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六章只是笑,没说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鸽子,那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悄悄打量着他的男孩子,立刻转开视线,转过头去看电视。
奉六章恍了一下神,他想到在自己面前笑得光风霁月一般的何行君。行君,会说我让人在春风中静坐的人,也只有你这个……这个傻学弟了!
看着文化活动室墙上的日历,上面的日期提醒他时间的变化。元宵节过去快一个月,而他入狱到现在也要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布局初势已成。局势初成之后,不妨小规模捉对厮杀,有变动,他才有机会。
可有时候,机会太多,也会让人犹豫。
犯罪线索 第六章
熄灯前,小鸽子走过来他床边,怯怯地开口,「六哥!」
奉六章随口嗯了一声,往床里面挪了挪,示意他上来。等了一会儿,没见小鸽子有动静,奉六章从自己的思考中回神,抬头看着他。
小鸽子站在床边,低着头,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奉六章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个男孩子在想什么。这个男孩子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会听到奉六章淡淡地对他说一声,回去睡吧,可没想到自己却要让他上来。
奉六章看着他,等他抬头对上自己的目光。
或许是感觉到奉六章的视线,小鸽子终于抬头,看向奉六章的眼睛。慢慢地,他的慌张和不安开始后退,像潮水一般落下去,只留下一些难为情。
看到奉六章用手在床上拍了拍时,小鸽子又低下了头,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咬了咬嘴唇认命一般上了床。心底又在翻腾,却不再是过分的恐惧和不安。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奉六章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他什么。
小鸽子在他身边刚躺下,监舍的灯也熄了。
奉六章能感觉到这个男孩子身体的僵硬。他觉得很有意思,不是因为小鸽子,而是因为周围的气氛。
监舍内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刻意,甚至诡异。
住了十几个成年男性的房间,临睡前都会有一些声响,比如哈欠声、翻身时压动床板的声音、清嗓子的声音、终于可以入睡的长吁气的声音、抻开身体的关节响动声、或者拉扯棉被时窸窣的声音、或者低声交谈的声音。
平时,这种声音总会持续几分钟,可今天,灯熄灭了之后,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但没有这些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大听得到。
奉六章知道,这些人在等着好戏上演,不单单是一场性事,更重要的是他和陈其武、赵伯然之间的戏。但奉六章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期待这场戏。
既然如此,一场为人期待的剧目,开场自然要选好时机。
奉六章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到另一侧赵伯然转身的声音后,他伸手去拉近小鸽子。
「啊!」小鸽子身体一抖,失口出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在这个安静得过分的房间里,却清晰可闻。
奉六章迅速捂住他的嘴,凑近小鸽子耳边低语,「别怕!」
小鸽子点点头。奉六章拿开手,侧身看着他。小鸽子用气声颤抖着开口,「六哥!」
听着这颤抖的声音,不难想到这个男孩子现在是什么表情。奉六章在心底自嘲,居然有一天他也要做这样的事情。
手抚上这个男孩子的后背,手下接触的这个年轻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奉六章停了一停,心口忽然划过一丝锐利的疼痛。
「你自己来。」奉六章把手撤回,柔声对小鸽子说。
小鸽子没有动静,似乎没听明白奉六章刚刚说了什么,又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房间里的再度安静让奉六章迅速回神。
奉六章低笑了一声,「不会自己做,那,还是我来?」
手刚伸过去,就被小鸽子抓住,「六哥,我……自己来。」小鸽子似乎慢慢明白了奉六章的意思。
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看来不是真的要拿他的身体发泄,倒像是为了别的什么,甚至可能是要帮他。
奉六章闭上眼,好让那个男孩子自在一点。
只是,这毕竟是监舍的单人床,小鸽子在他身边的动作,他虽然闭着眼,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鸽子上下摸着自己的身体,动作间时轻时重的响动,慢慢变乱的呼吸,这个房间里的气氛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奉六章静静地听着,听着有些人开始翻身辗转,有些人开始呼吸加重,有些人床铺上传来规律的响动,而陈其武和赵伯然那里倒很安静。
奉六章躺着笑了笑,有意地加快加重了呼吸,身体也偶尔动几下,却没料到小鸽子忽然低声哀求着开口,「六哥,我,我不行!」
奉六章睁开眼,借着走廊上透过来的灯光,看到身边这个男孩子水雾弥漫的一双眼正看向自己。
「怎么了?」
「我……我那个……硬不了……」小鸽子低着头,声音低得他几乎都听不清。
