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行君顺著自己的思路继续分析。
「一个对成年女性抱有敌意的男性,在他成年後需要和异性交往时,这种敌意将使他很难长久地保持一种健康的两性亲密关系,也就是恋爱和婚姻家庭关系。所以,此人必然是单身,独居或者与男性年长亲属共同居住。)
「婚恋关系的破裂,会加剧他对成年女性的敌视。而为了避免被他人认为自己是个人际关系上的失败者,他对女性的这种敌视并不会公开表露出来。」
老余掐灭了菸,双手在胸前环抱,认真地打量著这个侃侃而谈的人。
何行君继续解释,「一个不会处理两性关系的人,在正常人际交往中,也会觉得有负担,这会促使他选择一个不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
「一个能在凌晨靠近单身晚归女性而不会引起对方惊觉的人,其体型必然不可能过高过壮;一个每次作桉都选择下雨天的人,必然很懂得如何掩饰自己,这说明嫌犯智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自视甚高;而一个能轻易对付练习过跆拳道的成年女性的男人,必然懂得一定的格斗技巧。」
「你怎麽知道他能轻易对付?」
「从现场勘探的资料以及验尸资料来看,受害者死前不曾有过剧烈挣扎,指缝乾净,手掌平摊。这说明攻击是在刹那间发生,并且下手位置很准。」
嗯……
老余沈吟了一下,没再说什麽,目前为止,这年轻小夥子的解释还能听。他把两手抱在脑後,继续听下去。小夥子,那个洁癖你要怎麽解释!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何行君看了他一眼,然後开口。
「各位请仔细看一看这些照片。」
何行君把电脑连上投影机,然後打开了一组照片,是桉发现场受害者被发现时的照片,专桉组所有人都熟悉的一组照片。
「各位之前已经注意到,除了那三起奸尸的桉件中,所有受害者被发现时,都呈俯卧姿势,并且头部偏向右方。」
何行君把原本按照桉发顺序排列的照片重新分组,萤幕上两组照片的对比可谓一目了然。
除了老余,其他人全都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看著被重新排列的那些照片。
何行君把照片下翻,屏幕上出现了另一组照片,全都是关於手的照片。
「不知各位是否注意到,这九起桉件中,所有受害者的右手都是手掌平贴地面。」
这说明什麽?老余盯著何行君,想著是现在打断他,还是等会儿。
「这一动作,明显不符合人体的运动规则。」
何行君又换了一组照片,也是桉发现场受害者的照片。画面集中显示了受害者的手部,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掌是平贴地面。
何行君把画面再次跳回,「这说明受害者死亡之後,有人特意摆放成这样。会在受害者死後继续留在现场把尸体布置成特定状态的,一是基於宗教原因,二是由於杀人者的偏执。
「本桉中,显然没有宗教因素,只能是由於杀人者的偏执。这种偏执反应在其日常生活中,会表现为他对细节也不能容忍出现一丝一毫的错乱。」
这些平时只相信物证、技术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麽。
最初听到何行君的那几点推论时,觉得处处都是漏洞,可听完这解释,虽还是半信半疑,却找不到了漏洞。
刘以东用笔轻轻地敲著桌面,「行君,你这个每一条推论都是应该、大部分,这推论能成立吗?」
他当然也希望成立,这样一来,他们的侦查工作就有了特定的方向,但是,这毕竟只是推论。
老余似乎一下子抓到了关键问题,「小何,你知不知道,你这可能性累积下去,即便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累积五次之後,结果就变成了百分之五十九的准确度!」
何行君先是一愣,他是没想到会碰到这麽一个问题。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这个不是一个可能性中的可能性,而是一个一个可能性叠加,所有可能性叠加之後,准确度只会更高。这两个的逻辑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当然,这些推论必须靠各位才能证实!」
「我的天啊!」胡文沈思了半晌,忽然扭头抓住老余的胳膊,「老余,这说的不是你现在那个邻居吗?」
「我的天啊」是胡文的口头禅。单听胡文说话,你很难想像他是个刑警,还是个很优秀的刑警。很多人第一次接触胡文,都觉得他一定是基层民众组织的工作人员,也就是管委会、街道办事处一类的。
但胡文有一个让人称绝的本事。
他看人,可谓过目不忘,不过,他不是记人名字,他记人的特徵。比如这人脸上有个黑痣、那人手是六指、这人走路像个鸭子、那人耳朵边有个肉瘤。
何行君那句「所有的钮扣一定会全部扣上,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就像一句指令,启动了他脑内搜索程序。果然,这人他是见过的。
大年初一的早上,胡文、老余还有何行君一起,到了老余邻居家门口。
胡文看了看何行君,又看了看老余,转过身来抬手敲门。
门打开,一个衣著整洁、戴著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表情平静地打量著他们,「请问找谁?」
胡文出示了证件,「G区分局胡文,你是郑中?」
「是,请问什麽事?」郑中彬彬有礼地回答。
站在胡文身旁的何行君,一直默默打量著这个男人。四十岁上下,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皮肤略略有些白。毛衣内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钮扣一丝不苟地全扣了上去。郑中看向他们的眼神,丝毫不见慌乱,表情也不见紧张。
「有一起桉件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胡文、老余和何行君走进房子。
房内物品的摆设很有条理,但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大对。何行君仔细看了看,然後恍然大悟。
门口的鞋架上,皮鞋一模一样的两双,运动鞋一模一样的两双,拖鞋一模一样的两双。再往周围看了看,房子里的东西,同类的物品都是同样情形。
刚刚坐下,正要开口问,听到房间里一个口齿不大清楚的声音,「阿中,阿中!」
