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的“围腰龙”经过多方治疗,慢慢地好了。
病中几天没吃东西的启功,一天夜里饥饿难忍,他便自己挪了挪身子,伸手去掏放在床头箱子上的饼干盒,从中掏出两块饼干“嘎吧嘎吧”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听说后就说:“您就不会喊一声您侄子让他过来给您拿?”他说:“唉,别啦!他白天工作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打扰他!”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启功年岁大了,一直不算太坏的两个耳朵,慢慢地也听不清别人讲话了。跟他说话,一定要声音大,有时靠近了他的耳朵,还要大声说,他自己还要侧过头把耳朵靠过来,一只手还要扶着耳朵听。很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他与人说话时,也要把自己的嘴往人家的耳朵边靠,声音很大。他自己以为,好像别人和他一样听不清对方的话似的。这种情况,大约有两年的时间了。我对他说:“您干吗不上医院看看?”他说:“看啦,就是不见好。”
过了很长时间,我再到他家,他变得利利索索的,说话不必大声喊啦,别人跟他说话,也用不着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了,真是奇迹出现了,怎么会是这样?我问:“您的耳朵是怎么治好的?”他说:“你猜怎么着,从耳朵里掏出两大团‘耳屎’,唉,就不聋啦。”说完,他大笑,我也笑个不停。便问:“只要把耳屎掏出来就能把耳聋治好,这不是太简单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往外掏?怎么看耳朵的医生就没发现呢?”
又过了几年,启功的耳朵又不大灵了!于是,我便催着他快去医院,准是耳朵又被耳屎给堵了,赶快叫大夫给掏出来。他说:“这回恐怕不那么简单了,恐怕真是老啦!耳朵真聋了……”
在启功的诗集里,我还没见到“围腰龙”和因耳屎使耳聋的诗句,等着吧!我想在他出版新的诗集里,会有这两首诗的。
启功杂忆 生活
祝 福
这是我和启功相识不久的一件事。
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和老伴为了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争吵起来,我俩的脾气都不大好,争论起来谁也不服输,不觉间俩人的声音都高了八度,脸色通红。我想我俩都是这种急性子,再继续争下去会失去理智的。当时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啦,再毫无节制地吵下去,说不准要出问题的,倒不如出去散散心,消消气,回来再从长计议吧。那天天气很冷,呼呼
的北风刮在脸上,我踏着地上的白雪,一步一步走到启功的家门前。启功也坐在家里闲着没事儿,我进门以后心想,可别让启功先生知道,他如果知道会替我们操心的。启功先生走到门口,照样问:“哪位?”我说:“是我!”
启功先生一边开门一边说:“外面下雪,冷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这时,我仍有些气恼,失去了平时见面时的欢声笑语,像个木偶似的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启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好像察觉气氛不对,便问:“怎么不高兴啦?看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和邱大哥吵嘴啦?”(启功惯称我老伴邱大哥。)我心想,这老先生真神,怎么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心事。这下倒引逗我恢复到在家时的情绪,便一五一十地把吵架的经过向他诉说了一遍,最后还使劲儿地加了一句说:“启先生你说气不气人?”
启功听后,立刻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们真是幸福啊!我衷心地你们俩!”
我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
启功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坐在桌前,铺上一张纸,把毛笔在砚池中一蘸,写了这首诗,写完还签上名,又盖上了他的印章。
诗曰:
夫妇甜心蜜不如,打痛骂爱悟非诬,
向人夸耀无边乐,偏索鳏祝贺书。
南英 同志俪鉴
文清
1991年冬 启功
我拿过这首诗,只觉得字写得异常工整和隽秀,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一时也摸不透,启功也没多说,好像是天机不可泄露。临别时说了一句:“这张字就送给你和邱大哥做个纪念吧!拿回家两个人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这时,我心头的气已经消了一半,脸上现出笑容,对启功说:“好啦,我该回家了,好叫老伴早点看到您送的礼物。”他亲自开门把我一直送到门外。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暗自琢磨:“这样内容的诗,挂在哪儿是好呢?”后来,我和老伴时常拿出来捧在手上反复看,觉得这首诗的意义真是太深了!在这首诗里,启功告诉我们,夫妻之间,如胶似漆,不如打痛骂爱,你可知道,我老汉是个茕鳏之人,多么羡慕能够找个人吵吵架,能吵架,唉呀,这是多么幸福的呀!
我想起了启功的一首悼亡诗。诗曰:
先母晚多病,高楼难再登。
先妻值贫困,佳景未一经。
今友邀我游,婉谢力不胜。
风物每入眼,凄恻偷吞声。
直至今天,已经事隔二十余年,启功还不愿与朋友谈起亡妻的旧事,甚至从不与人一起游山玩水。他说,看见别人双双相随,就会触景生情,想起过世的老伴而伤心。
我又想起了启功先生写字前的那个神秘的一笑。启功是和佛教有缘的人,佛经里说:“笑即是悲,悲即是笑。”他当时的笑容,实际是在表露一种淡淡的悲哀,很可能当时浮现在他跟前的,是他已经失去的亡妻。
我把这首诗装入镜框,大大方方地挂在厅堂,而且,还把它写进了我的专著。
寿 礼
启功先生快过86岁生日了,每到他过生日这天,我们就像给自家老人过生日一样,去他家聊天,问候。这次生日伤脑筋的是带点什么礼物给他。
我的老伴不善交朋友,但和启功的关系却很好,恭恭敬敬地称启先生为“启大哥”,启先生也愿和我老伴天南地北地聊,几日不见,见我便问:“邱大哥好吗?”