奉六章等了一会儿,把手伸过去,抱住小鸽子,「我来?」
小鸽子身体抖了一下,嗯了一声。
奉六章看着这个嘴巴里答应着、身体却慢慢僵硬起来的男孩子,把手贴上他的身体。
年轻的身体原本该很容易挑逗起来,可奉六章发现这个男孩子的身体却很不敏感。如果不是从未在性事上获得过快感,那就是敏感带被刺激过度而无法反应,无论是哪个,都不是好事,可随着他的动作,他发现这个男孩子却二者都是。
这个发现,让他手下的动作更为轻柔,甚至带着些怜惜。
小鸽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身体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奉六章的衣服,压抑的呻吟偶尔从喉间发出,让这个监舍的声音开始变得复杂,而有另一种东西,却开始明朗。
南方春季里难得的艳阳天,终于能出来放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欢愉。奉六章抽着烟,懒懒地靠在铁丝网上晒太阳,一段时间的阴雨,他觉得浑身上下,包括私处都快要发霉了。
奉六章笑了笑,看来自己的忍耐力还得再练一练。
赵伯然站在他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诶,你为什么入狱?」问完,又加了一句,「烟拿一根来。」
奉六章掏出烟给他,看着径自拿了他嘴上的烟去对火的赵伯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那晚之后,赵伯然对他逐渐接近起来,不是之前带着疏离客气的接近,而是一种察觉了同类之后,认同似的惺惺相惜。
奉六章看着蓝得透澈的天,慢慢伸了个懒腰,语调里头带着些漫不经心,「为了……我所爱的人。」
赵伯然猛地转头,看着奉六章看了好一会儿。
奉六章似乎没有察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仍然安静地靠在那儿。他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转头看着赵伯然。
「你以为现在还真会有这样的人?」奉六章的笑容加深,似乎是觉得自己刚刚的话很好笑。
赵伯然认真地打量侧转头看着他的奉六章。
奉六章英挺的眉目一边在阳光下,另一边陷在阴影中,阴影中那双眼睛,很黑,很深,也很亮。
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长呼了一口气。
「如果有呢?」
赵伯然脱口而出,声音里透出些感慨。
奉六章站直了身体,看着赵伯然认真地说,「真有这样的人的话,我会觉得敬佩。」
赵伯然看着他,「敬佩?」
奉六章放轻了声音,「还……有些羡慕。」
赵伯然看着他,渐渐笑了起来,他摇摇头,「六章,我们俩如果是在外面碰上,一定能成为朋友。」说完朋友两个字,他很快又否认,「不,是知交。」
奉六章看着他没说话。
赵伯然觉得奉六章虽然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可他这样的注视不仅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尴尬或不快,反倒让人轻松自在,愉悦舒服。
不远处飞过来一颗篮球,篮球滚到他们身边时的声音,似乎打破了某种宁静的东西。
赵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去另一边。
奉六章弯腰捡起来篮球,抬头,看到小鸽子正从另一边跑了过来。他把篮球递过去,小鸽子红着脸腼腆地笑着接过球,「谢谢六哥。」
小鸽子拿着球回去,跑了两步,回头对奉六章又笑了笑。
那个笑容让奉六章看着小鸽子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前天是探视日,何行君没有来,不知道这个小学弟现在在忙什么?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放风结束回去监舍时,看到楼下的来信通知板上有他的名字。奉六章走去取信,信封已经撕开,当然是被检查过的。
走回监舍,他拉了折迭凳坐在床边看信。
学长:
你好!
……
做足了架式,忽然发现写信还真是门学问。
简老师说,其实他最不愿意考试了,看着那一迭一迭白花花的纸就拿来浪费印试卷,他就觉得惋惜,啊,不对,是心疼,都是原木啊。学长你一定能想到简老师的那个音调和表情。
简老师如果现在来我房间,他一定觉得心疼,因为我已经撕了好多张信纸。
奉六章看着信的开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何行君眉眼间熠熠生辉,笑得明朗干净的样子几乎能从信纸上跳出来。看着这信上的内容,就像看到何行君坐在他对面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
奉六章继续看下去,看何行君说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伪炸弹事件,他还被叫去了现场;说医学院那边也上了报纸,因为有人举报说有学生拿流浪猫做试验;说学校准备八十五周年校庆,邀请了很多专家学者,可惜他们学院太年轻,短期邀请国外学者演讲计画没有得到批准,不然简老师打算邀请约翰?道格拉斯。
学长,是约翰?道格拉斯啊,可惜我无缘一睹大师风采。不过,学长你那天那么冷静地教我做分析的风采也很好。
学长你看到这里,是不是又要说我假了假了,然后说虽然假了你还是很高兴。可是,学长你看我的眼神是多真诚,啊,对了,你看不到。
奉六章蓦地失笑。
学长,这周我要和简老师去S市开会。开会回来,我就错过了去看你的时间。
对了,我昨天去简老师家,看到简老师养的一条黑色猎犬。我问简老师这狗的名字,简老师说叫柏拉图,然后解释说这是因为每一条狗都是一个思想家。我仔细看了看柏拉图的眼睛,发觉和学长比较像。
