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这也是上午见面时奉六章说的。
奉六章说,一些事情看过去很复杂,但其实又很简单,那就是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什么,并尽力把它做好。比如小孩子,就该活泼可爱有玩耍的时间和空间;少年时,就好好成长;到了二十几岁,那就认真谈个恋爱。
「行君,在B市如果能遇到合适的人,就认真谈个恋爱吧。」
何行君记得自己听了这话,原本的离愁别绪瞬间沉淀下来,他忽然间体会到什么叫做兜头一盆凉水。
大脑冷静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沉静下来,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奉六章。认真地看,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直到奉六章垂下眼,慢慢低头,手也抬起来遮挡在自己面前。何行君知道,那是求饶赔罪的手势。
想到这个几乎让他高山仰止的学长,居然会因为他的目光而低头示弱,何行君心底原本空落而漂浮的感觉,慢慢实在了许多。
他笑着在心底默默念,要切实努力,做好一个人,一个男人。
在B市的日子其实很快乐。
暑期学校每周,都有特定的主题,包括侦察逻辑、现场重建、证据学、案情论证、逻辑并案,当然还有观测失误、冤错经典,这样的学习充实而精采。
原来李昌钰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约翰﹒道格拉斯也那么亲切,亲切可爱的同时,他们都很锐利,课堂上精采而鞭辟入里的分析,总会让下面的学生忍不住鼓掌。
国内去上课的老师一开始看过去很普通,可听了课之后,才知道所谓人不可貌相原来就是这样。
这个人走在路上,丝毫不会让人注意,看一眼,认不出;看第二眼,还是认不出。就算认出之后,他再回到人群中,你便又找不到了,可他在课堂上,可谓光辉熠熠。
他负责的课要结束时,何行君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的学生,居然不少是卧底组织的主要成员。
有些人听到卧底组织,忍不住小声感叹。
那个老师站在讲台上,淡淡地笑了笑,风轻云淡的笑容却让下面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应该都知道部队中所谓的尖刀班,或者尖刀排,我们的卧底组织也是类似于这么一个地位: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深入到最危险的地方,获取第一手资料。而这代价,就是我们这些无名英雄的血肉之躯。」
课堂里安静的气氛中,忽然多出了几分庄重而令人激动的气氛。
「进入卧底组织,并不是大起大落的精采人生,而是日复一日的煎熬和考验。精神、肉体、内在、外在,行差踏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那个老师停了停,笑容淡淡地挂在嘴边,却让人能看出这笑容背后,必然有惊心动魄的过去。
「真正的万劫不复。这个差错,并不是我们习惯的是非对错,而是不符合当时的环境。我们曾经有一个很优秀的成员……」
何行君听那个人语气平淡地叙述,说那是个性格温厚、反应灵敏、适应力很强、自我平衡能力也很强的人,非常适合卧底组织的工作,而且那两、三年里,也的确做得很好,可是,毁就毁在他有一次忍不住救了一个新入行的警察。
「犯罪行为科学能早日确立下来,对我们的工作也会更顺利,代价也会随之减少。」
何行君心底忽然就有些激荡,说不清楚原因的激荡。一时之间,他开始想念奉六章,很想念。
只是不知道奉六章会不会想他。
奉六章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牵挂的滋味了。
八月底的夜晚,一场大雨让持续的高温降下来不少。
同室的其他犯人不再像平时那样,因为燥热而骂爹骂娘,一个个都很快入睡,只剩下或大或小的鼾声。偶尔,会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的蟋蟀叫声,还有不时的蛙鸣。
安静而凉爽的夜晚,奉六章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躺在床上,眼前有各种画面纷至沓来,在他脑海中交替上演。
凤凰花开得正艳的时候,他遇到了简之童:阳光温暖的冬日午后,简之童来和他告别;白色大床上,简之童酡红着脸颊被一个男人肆意地操弄;辞去工作,东奔西走的那一年多;入狱……
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原本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一切都顺理成章,怎么也不会想到会遇到何行君。
何行君的种种模样出现在他脑海中,有点呆的、热切的、皱眉的、脸红的、慌张的……还有月余前那样坚定的样子。那张坚定的脸虽然还带着点孩子气,却在和他的对视中,让他忍不住低头让步了,心甘情愿地让步。
暗夜中,奉六章无声地笑了笑。笑容褪去,听着外面的虫鸣,他的心底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时间过得这么快了,但似乎,又过得很慢。不知道何行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算了,干脆再等一等。
何行君哼着歌收拾行李,这里的学习后天就会结束,他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原来,他会这么强烈地思念一个人。
来这里之前和奉六章见面时,奉六章说,行君你知道写给犯人的信都会事先被检查的吧。何行君点点头,点头之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脸上也腾地一下变红了。
不能写信、不能打电话,思念却没有消减半分,反而越来越深刻。何行君想着想着,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笑自己居然有文艺青年的气质!
