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朱玉珊无可不可,随口问侯了一句便挂掉了,叶攸同放下听筒,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下糟糕了,他呆呆地躺着。刚才说了那种话,现在干脆连起床都可以省了。
“嘭嘭。”耳边又传来声响,这次是有人在敲他的门。
“谁?我说了不吃早餐……”以为是继母让人给自己送东西上来,一向不会大声说话的叶攸同扯着喉咙说了一句。
“我进来了。”
那浑厚含蓄的声音,犹如淡淡的薄荷味道窜进叶攸同的大脑。居然是叶逢春!这个时候怎么会……他马上清醒过来,赶紧起身靠在床头,下意识拥紧了薄被,如临大敌——继而又觉得这个举动无比傻气。
“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这几天空调太凉了。”一进门看见儿子将细瘦的身体裹在薄絮中,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叶逢春往前探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这孩子身体不太好,自己工作繁忙没什么时间关心他,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这久违的肢体碰触让叶攸同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身体一颤,闭上了眼睛,一颗心砰砰乱跳。仅仅几秒钟的接触,就让他牢牢记住叶逢春的手掌是多么的温暖而有力,“我……没事。”他努力控制气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虽然不是故意的,想到他居然要用装病才能引起叶逢春的关心,叶攸同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可是看到他真的过来关心自己,又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嗯,你歇着吧。想要什么东西就叫人。”确定孩子没什么大碍,叶逢春放下心来,转身欲走。
看到他穿着白色衬衫的挺拔背影,心中想着哪怕是多留这个人一秒也好,叶攸同本能地叫了一声:“爸爸!”那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凄惶。
“怎么了?”叶逢春有些诧异地转头,望着眼前的孩子。白嫩的皮肤,淡栗色柔软的头发,单眼皮薄嘴唇,总是满怀心事——这是他的孩子,感觉不算糟糕。
“昨天……对不起。”叶攸同低下头小声地说,“我不该不管妹妹。”无论如何,芃芃是因为自己而摔倒的,“可是晚上的事是我放假之前就和纪婆婆商量好的,我没有故意要……”找机会讨好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只能抿着嘴唇。
叶逢春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儿子比自己所想的要敏感得多。如果是普通的孩子,绝不会将这种情绪带过夜——谁家的老子不教训儿子?父子俩哪来的隔夜仇。可是眼前这个明显不一样,轻了重了都不行……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还真心是想要孝敬自己,想到这里他微觉困扰,又的确有些触动,“你不必自责,小孩子家不要想太多。昨天晚上我忘了谢谢你……”
听他这么一说,叶攸同倏地抬头望着叶逢春,那眼神仿若注入了清晨石楠花上的朝露一般清澈明净,可接下来的话却又立刻将这份炽烈蒸发了,“不过以后还是不要了,这些事不合适你做。”这样一来家里岂不是乱了套,叶逢春向来信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为什么?只是暑假帮帮纪婆婆的忙也不行吗?”正在兴奋的时候突然被毫无理由地拒绝,叶攸同心都灰了——自己难道就这么讨人厌?
这孩子最近是怎么回事?叛逆期吗?叶逢春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看了看表已经将近七点,“算了,就当是你暑假打工吧,你爱怎么就怎么。”他竟然拿这个看似没脾气的孩子没辙!真不知道他那些该死的执着是打从哪里来的,实在难以理解。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就由他去罢。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叶攸同这才模模糊糊地发现,一向固执己见的叶逢春,好像又迁就了自己一次?一阵没来由的喜悦莫名地填满了他的心湖,叶攸同伸出双手交叠盖上自己的额头,仿佛要将叶逢春残留的触感牢牢地握住,那热度从手心一直传到全身。
******
“纪婆婆,为什么爸爸晚上只喝白粥?他不想吃点别的吗?”获得父亲的首肯,现在叶攸同名正言顺地开始负责他的夜宵。老太太是家里的三朝元老,如同一个白头宫女,寂寞而八卦,很多事情叶攸同都是从她那里打听到的。
比如,父亲和姑姑叔叔们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又比如,大家都说父亲赶走了后来的奶奶;又比如,传说是父亲不让生病的爷爷动手术所以爷爷死了;还有小姑姑,她到现在还在恨父亲拆散了她和她心爱的男人……有些话听起来很可怕,可是纪婆婆和叶攸同的立场一致,那就是凡是不利于叶逢春的传言,他们都统统不相信。
和老人相处中叶攸同发现,叶家家里的事情,纪婆婆无疑门儿清,可是说到妈妈怎么跟爸爸在一起生下自己,却似乎永远是个讳莫如深的谜题,老太太也一副稀里糊涂内部资料欠奉的样子。
不过关于叶逢春的身世,叶攸同倒是很清楚。纪婆婆说奶奶是一位大家闺秀,也是爷爷正经迎娶的夫人,但是因为叶家家大业大,她常年操持家务劳碌辛苦,生下父亲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临死之前她让爷爷答应续娶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一个姑娘,一则是将丈夫和儿子托付给她比较放心,二是给她一个保障,以答谢她贴身服侍自己多年来的功劳。
每当想到父亲也是从小就没有了妈妈,叶攸同不禁心有戚戚——没有妈妈是什么感觉,他再清楚不过。说不定叶逢春也曾经为此哭过鼻子,他有些恶作剧地想。
“大少爷——嗐!”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遥想当年,“吃白粥,那都是吓出来的毛病,造孽哟!”
