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杰皱着眉说:“那些爱学洋人的上海小姐倒是喜欢这东西。”
明明喜欢得很,却装腔作势,柳晨曦脸上忍不住微笑,心里想,他在下人面前总是佯装的很正派。影楼的人手忙脚乱地不知是不是该换掉幕布。刘福始终站在门厅角落。柳晨曦却总能看到他静静窥视的眼睛。
“新年里拍它不很合适。不过既然支了,那就用它拍一张再换,”柳彦杰指示,“光一定要打得好,过年要喜庆,懂吗?”
影楼人诺诺点头,左左右右地调整灯光。
柳晨曦走到幕布前,柳彦杰也走了过来。柳晨曦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你想要怎么个喜庆法?”柳彦杰小声回他:“和我靠得近点。还有,想着我笑,我也会想着你。”
柳晨曦和他挨得近。柳彦杰比他高一点,规矩地站在他身后。柳晨曦感到他的手在自己的后腰上搭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但他仍稳稳地亲密地站在身边。柳晨曦听说过一种生长在中国与朝鲜边界处的铁桦树,质地极致密,硬如金属。柳晨曦觉得有时柳彦杰就像铁桦树一样坚硬。他会摆出刻薄的面孔说体己的话,他的话总让柳晨曦的心变得柔软,他会为柳晨曦的事发怒,为柳晨曦的事欣喜。有时他也会做点傻事。他是个出色的商人,也是个出色的爱人。无论他是佣人眼里正经的绅士,还是老百姓口中投机的无赖,他都是自己的爱人。他爱柳晨曦,那么地爱他……镜头前,柳晨曦笑了。
这天,柳晨曦和柳彦杰拍了好几张合照,有些是抱着柳研熙拍的,换了几次幕布。柳彦杰是小心谨慎的人,最后的大红幕布,他让家里的佣人轮流站在前面照相,说是主人家送的新年礼物。
热热闹闹地过了早上和中午,下午天阴沉下来,原本想带柳研熙去贝当公园的柳晨曦打消了念头,在柳家花园里陪柳研熙看了看池塘里的小金鱼。柳彦杰难得抱了柳研熙一会儿,研熙怯生生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喊他爸爸。柳晨曦叫美娟把前些日买的零食都摆出来。美娟把瓜子、长生果、桃浦肉、牛轧糖、小核桃放在果盘里,在石桌上围了一圈。果盘边烧制了鹅黄色釉,画了几朵带绿枝条的粉红牡丹,吃掉里面的零食,能看到底下“福在其中”四个字。
29、第十九章全 。。。
柳晨曦咬下一口牛轧糖,放到柳研熙的小嘴里,柳彦杰趁人不注意时吃了剩下的那一半。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小伙子王贵抱怨明年会是个邋遢年。厨房里年夜饭已经烧好,一盘一盘被端上桌。蟹粉豆腐、草头圈子、红烧肉、水晶虾仁,锅烧河鳗鱼,汤是鸡汤,配上酒酿圆子、八宝饭两道点心。帘子外一桌,帘子里一桌。下人们轮流在帘子后吃。主人围坐在红木桌旁。柳彦杰倒了点花雕,给了柳晨曦一杯,两人碰了杯,夹起小菜吃。外面的雨不停地下,夹着雪越下越大。这是一九四零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上海以外的地方还在打仗,红屋里一片宁静。柳晨曦喂小人吃东西,柳彦杰朝他碗里夹菜。饭桌上热气腾腾,来饭桌前敬酒的下人,柳彦杰会给他们准备好的红包。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岁岁平安,平日不识字的下人这个时候也能出口成章。
屋外响起零星的鞭炮声。门外有人按喇叭。
“去看看是谁。”柳晨曦说。王贵放下手中的筷子到外面看门。铁门被打开,一辆轿车开进柳家花园。
刘福朝外面张望了一眼,说:“是白家三少爷的车。”
白三爷下车时,柳晨曦注意到他的头发、大衣淋过雨,潮湿得就像他那双迷蒙的桃花眼。白三爷在红屋门前停下脚步,柳晨曦与柳彦杰都迎了上去。白三爷和他们说了几句吉祥话,让人抬了几个箱子进来。
下人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白三爷取出里面一卷画轴,对柳彦杰说:“这是唐寅的山水画,我知道你中意它。年三十到你这边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画就送给你。”