记得,过去启功先生过生日,多半是带点他爱吃的,如煮熟了的老玉米、两罐啤酒、一点儿花生米什么的……他吃着很高兴,因为他爱吃这一口,平时去时也带一点,这点东西叫他有聊不完的话……
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的牙咬不动硬的花生米,也啃不动老玉米啦!心脏不好,啤酒也不能喝了。
有一次在启功家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我心想:“有了,就这么着吧。”
是什么新问题呢?启功那天穿了一件褪了色的对襟羊绒毛衣,袖子上磨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已经不能穿了。是他买不起吗?不,他有钱想到别人,惟独想不到自己。
我回家跟老伴说:“有主意了,买一件毛衣吧!”
我又说:“人家美国老人都穿红色的毛衣,这次咱也给他买件红羊绒衫,多喜庆,多富态!”
老伴说:“就这么着,可是红色的怕他不能穿,在讲台上讲课,显得太‘火’啦!”
想想也是,启功又不是美国老人,干吗非让他穿红的呢?
我俩商量后决定,买件深灰色的好,又雅又端庄,就这么定下来了!
起先,是我跑到附近商场去买,走了好几个地方,没有我们想买的颜色和合适的号码。最后老伴骑自行车,先跑到王府井,再跑西单,最后是在前门大栅栏买到了一件。我和老伴都很欣赏,心想,启功先生也一定会满意。
启功86岁生日的头一天,我去了他家,拿出盒子里的毛衣,说:“试试看,合适不?”
启先生一看是一件“鄂尔多斯”牌的羊绒衫,脸上有些不高兴,很严肃地说:“你的钱是不是太多啦?要是嫌多拿出来给我……”先生懂价,他知道这牌子的毛衣要贵于一般毛衣,他原来身上穿的那件是“雪莲”牌的。
我也急了,便说:“我们买件毛衣的钱还是有的,别说买一件,就是两件、三件问题也不大。”启功先生不理我了,也不跟我说话,他嫌我花多了钱,不该这么浪费。
启功先生一贯如此,他给朋友、有困难的学生经济上的帮助从来不在乎,可是,今天有人为他花了点钱,他心里着实不好受起来。
生 活
启功最早的住处是在东城区的前马厂胡同和黑芝麻胡同,后来母死姑亡,加上他被划成“右派”,就搬到了内侄章景怀的住处——小乘巷,这地方离北师大近一些,上班比较方便。二十多年前,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学校房子紧张,好在启功对此倒是无所求,有一个栖身之处就够了。小乘巷的房子只有两间旧平房,已属破烂不堪,住着启功夫妇两个人。启功的老伴一直以来以未能给启功生下一男半女而抱恨。病重的时候,曾劝启功能在诸多内侄中认养一个,启功问:“你想过认哪一个呢?”老伴说:“小华呀!这孩子我观察好久啦,朴实率
直,我死后就托付他照顾你的晚年了!”
启功是位好好先生,家里的事都是老伴操持,对众内侄一向采取等距离外交,凡事一视同仁。老伴过世后,他才渐渐感到老伴的先见之明,深感孤身生活有多么不方便。
他的内侄章景怀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司机,为人很实在,不抽烟,不喝酒,在单位评上先进也不去领证,这样的本性很对启功的脾气,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后来内侄到了结婚年龄,启功就不得不在学校要了一间房子给他们结婚。启功说:“假如他们不结婚,可能还不会在一起住,自然形成他俩就跟着我啦。”这间房子就成了董寿平为启功题的“启功第二窟”。有时,小乘巷来了不速之客,启功就搬到这里偷几天清闲。但两边跑着终究不方便,学校便彻底解决了启功住房问题,这才搬到“第三窟”的新房,这地方不大,但环境优雅。这“第三窟”是北师大的“小红楼”,建于20世纪50年代初,楼分两层,每层就住两户,四间房。启功住在楼上西侧。小小的房间还是招架不住,两年后,为了工作需要,学校又把楼下西侧的一套,供给他工作之用,免收房租,但启功仍旧照交房租。
启功为自己所居“第三窟”起名为“浮光掠影楼”,还赋诗一首:
窗前风动绿阴稠,无愧浮光掠影楼。
因病懒开尘土砚,枯肠搔遍雪霜头。
巡檐偶遇伤弓雀,行路多逢砺角牛。
原借半龛弥勒席,常开笑口不知愁。
“浮光掠影楼”外面的环境还算安静。围着院子是一圈四季青的冬青,院子里有两三棵巨大的梧桐树,片片叶子都像小蒲扇那么大,还有香椿树和月季花……
出启功家小院向右是学院内一条窄窄的小马路,车辆来回穿行。向左有个很大的花坛,坛中种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傍晚住在院子里的老少,常常围坐花坛边乘凉。再向南,是许多枫树和核桃树,再向北,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大槐树。“浮光掠影”的大院子里,真是一片郁郁葱葱碧绿的世界,比小乘巷四周嘈杂的环境好多了。
楼上有四间房子,启功住两间,另外两间是给照顾他的侄子、侄媳和侄孙子住。
客厅的西墙下,放着一个硬的木制长沙发和两个小沙发,坐上去一点不舒服,稍坐时间长一些,腰、背都被硌得生疼,等站起来屁股和腿都是酸疼麻木的。
南窗下摆了一张长型木桌,桌子的多半边堆着乱七八糟的小报、纸张、笔墨之物;另一半铺着一块毡子,对面放有两把木椅。北墙下是一张看去颇有年头的红木桌子,木色暗红有光泽,两头镶有黄澄澄的铜拉手。