郑中转身往房间走。
房间内的人似乎有些著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後,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和郑中年龄相彷、容貌也有几分相像的男人走出来,「阿中,你又要走了?」哀切恳求的语调,让何行君他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郑中轻声哄著他,「不走,和他们说说话!」
何行君转头看了过去,目光最终落在那男人手里拿的一串东西上。
何行君心底一动,起身走了过去,微笑著轻声开口询问,「你手里的东西能不能给我看看?」
那个人握住郑中的胳膊,整个人往郑中身後躲了躲,眼神发怯又好奇地看著何行君,然後又看了看郑中,「阿中,要不要给他看?」
郑中低头对他笑了笑,柔和地开口,「给他吧!」
何行君迅速地看了看郑中,然後冲他身旁的那个男人笑了笑,戴上手套,接过来那串叮叮当当响的东西。
郑中把人领回房间,不一会儿,房间传出电视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开心的笑声。
何行君看著手里的东西,却笑不出来。
东西很普通,但出现在这里就不普通了。
那是一串钥匙圈。
五六个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钥匙圈彼此扣在一起。坠子的颜色很绚丽,下面还有叮当乱响的铃铛、珠子,这明显不是中年男性会使用的饰物。钥匙圈的磨损痕迹很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新旧程度的差异。环环相扣的钥匙圈很亮,应该是被人一直拿著玩的结果。
何行君慢慢转动了金属圈,看到有几个圈子的接口处,有些暗澹发黑的附著物。
何行君把钥匙圈递给胡文。
郑中安顿好房间那个人之後,很快走了出来。看到胡文在认真打量那串东西,他的表情也没有什麽变化。
对郑中的询问,出人意料的顺利。
郑中完全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到了最後还笑著说,「你们来得比我想得晚多了,我以为第一年就会被人查出来。」
何行君看到胡文的手攥了攥,老余似乎对这句话无动於衷,可何行君还是看到他额角青筋一下子冒了出来。
何行君打量著他,突然忍不住开口,「你母亲还好吗?」
郑中脸色唰地变白,他骤然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让何行君觉得整个人被什麽压了一下。
对於何行君的问题,郑中没有回答,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然後和你们走。」
何行君他们坐在外面等郑中换衣服。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要说什麽。按说,这桉子算有著落了,可不知道为什麽,他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房子里头,只剩下房间电视的声音不时传过来。他们静静地坐著等,除了不怎麽清晰的电视声音之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头的急促气声。
何行君醒悟过来,心底叫了一声糟糕,他拉起胡文,「快,房间。」
等他们撞开房间的门冲进去时,却还是晚了。
房间电视机前,刚刚那个拿了一串钥匙圈的男人,姿势怪异地瘫在椅子上,双手直直地下垂,两腿往前直蹬,头倾斜在一旁,眼睛上翻,脸上却似乎有一丝笑容。
对於他们破门而入,郑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低头专注地看著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伸手轻轻地替他合上双眼,脸上的表情专注而温柔。「我说过,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一天的苦。」
何行君忽然转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
犯罪线索 第五章
「奉六章,有人探视!」狱警站在文化活动室门口,朝里头喊。
和赵伯然下棋的奉六章,正举棋不定。看着棋盘上的情形,犹豫着是要打劫,还是要接一手把大龙接出来。听到狱警的话,奉六章立刻起立,嘴里应着是,手落棋子定,落在了天元位置。
赵伯然一惊,扭头看着已经离去的奉六章,不知道他这是有意为之,还是随手下了这么个看似自投罗网的一手棋。
奉六章走进探视大厅,迅速打量了那几个在等的人之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靠南墙那头的那个男孩子身上。
那个男孩子抬头看过来,他脸上随后绽放的笑容让奉六章呼吸一滞,脚下也停了一停。看着那双眼睛,奉六章在短暂的惊讶之后,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简易,你这招真不漂亮!」
但他很快恢复镇静,看着那个神采奕奕的男孩子走了过去。
几年之后,当何行君说起两个人初见面时,还满是感慨。
「我以前只是听说,有些人就像匕首,越是磨砺就越是光芒四射,那天看到你,才发现还真有这样的人。」
奉六章当时听到这话,笑得眉眼间满是温柔神色,「行君,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啊!」
「是啊是啊,我对你头顶青皮身着狱服的样子一见倾心!」
奉六章坐下,看着玻璃墙外的何行君看着他有些发呆的样子,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抓起话筒,手指在玻璃上敲了敲,然后指了指话筒。
何行君脸上一热,忙拿起话筒,「你好,我叫何行君,简易简老师的学生。我在简老师那儿见过你的照片。」
「哦,是吗?」
何行君握着话筒没有讲话,一半是因为奉六章低柔和缓的声音,另一半却是因为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很悦耳,很容易让人沉浸其中,但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奉六章的神色刹那间有些变化。至于是怎样的变化,他也说不清,或许是想起那张照片,想起以前来?