第五章
事实证明,晚上给叶逢春送夜宵也并不能改变任何状况。首先,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回家;其次,叶攸同每次都是默默地将东西放下,然后默默地看他吃完,期间二人通常不交一语。好在孩子只是真心关心父亲,只要在一旁看到他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叶攸同便十分满足。
也许在这个燥热的十六岁夏天,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昨天白天继母又带着妹妹出去了,父亲外出公干晚上没有回家。因为那个人不在,叶攸同也没了吃早饭的兴致,一直在床上赖到九点多才磨磨蹭蹭地起床——刚下楼他就听到一楼琴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听起来像是继母在陪妹妹练习。
除了叶攸同,叶家的孩子基本上都会弹琴。虽然技巧未必拔尖,唬一唬外行却是绰绰有余。朱玉珊家世不错,更是个中好手,叶攸同经常听见她躲在琴房里一弹就是一下午。芃芃才四岁就开始被妈妈抓去学习,每天练琴都是愁眉苦脸的。
刚来叶家的时候,还是单身爸爸的叶逢春偶尔兴之所至便会弹奏一曲。不通音律的叶攸同到后来经过自己的一番研究才知道,父亲最喜欢弹奏的那支曲子,宛如山泉般琤琮灵动,名叫《阿拉伯风》。每次看到叶逢春弹到忘情之处,眼睛轻闭下巴微扬的样子,即使言辞贫乏如他亦觉得那是一幅极动人的画。
其实叶攸同也曾学过几天钢琴。那时候爷爷的病情算是稳定,父亲在工作之余还有闲暇指导他一二。后来爷爷逐渐沉疴难愈,父亲又突然间匆匆娶了继母,更兼工作日渐繁忙,就再也没有过问这样的小事。没了父亲的关心,在艺术上也并无特别的慧根,叶攸同慢慢对弹琴的心思淡了下来。
朱玉珊嫁进叶家的时候,叶攸同刚满十岁。因为以前耽搁了读书的日子,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二年级——十岁已经是知道很多事的年纪。在浑浑噩噩间,被那爱捉弄人的叔叔正经八百地告知“小白菜的老爹要娶后娘”,幼小的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已然觉得无比恐慌,惶惶有灭顶之灾将至的感觉。
他还听到有些人私下里说,这回父亲正式娶了老婆,以后家里一定会有小弟弟和小妹妹,到时候他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可能会被送走。这些话吓得孩子魂飞魄散神思恍惚,夜里总做噩梦。来叶家两年好不容易刚刚养好一些,却因为连日吃不下睡不香而迅速憔悴消瘦。
等到忙完父亲丧事的叶逢春发现孩子不对劲的时候,叶攸同简直就要不成人形。再三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吃饭睡觉,他只是抿紧了薄唇一言不发,淡眉细眼痴痴地瞧着父亲,脸上带着的全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忧郁和绝望,叶逢春看在眼里,暗暗吃惊。
“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结婚?”叶攸同记得自己架不住父亲再三地询问,终于忍不住傻气地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眼角泛红,声音喑哑。说出来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霎那间羞愧无比——他根本没有资格这样要求父亲,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难道因为有了他这个孩子,叶逢春就永远都不能结婚了吗?他还这么年轻……
叶逢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婚姻尽管能够巧妙地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关系,恐怕却大大违背了这位重要家庭成员的意愿,而且将来极有可能伤害到他的利益。只是这个孩子一贯惟恐惹人不高兴,安静得如同家里的一株盆栽,以致于人们常常忽略了他的存在。陡然遇到这种事情无处排遣,还不知道一个人暗地里伤心难过了多久,才敢向自己提出这种看似无理实则关乎他安身立命的请求。
可是已经定下的事情无法因为孩子的一句话而改变,叶逢春只得耐着性子开导儿子,并一再承诺他以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不同。听了父亲的话叶攸同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大着胆子默默搂住了父亲的腰。当时不到一百四十五公分的矮小身材,让他只能将脸贴在父亲结实劲瘦的腹肌上。隔着薄薄的衬衫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时他安下心来,同时也确定了一件事——不管将来怎么样,也不管会遇到什么事情,只要父亲还要他一天,他就会在叶家呆一天。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触感,叶逢春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在安慰一只不被主人亲睐的弃猫……
“妈妈,我不要弹琴了!”
随着小女孩儿一声不耐的尖叫,杂乱的琴音戛然而止,也打断了少年怔怔的回想。回过神来已经看见妹妹小小的身影费力地打开门挤了出来。看见在台阶上发呆的叶攸同,她笑嘻嘻地扑过去,“哥哥,抱!”