客厅内两边有一门通向另一房间,是启功卧室,一张小铁床摆在靠阳台门东边的墙角边,枕头边放有两个小布动物玩具,床头前立着一个高台柜子,上面放有饼干盒和书报等。除此以外,房子里的三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和书架,要想拿柜子顶层的书必须蹬着梯子上去才能取下。
你看过这样吃冰激凌的吗?我在启功家里见过。
一年7月的一个大毒太阳的夏天,我来到启功家。和往常一样,敲门后,先听到启功的咳嗽声,接着便问:“哪位?”开了门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装冰激凌的小白塑料盒,右手握着小木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冰激凌。老先生这么爱吃冰激凌,一点都不怕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到屋里坐下以后,冰激凌也吃完了,还用小木勺一遍一遍地刮,这可能是怕浪费,再就是还没吃够。接着他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了一个小暖瓶,把水往冰激凌纸盒里倒了一点,拿手摇了摇,仰头喝到了肚子里。
目睹这个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先生怎么这么会过日子!“我不知您这么爱吃,也不怕凉……下次来一定带两大盒日本式的冰激凌给您,叫您吃个够!”我感慨地说。
无独有偶,想起了另一件事。
青年作家陆昕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闲谈,先生拿出芦柑招待,我们边吃边谈,我吃完了一个,先生刚吃了半个,忽有人来了,且来访者级别甚高,有众多随员。我见桌上食物凌乱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顺手将芦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个一齐丢进沙发旁的纸篓里。客人走后,先生坐下来,眼睛到处瞧。我问:‘您找什么呢?’先生说:‘我记得我那个芦柑没吃完,怎么就没了?’我大窘忙说:‘让我给扔了。’先生一愣:‘别扔,那个还可以吃。’随即起身到厨房去,我也赶忙追过去,先生正在厨房的簸箕里寻找。先生见我来了,问:‘怎么这儿没有?’我说:‘我扔在客厅的纸篓里了。’先生又转身回到客厅,一边弯腰从纸篓里找出那半个芦柑,一边说:‘用水冲冲还可以吃。’我连忙去夺,说:‘我来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却拿得紧紧的,道:‘不,不,你们年轻人哪能这样,我来我来。’随即先生走到厕所用凉水冲了冲,吃了。我生平脸上发烧的事并不算多,这可算得上是一回。”
启功在生活上很好伺候,吃东西特别将就。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正准备吃饭。一个小木头长盘子里放了一个小碗,碗里盛了大口吃、也就能吃三四口的面条;另外两个小盘,一盘装了一点面酱,另一盘放了五六块小黄瓜条。老人端坐在桌前,满有兴趣地吃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住开始发表意见:“您这顿饭可没多大营养啊,再说量也不足,这么凑合哪行……”
吃罢饭,启功又把碗筷端端正正地摆在木盘里,端起来要去刷碗。我立即说:“我去刷吧!”他顿了一会儿,对我说:“你知道怎么刷?又在哪儿刷?刷完后又往哪儿放?”我反驳说:“刷个碗谁不会,刷完就放在碗柜里呗!”他根本不理,两手端着木盘,一边嘟囔,一边往厨房走,我就跟在他后头,真想看看他刷碗是不是有什么新花样!果真花样很新——先一个一个把碗碟刷好,再一个一个地拿在手里,把水甩得干干净净,再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在木盘子里,最后端端正正放回柜子里的上端,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说:“这,你会吗?最后就该这样的放在这个地方……”说完还拿手指了一下。
碗刷完,我又跟在他身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很是得意的样子。
他刚坐下,胳膊一蹭,把一把小刀刮到了地上。我说:“您别动,我来捡!”他又不急不慢地说:“你知掉在哪儿?”我说:“那不就掉在您坐的椅子下面吗?”他说:“我自己能捡,为什么这么点自由都不给我!”
启功很讲礼节,他每逢出门或给学生讲课,总是穿得西装革履,整整齐齐。一回到家里便宽衣解带,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在家中衣饰就很不讲究了。冬天的棉袄,袖口处半尺长的大口子,他照穿不误。秋天的毛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