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交给我,去找医生。”他简洁地命令道。
已经惊得六神无主的纪平澜赶紧照做,有家小医院就在旁边不远,他记得在哪。
纪平澜从后门出去,一路飞跑到医院,把里面的医生和病人吓了一跳,他随手抓住一个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一时情急也说不清楚,就说了一句:“快,裁缝铺!”
另一个医生赶紧拦着:“裁缝铺?去不得哟,那里刚刚被日本人包围了!”
“什么?”
“真的,我刚看到的。”
纪平澜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又飞奔了出去。
裁缝铺确实被包围了,后门那条巷子已经被日本人荷枪实弹地堵着,另外一些日本兵正在砸前门,并且隔着门板往里面开枪,街边路口远远地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纪平澜焦急地绕到前门,混进看热闹的人群中间。
当日本人用手雷把木板门炸开时,里面传来了还击的枪声,一个日本人当场被打死,围观群众一看要交火赶紧四散逃窜。
另一队日本兵正沿着大街跑过来支援,纪平澜盯上了跑在最后面的机枪手,悄悄靠了过去。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围观群众里的一员,直到纪平澜从后面一个箭步追上去,用陈澈给他的匕首猛地割开了机枪手的喉咙,这次的下手没有任何迟疑。
机枪手还捂着脖子在地上抽搐,抢到机枪的纪平澜已经用跪姿快速点射打完了一整个弹夹。这种角度的突然袭击太流氓了,以至于好几个完全没注意背后的日本兵糊里糊涂地就做了枪下亡魂,剩下的日本兵赶紧四散找掩体,陈澈等人趁机突围出来。
缓过气的日军又开始对他们开枪,纪平澜跟裁缝铺出来的人一起退进巷子口,现在形式变成了双方各堵在一个路口,隔着中间的大街对射。这边的街巷并非四通八达,他们想要逃离,就必须压制住日军的火力,穿过毫无隐蔽的大街从另一边逃走。
他们显然是冲过不去的,日本人也过不来,不论谁离开了街角就要暴露在十几支枪的火力下。
纪平澜换好一个弹夹,抬头看见裁缝铺里的人背着所有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的东西,拿着各种火力凶猛的枪械,德国人也跟出来了,拿着不知道是谁的手枪在帮忙开火,所有人里唯独没有何玉铭。
“何教官呢?!”他在枪声里喊。
没有人理他。
他一把扯住说“人交给我”的那家伙,又问了一声。
一个探头还击的裁缝铺伙计刚被一枪爆头,摔在陈澈脚边,陈澈骂了一声吼回来:“活人都顾不上了,还管死人干什么!”
“他又没死!”纪平澜就要冲出去,陈澈一把拉住他:“你疯了!为个死人去送死?!”
“放手!”纪平澜一把挥开他的手,冲进了枪林弹雨中。
日军的子弹几乎全追着他这个移动目标而来,却没有一发直接命中目标。纪平澜接近裁缝铺的时候一个手雷落在他旁边,爆炸掀起的气浪让他几乎是栽进去的。
裁缝铺已经挨过几颗手雷的炸,布匹桌椅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纪平澜耳朵里嗡嗡直响,动作僵硬地爬起来四处找。
何玉铭毫无反应地被一块倒下的门板压在下面,纪平澜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根本来不及想别的,只是机械地掀了门板,一手拿枪一手将何玉铭拉了起来。
“没事的,我来救你了。”纪平澜轻声地说着,一用力将他扛到肩上,转身再次冲进弹幕。
追杀他的子弹和掩护他的子弹在他身边交织,纪平澜出奇走运地活着回到了陈澈身边,身上仅仅多了几处被子弹和手雷弹片擦过的浅伤。
陈澈对此不予置评,因为已经对他们的处境绝望。对面的日军来了大部队增援,他们是无法突破这个路口了,即使硬冲到街对面去,也只有被密集火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一扫倒的份。
“走!”陈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不再试图通过街道,转身撤进了小巷。
地上留下了四具尸体,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纪平澜把机枪丢给别人,抱着毫无生气的何玉铭麻木地跟在后面,他不时低头看看,希望何玉铭能有点反应,可惜始终没有。
7
地球上可以用于寄生的身体随处可见,但我依然保留了我族几亿年来爱惜宿主身体的习性。因为在非常多年前,当我们还没有能力穿越星际时,在母星上经常要为了抢一个身体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我的宿主身体遇到危险,即使不会伤及本体,我也可以采用任何手段进行自我保护,这是我们的“规则”所允许的。
不过事情并不绝对。
一艘星际海盗的飞船无视警告越过了警戒线,这个星球已经好几年没遇到过这么高级别的入侵了,当我的使命在召唤我的时候,即使宿主的身体下一分钟就要变成炮灰,也无关紧要。
等到完成了清除工作,我还是得回来修复宿主的身体,顺便收拾已经乱七八糟的局面。谁让爱惜身体是我族的本能呢。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北极圈上空,一艘飞船的残片在落入大气层后剧烈燃烧。
雪地里一个在收拾毛皮的男孩抬头好奇地看着天空,突然叫起来:“爸爸你看,有流星!”