因为那天下午的事,叶攸同不能再冷淡她,只得弯腰抱起妹妹。小姑娘志得意满,格格笑出声来,在看见妈妈追出来之后立刻大声说:“妈妈,哥哥陪芃芃去花园荡秋千!”
叶攸同不吱声,在心里数秒等着朱玉珊开口阻止,却意外地听她说道:“你们去吧,注意安全。玩一会儿就回来,别累到了。”然后又闪身回了琴房,让抱着妹妹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哥,哥哥,你说,是大公鸡跑得快还是火鸡跑得快呢?”小姑娘腻在兄长怀里唧唧呱呱地问着,脸上带了一丝得意,还不等叶攸同回答,她已经忍不住揭晓答案:“当然是大公鸡跑得快啦!因为火鸡都被装进盘子里了!”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个前仰后合花骨朵儿乱颤,让瘦弱的哥哥不得不又多加了几分力气才能抱紧她,两人走向花园。
看妹妹献宝似的对自己卖弄着三流幽默,叶攸同嘴角一抽,不由得满头的黑线,“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冷笑话,真傻冒。”妹妹聪明活泼,他并不讨厌她。
“是任叔叔告诉我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正在泄露一个极其致命的秘密,仍旧炫耀似的跟哥哥大声宣布,“昨天他和妈妈带芃芃出去玩,说了好多笑话给我听,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呃,昨天你们不是去外公外婆家吗?”记得昨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继母的确是这样跟父亲交待的,“任叔叔是谁啊。”从没听说过这号人,叶攸同有些奇怪,随口问道。
“任叔叔……”叶芃芃转动着黑黑的眼珠子,“就是任叔叔咯!”显然她也没有弄明白对方的身份,“他对芃芃特别好,每次都给芃芃买礼物,还讲好多笑话给我听,爸爸都不会讲!”
“胡说!爸爸才不讲那种傻冒笑话。”叶攸同听妹妹的口气竟然挺喜欢那个什么叔叔,还拿父亲垫底和他做比较,不禁心头微微有气——什么每次,那到底是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野男人,跟叶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吧……突然他的脊背一凉,联系起近来继母外出的规律和父亲离家的日子,手掌中顿时汗津津的,一颗心也砰砰乱跳。
妹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用食指放在嘴唇前面,“妈妈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别的人,爸爸知道了我们就不能出去玩了!”她还要和叶攸同拉钩,让他不许说出去。
不可能的,这种事。
叶逢春明明那么好,为什么还要……
霎时间少年五内如焚,有一种心爱的瓷器被人夺走之后,又随意当作瓦罐敲碎的感觉——涉世未深的叶攸同此刻才隐隐知道,这世上还有远比父亲不管他还要让他感到心痛的事情。
“哥哥,疼……”直到叶芃芃出声抗议,叶攸同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过分用力,险些压坏了怀里年幼的妹妹。
******
度过了一个头脑混乱、食不知味的白天,原本说好回家吃晚饭的父亲一直到他睡下了也没有回来。叶攸同望着映在窗户上的树叶影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早上妹妹说的那些事情——继母带芃芃出去玩,有时候回外公外婆家,有时候去任叔叔家……混乱中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些。
深夜十二点,熟悉的汽车引擎声仿佛一道指令,让一向浅眠的少年蓦地惊醒,他知道那一定是父亲回来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见到那个人,叶攸同想也没想,就从床上跳起来跑出了房间。
来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叶逢春正好进门,看到穿着睡衣的儿子站在屋内,不由微怔,“怎么还没睡下?都这么晚了。”他表情平静,说话从不动怒,却总是让人深感压力。
“我……睡不着。爸爸,你要喝点粥吗?我去热。”叶攸同低着头,忍住了心里的千言万语,只有用这唯一的方式表达他的关心,“晚上就烧好的。”
“唔,等一下送到我书房来吧。”这孩子还真是——对于叶攸同在这件事情上的执着,父亲完全不能理解,不过深夜回家有人表示关心毕竟不是什么坏事,每天晚上一碗白粥也的确是他的习惯,只是对方还是个孩子却让叶逢春觉得有些不大自然。
“你还要工作吗?”听到父亲竟然要去书房,原本已经转身离开的少年忍不住回眸看了他一眼——虽然面目仍旧严肃英挺,却怎么也无法抹去眉心那一抹舟车劳顿的痕迹。原来他的工作竟是这样辛苦,想到这里叶攸同呼吸一窒,这样全家人才有大房子住,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自己却总是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烦他。
“嗯,还有点事。明天上午要开会。”叶逢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一个小孩子报告日程,只是在听到那句带着些批评口吻的问话时不由自主地解释了一下,随即惊觉这辈子似乎就没有人这样管过自己——父亲一辈子过得任性随意,并没有特别在乎过谁;母亲虽然精明能干却早早过世;继母性格软弱糊涂,总是将他视为假想敌;玉珊嫁给他纯粹迫于双方父母的压力;几个弟弟妹妹年纪比他小得多,都无一例外地被他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倒是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仿佛是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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