柳彦杰打开看了看,说了谢谢,唤刘福收了起来。他请白三爷到屋里坐,白三爷推却说要赶回家吃年夜饭。“我这边还有几件别的,都是好货,不好的我也不会拿给你。你一起收着。”说完,白三爷叫人打伞,准备上车。
“下个月他结婚,你去不去?”柳彦杰问。
白三爷的背影顿了顿,整个身体都是绷着的,他没有回头,只是在雨里说:“去。红包我也准备了。”
他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柳晨曦感到有些凄凉。大厅的地板上多了几个箱子,孤独零散地落了一地。
“过几天,我让陈琦把这些东西搬到杜美路去,”柳彦杰伸手搭在柳晨曦肩上说,“别看了,我们继续吃年夜饭。”
柳晨曦和柳彦杰草草地吃完了晚饭。两人拆了箱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柳晨曦叫刘福他们把它们搬到父亲的房间锁起来。小人被送到三楼睡觉。柳彦杰吩咐王贵十二点在门口放鞭炮。
“年过完,你和我一起去喝周景的喜酒。他给了我喜帖,不能不去。明年喜事多,陈琦家的孩子生下来后,要办满月酒,”柳彦杰坐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身后,转向柳晨曦目光深沉,“还有你的婚事。”
“我的事可以再拖一拖。”柳晨曦说。
“父亲在香港和陈老板有通信,他们说了定明年就只好定明年,最多挨到十一月。过几天,我陪你上大马路先去看看戒指,”柳彦杰说,“该准备得准备起来。”他又说:“你结婚我也不会放开你。”
柳晨曦因为柳彦杰提结婚的事,心里的气氛始终没能缓回来。他换上睡衣。中式睡衣有几个葡萄扣在腋下,柳晨曦扣了几下没扣上,柳彦杰帮他系住。柳晨曦怕谈结婚的事,问柳彦杰白三爷的那些礼物:“三爷怎么突然送古董过来?”
柳彦杰愣了一下。他从床边的矮柜里取出烟盒,点了一支抽。“他在搬家。”
“很少有人在除夕搬家。”
柳彦杰吸了口烟。“周景下个月要结婚。”
“周景结婚和三爷搬家有什么关系?”
“周景家原本有间房是给白凌桀准备的,”柳彦杰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就着蜡烛上点上火,递给柳晨曦,“周景要结婚,白凌桀不合适再住过去。”
“他们两人关系很特别?”柳晨曦接过烟。
“周景以前有个未婚妻,现在她是白凌桀的三姨太。他们认识是因为这个女人。和白家为了做生意不同,周景家是为了逃难才到上海。那时周家家底已经不厚实,周景的母亲还患了大病。那女的是周景小时候就订下的亲,算是青梅竹马,一起跟来上海。她在租界教有钱人家的小孩弹钢琴,后来碰上白凌桀,被他看上了。起初,周景很反感白凌桀。”柳彦杰说。
“三爷的做法可能有欠妥当,”柳晨曦说,“不过三爷还是很不错的人。”
柳彦杰摇头:“那是现在。白凌桀以前乱得很。”柳彦杰在玻璃烟缸里弹掉烟灰,烟灰落到盛了水的烟缸底。“周景反对那女的和白凌桀好。一方面当然是不想自己未婚妻去跟别的男人,另一方面,白凌桀当年的名声的确很糟。但是白凌桀对女人有本事,哪怕知道他吸鸦片玩女人,那女的照样做了他的姨太太。”
“既然这样,周景和三爷后来怎么还能成朋友。”柳晨曦慢慢地吐出烟,烟雾轻飘飘地散开去。
“周景当初没少跑到白家闹事,白凌桀的保镖也没拿他怎样,白凌桀根本不在乎。周景帮他戒鸦片也是阴错阳差的事,那时他是为了那女人,不是为了白凌桀。”柳彦杰伸出手臂将柳晨曦环在身边,悠悠地说:“可能是白凌桀误会了。”
柳晨曦听柳彦杰继续说:“周家缺钱,白凌桀教周景做股票。他买周景家里的古董出得都是高价。假的他也收,只要周景开口说卖,他就会出钱。这两年周家慢慢富裕了,周景母亲的病也比较稳定。白凌桀不是没有功劳,周景心里也是有数的。”
“周景却不知道拿三爷怎么办好。”
柳彦杰轻蔑地笑了笑。“周景最好哪天一觉醒来,白凌桀长出大奶(子),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了。他那是做梦。” 他叹了口气。“白凌桀其实怕周景结婚。”
“怕什么?”