“……会有这么大的流星吗?”他爸爸不甚确定地说。
这时候在更南边,中国东北的某条小巷里,枪声已经渐渐稀落下来,被咬住的陈澈一行人且战且退,直到退进了一个空着的仓库。
仓库墙壁非常结实,子弹无法打穿,又没有窗户,手雷即使扔得进门也炸不到任何人,日军一开始试图攻进大门,却只是在门口徒劳地留下了七八具尸体。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区区一个交通站居然有这么强的火力,几乎人手一把冲锋枪,连临时凑数的德国人也拿着毛瑟二十响,因为轻敌冒进日军今晚已经死了快二十人了。
反正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逃不出去了,日军堵在门外围而不打,让陈澈等人有了暂时的喘息机会。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陈澈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找到小半桶汽油,把电台、文件之类的堆在一起,浇上汽油点燃。
他的手下们沉默地看着,火光印着不同的表情,大部分是平静到麻木的。
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撤离已经无望,接下来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了。
两个德国人坐在一起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其中一个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
纪平澜把何玉铭的头抱在膝盖上,默默地用袖子擦掉他脸上沾到的黑灰,眼镜早就不知道掉哪里了,火光里何玉铭看起来苍白俊秀,神色平静。
何玉铭确实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可是纪平澜仍然无法相信枪林弹雨里抢出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何玉铭明明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好端端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他一定没有死,只是为什么还不醒……纪平澜连想一想自身处境的时间也没有,心底只有焦急。
陈澈正在给一个中枪的手下裹伤口,皱着眉头往纪平澜那边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这个菜鸟用起枪来倒是厉害,若不是他那一梭子机枪杀了不少鬼子,他们还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裁缝铺,可是抱着个死人恋恋不舍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看着别扭。
这时何玉铭突然动了一下,喘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纪平澜一直在想着他一定会醒来,虽然事后想想很是后怕,但这时候他只有惊喜:“何教官……何教官你没事吧?”
“我……昏过去了是吗?”何玉铭茫然地坐起来。
“不是昏,你刚才呼吸心跳都没有了,完全跟死了一样。”陈澈疑惑地皱着眉说,“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早年就有这种突然昏死的怪病,一直找不到原因。”何玉铭揉揉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昏了多久,这是哪里?”
这时候也没有谁有心情去深究这种离奇的事情了,纪平澜简要地说:“大概二十分钟,日本人包围了裁缝铺,我们冲杀出来,被堵在这里了。”
“你是说……你们就这么点人,还带着我冲杀出来?”何玉铭有些惊讶,这种时候,伤员和没有行动能力的人一般不是都会被丢下不管么,何况他当时还是“跟死了一样”的。
纪平澜有些不自然地说:“其实刚开始也就一个小队,还分散在前后门……本来我们是能逃脱的,之后来了很多援兵,才被堵住了的。”
“那他们怎么不攻进来?”
“被打回去了。”陈澈冷笑了一下,“我们已经跑不掉了,所以鬼子觉得没必要拿命来填,这会儿肯定是回去调重武器了,很快我们就会被轰得连渣都不剩。”
何玉铭沉思了一小会儿,别人当他刚醒过来就得面对快要死了的处境,准是吓呆了,可是他显然不是在想这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日本人之前并不知道你们在哪,不然早就把你们扑灭了,跟踪你的人你也已经杀了,就算我们一路上没有隐藏行迹,日本人也不会那么快打听到我们的去向,那么究竟是谁暴露了交通站的位置?”何玉铭环视了一圈,裁缝铺里存活的包括陈澈也只有五个人了,加上他跟纪平澜,还有两个德国人,一共九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澈说。
“我要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的行踪是被另外的人出卖的,而且这个人是在我们刚回到裁缝铺的时候,仓促地把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最近的日军,所以日军才没有形成有效的合围。”
一个伙计垂头丧气地说:“现在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你还找内奸有什么用?”
