母子俩的笑话。十年来,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努力才得到父亲的肯定?我八年前从学校提前修学完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在租界买房子,投资做各种各样的买卖。我也有差点被人砍了的时候,但我还是做了,我成功了。现在,家里那些仆人打心里尊敬地称我一声‘二少爷’,外面人也客气地叫我‘柳老板’。我要为我母亲争气,也要为我自己争口气。我要坐稳这个家。你需要做这些吗?你只要在学校里读你的圣贤书。”
  
  “这和你做那种买卖没关系!”柳晨曦迎着柳彦杰的目光,“你现在是帮着日本人在害中国人!害我们的同胞!”
  
  “你这些年都在国外,我想,你一定不知道这里的状况。自从日本人进入上海,生意就不好做,破产的天天有。昨天还在和平饭店屋顶花园上喝洋酒的人,今天就可能因为破产跳楼自杀。你常看报纸,难道就只看到江浙抗战了。那些棉花市场崩溃、商人自杀的文章都看不到!知道我最痛恨你什么吗?你的高贵!你思想圣洁!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就像外面那些人骂的一样,你心里不也这样骂过我这种开赌场的人是‘畜生’‘助纣为虐’‘卖国贼’!大哥,柳家把你养得太好,让你有机会高高在上地来教训我。我真该现在就把你扔出去,让你看看清楚什么叫上海滩。你以为,你在国外的学费从哪里来?告诉你,就是站在你面前的‘畜生’——我,靠那些无赖买卖赚的钱供你读书。没错,你二弟就是个‘畜生’,抱着东洋人大腿发国难财的‘畜生’。而你,是个靠‘畜生’养活的大少爷。现在,你明白点了没有。你的圣洁也不见得多神圣,它是靠让别人倾家荡产换来的。”
  
  柳晨曦想辩驳,却又被柳彦杰狠狠地抬起下巴。
  
  “如果你的二弟不做这样的买卖会怎样?”柳彦杰冷冷地说道,“我们家早就和那些破产的人一样,家破人亡。你有钱在国外读书,能住现在这样的房子,出门坐车,不愁一日三餐?更别说我们家还有个每天吃昂贵药材的父亲。我拿什么去换这些钱?靠你开医院给人治病?就你这个神圣的性子,动不动就是义诊,怎么维持这个家?你要是个女的,我还不如把你给卖了,让你去吃别人家的饭!你知道吗,这两年上海沦陷,我每天想着怎么赚更多的钱,养活这个家。柳晨曦,你从不需要考虑我考虑的这些事。我让你在外国读洋文搞研究,不是用来回上海酸我的。”
  
  柳晨曦用力挣脱柳彦杰。“我没酸你,也没瞧不上你,我是瞧不上你做的那些事!”
  
  “那些事总要有人做!”柳彦杰拎住柳晨曦的衣领,将他抵在柱子上,“你该庆幸。做得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你的意思,你做这些事还很伟大了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是柳家的半个掌权者,容不得我说话!如今我只是在你二少爷手下才有口饭吃,那我是不是还该讨好你?”柳晨曦甩开他的手,挣脱挟持,愤怒地说,“对了,我还该庆幸自己不是个女的,你没把我给卖掉!”
  
  柳彦杰稍微放松了神色,看着柳晨曦的眼睛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闭上眼,就当什么都没看到。”见柳晨曦倔强的沉默,柳彦杰愈加逼近他。他伸出手,带着一种雄性的侵略探进柳晨曦的前襟,挑衅似的在他胸前抚摸了一下。“还有一件事你搞错了。我没有把你抵给哪个日本军官,不是因为你是男人。我只是,还不想见自己的大哥去做那种龌龊的事。”
  
  柳晨曦握紧拳头狠狠地打在柳彦杰脸上。柳彦杰迅速侧过头。他没有躲过,嘴角有些辣辣地发疼。柳彦杰不觉得生气,柳晨曦恨恨的表情反而让他更畅快了。
  
  “好了,打也让你打了。你也该出气了。没什么事,别尽想些有的没的。如果你想当医生,我可以托人把你介绍进租界里的仁济医院,”柳彦杰替他整理被弄的大敞的领子,“等有空,我再带你去百乐门舞厅跳跳舞。再过几天,你自然就会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你会发现上海滩、还有我的好的。”
  
  柳晨曦极为不快,用力推开柳彦杰:“出去!”
  