“不知道怕什么,”柳彦杰吐了口烟,“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才怕!”
“你怕我结婚吗?”
“我也怕。”
“他们以后会怎么样?”柳晨曦被最后一段烟烫到手。他隔着柳彦杰把它丢在烟缸里。
“要么还是这样,要么远走越远”柳彦杰说。
柳晨曦靠在枕头上。白凌桀最轻狂的那年遇到了周景,他至少有可以回忆的东西了。人总是要有点什么放不下的遗憾。有遗憾这辈子就完整了。人有人情,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
“你不要想不该想的事。”柳彦杰吻了吻他的嘴角。
柳晨曦回吻他,两人嘴里都有烟的味道。柳晨曦狠狠地加重这个吻,白三爷的事令他感到不安,他有种溺水窒息般的难受,急需找到一个可以喘息和释放的地方。他伏在柳彦杰身上,吻他的侧颈、肩膀,柳彦杰的体温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存在的,他也是存在的。
柳彦杰就着他跪伏的姿势,撩起他睡衣的下摆。整个臀的(裸)露,柳彦杰贪婪地在他身上摸索。柳晨曦腾出左手胡乱地拉开睡衣上的盘扣,这一刻他急切想与柳彦杰紧密贴合。柳彦杰抓住他的手,将他的睡衣拉扯下来。蜡烛一小簇的火光把周围的夜衬得更黑。乳白色的鹅绒被滑到一边,柳晨曦光(裸)的身体和柳彦杰紧紧纠缠在一起。
窗外的鞭炮声逐渐宏大起来,王贵和几个佣人在门口放鞭炮。
风从虚掩的窗缝里吹进来,卷起摆在书桌上《申报》的边角。黑体的标题《别矣,1940》醒目又哀伤:“时间的计程,到今日又成一年,纷扰而凄凉的除夕,结束了艰涩而残酷的1940年。”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晋江的和谐稳定,我决定还是要配合红绿大衣们,做好扫(黄)工作!因此H神马的,决定艺术处理。大家要是看到花儿(非菊花)摇来摇去什么的,不要怀疑,那基本就是我在写H。拉灯睡觉什么的,也是我在写H……
30
30、第二十章全 。。。
第二十章
正月初五接财神,柳晨曦去了锦绛堂。柳彦杰则往沪西的场子走了一趟。从莱拉被捕后,工部局警务处,先后在租界里查封了大大小小不少赌场。警务处这次的扫荡并没有真正把他们赶出上海,他们只是转移了阵地,伺机而动。
柳彦杰坐在车里,经过愚园路地丰路时,看到一栋十分气派的洋房牌楼前挂着写有“国乐”字样的旗帜。
“那家是干什么的?以前没见过。”柳彦杰问陈琦。
“我听阿冠说也是家赌场,”陈琦说,“新开的。说是想做‘远东第一’。”
柳彦杰想到海格路上的六国饭店,最近在扩大规模,也说想做“远东第一”。远东第一的霓虹灯,远东第一的和平饭店,远东第一的大光明,远东第一的码头。远东第一是个噱头,谁都想戴这顶帽子。
到场子前,阿冠和几个伙计已经在门口用竹竿挂起了八串大地红。他们远远瞧见柳彦杰的车往这边开,凑上去点着了线引子。噼噼啪啪瞬间就爆了开来,火红的碎纸凌空炸开,夹杂着火药味。
四周商铺门前此起彼落地在放鞭炮,柳彦杰感觉自己的车开在了前线上,到处是枪林弹雨。赌场对面那家烟纸店的老头回来了,小丫头躲在门板后捂着耳朵看外面的热闹。柳彦杰想到上海,上海也是个隔岸观火的丫头。下车后,柳彦杰照例找阿冠谈赌场里的事,谈完就看手边的报纸。他关心中日关系,国内消息他也一直注意着。一月出了皖南事变,接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他手上一批重要的货因为一月的事没能出上海。局势非常紧张。