完了,我又犯老毛病了,写东西没重点,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简老师说,我得去好好读一读逻辑,那我就去读书了。
奉六章看着这封信,先前的笑意还留在嘴边眼角,眉头却忍不住皱了皱。他心底有点无奈,却也有些意料不到的高兴。
拿着信纸,看着上面的字迹,他渐渐有些出神。
「奉六章出队,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狱警的声音打断了他,奉六章把信装到口袋里,立刻起立,大声应是。
奉六章跟着狱警走到狱政科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奉六章打量着办公桌对面那个警察。
一个浸淫了酒色之气的中年男人,双手交叉平放在桌子上,神态中带着掌权者的倨傲和轻慢,可他看着奉六章的脸又有些虚伪的亲切。这个男人打着官腔对他说,狱政科准备让他做监狱里的教学辅助工作。
奉六章刚刚低眼的一刹那,看到办公桌上一个标题市监狱管理局的文件,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大致忖度了下,应该是上次那个案件的原因,和对面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对方现在的表情很明白,人家现在正等着他的感激涕零,似乎他翻手间改变了奉六章的命运,而且是一种从地狱到天堂间的改变。
毕竟,一个服刑犯人能在监狱里做教学辅助,也就意味着服刑轻松许多,而且容易获取减刑机会。
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却不是奉六章想要的。
虽然不想要,他也不能拒绝。
奉六章认真地考虑着,如果接受的话,要怎么和现在的布局连起来,怎么连才能把这个意料之外的机会,变成一手鬼手棋,让它的棋力能发挥出来。
「啊咳,是不是一下子没有想到,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警察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烟点上,慢慢走到奉六章身边,「这可是我们这边给你争取来的机会!」
奉六章快速做出决定,即便不能落成一步鬼手棋,他现在也得先答应下来。
「谢谢政府,谢谢长官!做教学辅助,得买点书了,存钱进来的话,我们队的帐号还是以前的吧?」
那个男人看着奉六章,慢慢咧开嘴,笑得心花怒放,他用手轻轻拍拍奉六章的肩膀,很满意奉六章的识相。
之后的几天里,奉六章一直想着怎么把这一步纳入到他已有的布局。同监舍的其他人,除了小鸽子、赵伯然和陈其武,一个个都觉得奉六章这是交了好运了,有事没事都和他攀起交情来。
小鸽子对他越来越亲密,但这个男孩子接近他不是因为所谓的好运。
看着那双眼睛,很多东西,奉六章都看得一清二楚。对此,他无意鼓励也无意阻止。
赵伯然的态度很微妙。
平日里,他对奉六章越来越随便;可如果说到彼此的私事,他还是像以前一样防备得滴水不漏,甚至更为敏感。
陈其武则只有一个原则,全然相信,不,应该是迷信于赵伯然。
陈其武这样的人,很麻烦却也很简单。这种人有非常敏锐的直觉,他不分析、不思考,也不绕弯,他只认准了一条,任何接近赵伯然的人,他都要小心戒备。
「我说,你哪儿找来其武这么得力的一个人啊?」
奉六章和赵伯然对坐在棋盘两端,看着棋盘上交缠在一起的黑白大龙,已经是中盘了,执黑的奉六章落子时,随口问了一句。
赵伯然低头看着棋盘,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话。
开始在监狱做教学辅助之后,奉六章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好处,能更为经常地进出文化活动室。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就能进出。
那个亲切虚伪的警察,在看到自己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变化之后,便遮去了不少虚伪,对奉六章多出不少亲切来。就连查铺时看到小鸽子在奉六章床上,也不过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
「他啊,就像小鸽子对你一样啊。」赵伯然杀了一条黑龙,一边提子,一边回了奉六章一句话。
奉六章笑了笑,「小鸽子对我也没怎么样。」
「都跟着你开始上文化课了,你想还能怎么样。』
赵伯然杀了奉六章的大龙,一时之间心情畅快,便多说了几句话,说陈其武很小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说去年发生了点事情,陈其武本来要一力承担,后来不行便一起入狱。
「有人顶罪,还不行?」奉六章拿捏着语调,透出些诧异,却又没有好奇,似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感叹。
赵伯然看了看奉六章,眼神有些飘忽,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也不是什么都能顶替的。」
奉六章没有再接话,低头专注地看着棋盘,放在腿上的右手却慢慢握紧。
落下一子,奉六章抬头看了看赵伯然,不动声色地长吁了一口气。身边一声微乎其微的声音让他转过头去,正看到外勤队副队长上半身贴着桌子,手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做什么。
看到奉六章看他,那个人盯着奉六章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去报刊架旁。奉六章低头继续看着棋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晚上熄灯之后,巡逻的狱警走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