  柳彦杰不以为意,拉住柳晨曦系在睡袍上的绣花衣带:“弄好就走。”
  
  屋里壁炉中的炭火烧得很旺。
  
  柳晨曦穿着一件中长睡袍,能遮住臀的,里面空无衣物。腿间投下一片阴影,若隐若现,两条修长的腿则完全露在外面。柳彦杰解开衣带后,停了片刻。他看着柳晨曦。柳晨曦被他看得有些别扭。正想发火,柳彦杰又小心仔细地替他拉挺睡袍,将他腰间的带子重新系好。
  
  “这些年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不少,老实说,把整个华丹医院划给我都不嫌多。如果你想要回华丹医院,把我用在你身上的钱还了,就能拿走。”说完,柳彦杰转身离开房间。
  
  柳晨曦一拳砸在床柱上。“柳彦杰这个混蛋!”
  
  第二天,柳彦杰差陈琦将一张沪西的通行证交到柳晨曦手中。柳晨曦明白,这是柳彦杰给他的赔礼。
  
  毕竟,柳彦杰还没有忘记柳晨曦是这个家的大少爷。
  
  




7

7、第四章全 。。。 
 
 
  第四章
  
  从柳彦杰离开柳晨曦房间的那夜开始,连着下了五天的雪。红屋在那个晚上成了白色。
  
  一早,柳彦杰接到白三爷的电话,去了趟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柳彦杰对去工部局其实有些犹豫。自从年初签订了《克莱琪—有田协定》,英国与日本就通了奸,一段时期里工部局警务处与日本宪兵队就像进入了爱恋期,完全无视日本对中国土地的侵略。就在英国一心相夫教子时,日本却红杏出墙,与沪西南京派系的中国警察保持着暧昧不清的情人关系。沪西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在越界筑路地区频频与工部局发生冲突,争夺这一地区的警察权。八月工部局在沪西射杀了两名中国警察后,沪西方面立刻向工部局展开了报复,并提出要“对租界警察持强硬无畏态度”。十月,工部局警务处与沪西警察在越界筑路处发生了三十分钟激烈的枪战。
  
  柳彦杰一方面身在租界受到租界方面的保护,另一方面他又在沪西做着赌场的生意。两边都不好得罪。警务处这次无非是想让懂瓷器的人鉴别一块瓷片。白三爷平日对古董有研究,又是租界里的名人,和工部局关系不错,警务处自然想到他。白三爷知道柳彦杰也能看得明白,就让他陪着一起去。白三爷是柳彦杰的好友,他说要去,柳彦杰又觉推辞不得,就只好去了。柳彦杰说,周景更懂这个,他是从小摸着古董长大的。
  
  “最近沪西和租界关系紧张,带着周景不方便。”白三爷说。
  
  他们到警务处的时候,拥挤的房间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里面的人见白三爷和柳彦杰进屋,一下安静不少,几番寒暄后,又讨论起桌上那块瓷片。柳彦杰坐在一旁听,偶尔也仔细瞧那瓷片。这瓷片比一枚银元大不了多少。
  
  “胎质细腻,釉色温润,有青如天,”其中一人说道,“一定北宋汝窑。”
  
  “不好说!这枚瓷片虽然釉质莹润,但天青偏蓝,像仿制的,”另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讲,“乾隆皇帝十分喜爱汝窑,乾隆年间有不少官制的仿汝窑瓷器。这瓷片说不定是乾隆年的。”
  
  “你们仔细看,瓷片上面有细小的鱼子纹,”一位干瘦带着眼镜的人道,“应该是雍正时期的仿汝窑。”
  
  白三爷裹着貂皮领大衣,双手套在狐狸毛的手笼里,挨近柳彦杰耳边轻声问:“你觉得是什么时候的?”
  
  “不知道,难讲。”柳彦杰不准备发表意见。
  
  “周景能看,”白三爷笑着说,“他看得准。他爷爷的爷爷专替皇帝看这些东西。”
  
  “你没带他来。”柳彦杰说。
  
  “不能带他来。”
  
  柳彦杰看向那瓷片,确有“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润泽,又望了望这一桌子人的热闹,皱眉问:“就为这么小块瓷片,警务处费那么多事做什么?”
  
  “工部局是想查瓷片的来历,”白三爷凑到柳彦杰耳旁压低了声神秘地说,“他们怀疑,这东西是从紫禁城出来的。”
  
  “紫禁城?”一旁的男人冷不丁开口,“那批东西据说不是都运回南京了吗?”
  
  柳彦杰闻声转过身去看。一个架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离两人十分近。柳彦杰不认为这里是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你知道这事?”白三爷极有兴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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