与他住同一个房间的是一个警察,应杰。
刚刚进来之后彼此介绍,应杰说了一句,啊,那里啊,我有同学在那边的警局呢。后来一说,居然是刘以东,两个人都说真巧。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人一个觉得对方直爽俐落,一个觉得这男孩子大方开朗,有时候听完课再一起讨论讨论,都觉得彼此很对味,相处也越来越好。
应杰看他收拾行李便问了句,「要回去这么开心,是不是急着见什么人啊?」
何行君听到他调侃自己,也就笑着回答,「是啊。」
「年轻真好!」应杰感叹了句,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接完电话回来之后,应杰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时看何行君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何行君把床头的书都收起来时,应杰才开口问道,「小何,你真的急着回去?」
何行君停了手里的活,他转过头来,打量着应杰的表情,「你直说吧!」
应杰绷了绷嘴角,开门见山地问,「如果你不是特别急着回去,能不能和我去一趟,帮我们看一个案子。」
何行君想了许久,「应杰,我只是个学生。」
应杰嗯了一声,说他明白,然后和他解释为什么想让他去看一看。
何行君听他说,警局里头的行政风气其实很浓,一般部门有多官僚,他们就有多官僚,甚至只会更官僚。
其实,这个案件是他年初就着手调查了的。突然间,不知道哪里空降来了一个少爷,半途就大摇大摆地插进了专案组,不仅装懂,一个本来线索、证据、调查都越来越清楚的案子,就忽然间成了悬案。
「那些受害者都才十几岁,大的也不过十六,小的甚至才十岁……」
应杰的表情有些激动。可是何行君没有正式加入调查此案的话,案件详细情况他不能说太多。
何行君想了想,「你们可以正式邀请我老师去,他的经验、地位都比我更有说服力。」
应杰无奈地笑了笑,「小何,你没明白我刚刚的话。我如果提出邀请你老师,就得一层一层往上报告,先请示队长,然后是政治处,然后是副局长,最后到局长,而且也未必批得下来。」
「那他们也不大会同意我进入你们专案组吧。」
应杰笑了笑,「这你放心,我们主导侦查的副局长还是很信任我的。」
何行君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要避开那些官僚程序,也可能是要避开那个空降少爷,尽快破案。
他犹豫了,一来觉得有些轻率,二来又想尽快回去。可看着应杰隐约带些希望的目光,何行君想了想。
「好,那我跟你回去一趟吧。」
何行君原本想着像以前一样,去了解一下实际情况,看看现场,拿了案件资料,他可以先回去,之后再和应杰保持联系,而且回去之后还有简易,还有奉六章呢。
只是,事情总会有些出人意料。
打开案宗,刚看了案情主旨,何行君就知道麻烦了,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他放下资料,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继续看下去。
今年年初,根据城市建设规划,市政施工队开始拓宽市区边上的道路。在按照规划拆除一片沿路出租房屋时,施工队在一所房子的下面挖出了一具骷髅。
应杰他们接到报案赶往现场时,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警犭在现场一直吠叫个不停,出于刑警的直觉和判断,他们开始继续搜查,果然又在附近发现了另外两具骷髅。
一所房子周围居然埋了三具尸体!