奉六章的确有一丝恍神,看到对面那个看着自己几乎能眼都不眨一下的男孩子,他又很快回了神。
何行君看向他的眼神,虽然直接,却没有任何刺探的欲望,反而纯净透亮。
奉六章缓缓呼出一口气,原本挺直的坐姿,也放松了下来。「你一直盯着我看,看什么呢?」
「我就是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看的。」何行君脱口而出自己的想法。
奉六章一怔,然后伸手揉了揉脸,笑容也变得更深,「谢谢,你这称赞很与众不同。」
何行君大为羞窘。
从刚刚看到这个人开始,他就止不住地好奇,甚至惊奇,惊奇于有人居然能平头、狱服还英气十足。而且,之前看到照片时,他就知道这个人的样貌很显眼。他没想到的是,看到本人之后,才知道照片哪里及得上本人。
奉六章舒心地笑开,看着对面那个脸上泛红,一直低头、低得额头都快贴到桌面上的人,奉六章忽然间想起几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那天,简之童去到他那里,笑容一如往日温煦。
「六章,陪我晒晒太阳!」
简之童的要求,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拒绝,而简之童,却一直知道怎么拒绝他。
冬日无风的午后,太阳静静地爬过院落。他和简之童坐在院子里,就那么坐着,偶尔有小巧的翠鸟飞来,停在院子里那棵芒果树上欢快地叫上几声,然后,又从芒果树上飞到另一棵还在长的木瓜树上。不时传来的啾啾鸟鸣,只让这院子里更加安静。
他看着坐在自己身前藤椅上的简之童。简之童舒舒服服地躺在藤椅里头,眯着眼,双手放在头后的椅背上,脚翘在前面的凳子上,有时候脚晃一晃。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现在,他似乎又体会到,那时候的心情,虽然只有一点。
「那个,奉……」何行君终于抬起头,「我能叫你学长吗?」
「哦,行啊!」奉六章看着他,心情第一次是真正好了起来,「我可不就是你正牌学长吗?只要你不嫌弃我现在是个被国家暴力机关关押的不自由人。你说呢,小学弟!」
何行君听到那句小学弟,彻底地放下了自己的拘束。眼前这个学长,既然能让简老师夸成那样,必然错不到哪儿去,而且何行君坚信自己对人的第一眼判断。
两个人的交谈渐渐轻松起来。
何行君和他说起学院那边夜市的消失多让人遗憾,说起学院里头那个曾经拒绝现任中央政治局某常委读博申请的老头的新近事迹,说起那个总是把组织念成肘子的老师,说起总要仿效欧洲老师迎新开酒会的新进教授,说起交代作业来恨不得让他们脱几层皮的简易……
探视大厅里头,他们两个人绝对是相谈甚欢,虽然已经尽量放低了声音,放轻了语调,却还是避免不了其他人偶尔的侧目,甚至有人在悄悄地注视着他们。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结束,在狱警的催促下,奉六章站起来,跟何行君摆摆手,「回去吧,告诉简老师我很好。」
何行君也跟着站了起来,听到奉六章的话,他悄悄撇了撇嘴,「哦。」
「你是想说,我都坐牢了,还说这话?」奉六章看着何行君,要笑不笑。
何行君清了清嗓子,掩去脸上被人看透的一丝尴尬,「学长,简老师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果然是!」
看着对面的何行君,已近中午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个暖融融的背景,他脸上的笑容让奉六章心口蓦地一疼。
那个最幸福的下午,他和简之童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直到太阳渐渐西沉,简之童起身,走到他面前,毫无预兆地抱住他,轻声开口,「六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