晚上他和柳晨曦约在杜美路,把除夕那天白三爷送来的东西整理一下放在白楼。柳晨曦到得比他晚,柳彦杰让刚回上海的绍兴娘姨炒了几个小菜。柳晨曦一回来,脱去厚重的大衣,洗了手,坐在柳彦杰身旁。
“我今天去了堂里,给值班的工人先发了红包。剩下的我想等到十五元宵节后再发。中午的时候我买了东西看望主任,他还是那么客气,一定要留我吃午饭,”柳晨曦一边吃饭一边向柳彦杰说一天里的事,“到医寓已经两点半了,实在太久没见主任,我们聊得差些忘了时间。医寓里这几天大家都轮流加班,我看他们也很累了,倒是我一直在休息。明天我去那边。”
“你是院长,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柳彦杰不以为然,“你要做的事,就是管好他们。”
“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柳晨曦认真地说,“你那一套,我学不会。”
“吃完饭,我们把白三爷的那些东西再拿出来看看,我教你怎么看,那都是些好东西,”柳彦杰说,“一会儿我再把阁楼的仓库打开,把它们放到上面去。”
提到阁楼的时候,柳晨曦略微停了一下,别有深意地朝他笑了。
晚饭后,柳彦杰把唐寅山水画先平铺在了桌上。前景山石嶙峋,坚实古朴,墨色凝重透出一种激昂之情。中景忽又浅墨细描出山林中一间草房。草房旁立有两棵松柏,径直刚硬。倒是草屋内有位女子正在炊事,细腻幽静。后景则是错落的矮房、浅淡的竹林与高山流水,层层叠叠。多看几眼,不觉连屋后常年闭合的栅栏也是值得品味的。
“唐寅宗南宋院的作品,”柳彦杰指着山石对柳晨曦说,“山石用的是斧劈皴,中锋勾轮廓,皱纹用侧峰或横刮。整幅作品近景凝重,远景淡薄,加有留白,令人遐想无限。”
“确实是好作品,”柳晨曦端详着说,“我虽然没有学过水墨画,但也能感受到画中激荡与闲适,它们融合得很好。”
箱子里的瓷器也被柳彦杰小心地摆放出来。柳彦杰从器物形体、胎体、胎质、器足、纹饰、款识等一一向柳晨曦介绍。“白三爷拿来的大多都是明代的器物,”柳彦杰捧起绿彩龙纹盆说,“这种的是黄釉绿彩,底下有款识“弘治年制”,明弘治的瓷器。黄釉釉色娇艳、明快,勾黑线填绿色釉一般勾勒的都是龙纹。”
柳晨曦指着另一个绿彩龙纹盘,问道:“这也是吗?”
柳彦杰将它拿起,上下底部端详了许久,说:“这是个白釉青花绿彩龙纹盘,纹饰细腻,釉质厚重,青花色调偏暗,虽然没有印款识,但也是明弘治的瓷器。”
“你看上去像个行家。”柳晨曦笑着说。
“谈不上行家。人总是会有一两个喜好,我就喜欢这些东西,”柳彦杰缓缓放下瓷器,取了干净的布擦了擦盆壁,“看得多、摸得多了,自然就懂一些。不是有句话叫,久病成良医。”
“你这话不贴切。用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还好些。”柳晨曦在一旁帮忙,谨慎地将所有的东西收回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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