何行君看着现场照片,忍不住皱起眉头。
继续看法医的验尸报告,他看到了自己所担心的。三具尸体都已经埋入地下五年左右;而尸体的摆放方式,证明受害者死前遭到了捆绑;尸骨上一些细微的裂痕则显示死者生前受到过外力重击。
他杀,虐杀,多个未成年受害者,多年之前……
何行君揉了揉脸,在大脑中迅速整理自己所看到的这些讯息。
现在看来,真正麻烦的是最后那个问题。不是因为证据湮灭,而是这个凶手从五年前到现在这几年来可能做过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多年前就有了这样的犯罪手法和经验,并且能自我隐藏得这么好,那他的犯罪欲望只会越来越强,他不会自己主动停下来,除非有人阻止他。
想到那将会意味着什么,何行君忽然间觉得胃部有些抽紧,身体也有些发冷。他用力攥了攥手,用力地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
「小何?」应杰看到何行君有些不对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看到何行君发白的脸色,还有他皱眉的样子,应杰有些疑惑,这个现场照片还有勘验笔录,不至于这么吓人吧。
何行君没抬头,只轻轻摆了摆手,「等一会儿!」
合上卷宗,慢慢思考了一会儿,何行君转头开口说,「应杰,你们在找的不是一个逃犯,很可能是一个一直在杀人的凶手。」
「什么?」
应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睁大了眼睛看向何行君。
刚刚何行君那句话,让应杰明白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隐约的担心是什么,而这样的明白并不会让人放心,反而会更担心。
「那现在……」
「去看一看人口失踪统计吧。」何行君看了看应杰,两个人脸色表情都有些复杂。这样的推测,无论是对是错,都无法让人轻松。
人口失踪统计的调查方向,让那个空降的少爷很不以为然。他继续使用者局内的大多数警力资源,进行他所谓的现场、物证、人证调查路线。
每一天,他都会重复一次自己的口号,要把「大自然绑在刑讯架上」,用铁证抓到狡猾的犯罪分子。
听说何行君的专业之后,他嗤之以鼻哼了一声,「唯心主义者!」
何行君听了,只笑了笑,他对应杰说,「已经算很厚道的评价了。我们老师说,他最初论证开设这个学科必要性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简直是巫术!」
原本很气愤的应杰听了也忍不住好笑,「真是巫术的话,先钉他个小人!」
正在整理数据的何行君被他逗笑,「哎哎,唯心了啊!」
人口失踪统计,说起来容易,可那一堆一堆的统计册,何行君想着这什么时候才能统计出来。或者,可以做个资料库。
「资料库?」
「嗯,这样的话,以后凡是有人报失踪,直接把数据输入就好,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各地区人口失踪比率是否失常。」
应杰听着何行君解释,又是点头,又是摇摇头,「小何,我们没那么多办案经费啊,再说这资料库的事,局里说和案件没直接关系的话,我也不能说长官不对啊?」
何行君想了想,又看了看那些堆在一起的资料,「我做一个吧,你们局里能提供两台电脑吗?」
应杰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何行君的意思之后,他不由高兴地拍着何行君的肩膀,「小何,你真是太能干了!」
何行君笑了笑,其实,他只是想尽快把这边的事情做好,尽快回去。
回去,真是温暖的词语,何行君长长地呼了口气,心里默念着「学长」,笑容更深。
不知道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运,近一个月后,市区人口失踪的数据库刚做好,一个辖区的人口失踪异常情况立刻引起他们的注意。
何行君指着那个突然上升的曲线,「查一查这些失踪的具体情况。」
结果很快出来。
这个辖区的失踪人口中,将近八成都是未成年人,男女比例几乎相当。拿出市区地图,把失踪人所在地一一标注出来,地图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马蹄形状。
何行君和应杰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虽然未必和要调查的这个案件有关,但这个地方一定有问题。
应杰让何行君回去休息,自己急匆匆地赶回了局里,准备找那个一直很支持自己的副局长汇报情况。当然,更重要的是能要来两个侦察员,去走访和调查这个失踪的情况。
何行君说,这个人很可能还在继续杀人。
五年前的那个现场,对于他们现在的侦破水平,几乎没有什么重大意义和价值,只能从失踪人口寻找线索和突破。
「失踪人口调查?应杰你日子过得太清闲了吧,我们手里一堆重案大案的办案警力和资源都不够,你现在要我给你抽调警力去调查这个?」
「局长,我已经……」
「打住,我只是副局长。」
「副局,我已经说明了情况,这理由不够吗?」
「不够!」
「高长天,你既然不相信我,当初干嘛打电话让我从北京回来!」应杰被那个空降少爷憋起来的火,终于忍不住了。转身,脚下生风一般地往外走,门在身后甩上时,应杰骂了一句。
关门的巨响让里头坐着的高长天吓一跳,看着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的门,他无奈地笑了笑,「小兔崽子。」
应杰疾步往外走,刚到了门口,就被人叫住了,「应杰,有人报警!」
转身,看着那个摆出一副「我在忙大事」的少爷,应杰正想说不接,要接自己接,那个来报案的人就上了抓住了应杰的胳膊。
「警察,我儿子失踪了,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找到我儿子!」
应杰斜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刚刚写好的报警单,看着看着,他猛然地站了起来,这个地址……
三步倂作两步冲到挂着一排地图的墙边。
站在市区地图前,一手慢慢划过地图,边看地图,边低头看另一只手里的报警单,应杰眼里一亮,啪地在地图上拍了一下,脸上带着些难掩的兴奋。转身,他急匆匆地上楼去了副局长办公室。
从高长天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一手拿了把车钥匙,一手拿着张地图,后面是高长天不满的训斥声,「你这小子属耗子的,迟早要把我东西搬空!」
应杰嘿嘿笑了声,没回头径直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何行君。
何行君上车的时候,手里也拿着张本市地图,他们两人之间标注好的那张。两张地图放在一起一对比,这起新报警的失踪案发生地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
何行君收起地图,心里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