陈澈阴鸷地看着他:“难道你是认为这个内奸还在我们中间?这些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老人,要反水早就反了。如果真的有内奸,你的嫌疑才是最大的。没伤没病地突然倒下去,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装死?你恐怕是没想到你的手下会拼死回去把你的尸体抢出来吧?要不是他打乱了你的脱身计划,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鬼子坐在一起喝茶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纪平澜勃然大怒,何玉铭示意他稍安勿躁。
“就算我有嫌疑吧,我也犯不着用这么离奇和危险的脱身方式,况且假如我是内奸,我完全可以更早就泄露你们的位置,让军队做好周密的准备,而不是在你们马上要跑掉的时候才匆忙派个小队来堵截。”
“也许你还想找到德国人在哪里呢?”
“德国人?”何玉铭看着那两个一脸茫然的老外,“你不觉得他们才是最可疑的吗?既然饭店出了内奸,日本人应该早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了,要抓他们也早就抓了。除去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在哪里的人,和后来知道却没说出去的我们两个,最后知道的就是他们,他们前脚刚到裁缝铺,日本人后脚就找上门来了,简直就像是被他们特地带来的一样。”
“你怀疑他们?”陈澈觉得荒谬,“这一路他们都在帮忙打鬼子,他们又不傻,鬼子等着要杀他们,他们会反过来给鬼子做间谍?”
“也许他们不是故意的呢?饭店那个内奸照顾他们那么久了,要对他们动点手脚也容易的很。”何玉铭盯着陈澈对纪平澜说,“纪平澜,你一路上有没有看到背着无线电器材的日本兵,或者上面有个小雷达的装甲车?”
纪平澜回忆了一下:“最早出现的小队里有一个背无线电的跟着,开打以后就没见过了。”
“那就是了。”何玉铭说,“我听说过一种无线电追踪装置,只有黄豆那么大,却可以不间断地发出无线电信号。也许德国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身上被安了这个东西,所以他们到裁缝铺没多久,我们的位置就被发现了。”
陈澈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鬼子早就知道德国人在那里,留着他们不抓,是因为知道他们根本逃不出自己的手心。鬼子要留着他们当饵,来钓鱼。”
何玉铭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地接下去:“这鱼就是想要带走他们的人,你,还有我。原本我们会直奔码头找船,谁知道你发现奸细后径直跑回了交通站,结果想钓鱼的钓到了一条会咬人的鲨鱼。”
陈澈默然,这样说来他如果不急着回来通知手下,还不至于整个交通站被一锅端。
何玉铭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德国人,两个德国人开始在身上从头到脚地找追踪器。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陈澈说,“你很聪明,找到了内奸,可你有办法逃走吗?”
“没有,等死吧。”何玉铭带着嗤笑的表情看着陈澈,“有几个地下工作者能死得像你这么声势浩大?跟房子一起被重炮轰成渣,连收尸都省了。”
陈澈看着他:“你好像很希望我死?”
何玉铭笑得好像他就不会被轰成渣一样:“不如说我喜欢看到你无能为力等死的样子。”
“就因为我怀疑你是内奸?”
“不,纯粹是看你不顺眼。”
裁缝铺的人都投来不满的目光,纪平澜不禁有些担心,何玉铭为人一向低调温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像吃了枪药一样跟陈澈呛上了。这种时候了要是两边还冲突起来那他真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陈澈对此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我倒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反正都要死了,有你陪葬也不错。”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们都沉默下来,汽油还在烧着,等死的人们沉默着。
裁缝铺里最年轻的幸存者开始低低抽泣,裁缝铺老板摸着他的背用方言安慰他——他们是父子。
陈澈开始检查自己的枪,检查完就开始检查别人的,把每一把枪上好子弹,与其说他在准备最后一搏,不如说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手闲着。
德国人已经从棉衣的夹层里找出了追踪器,一个在为自己的愚蠢懊恼,另一个在安慰他。
“你不该来。”纪平澜突然说,说的很轻,显然是给身边的何玉铭听的。
“你才不该来。”闭目养神的何玉铭睁眼看看他,“别人参军打仗是为了求胜,至不济也是为了求生,唯有你一开始就是以求死为目标的。一个不想活的人不论对敌对友都一样危险,因为你拖累别人一起死也不会感到愧疚,若等你当了军官,你还会为了自己死的光荣,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给你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