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护卫我另有安排,你是学员,应当以学业为重,要出风头毕业后有的是机会,这么急着去送死干什么?”
一听“送死”,纪平澜更坚决了:“此事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怎还能坐视不理安心学习呢?校长,您就让我去吧。”
钟校长本来说了半天不见何玉铭点头,也有了别的计较,于是问:“你真这么想去?”
“还请校长成全!”
钟校长于是转头问何玉铭:“你怎么看呢?”
何玉铭看着窗外正走神,听到这话回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随便。”
钟校长也就等他这句话:“那你们就一起去吧。”
于是纪平澜就跟何玉铭一起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至于那包水果糖,最终还是没送出去,后来被李亦亭他们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微笑瓜分了。
6
我从未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会再次被我碰上,这是一个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事件,但它确实发生了。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找他的麻烦,直到这次低概率的相遇,让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再度浮出水面。
我是绝对中立的“监护者”,混在人类中的天外来客,我有数亿年的记忆,足够我把人类短暂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看成浮云——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产生整死他的想法。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何玉铭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纪平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见惯了何玉铭穿教官军装的样子,眼前的形象难免让纪平澜感到惊异。何玉铭穿着洗得很旧的长衫,长衫外略显臃肿的棉马褂和脚上的棉布鞋使他看起来颇具乡土气息,米黄色的毛线围巾边上有些脱线了,头发也刻意弄成了不修边幅的鸡窝状。
现在的他看起来从外形到神情气质都像极了一个郁郁不得志,贫困兼潦倒的穷书生。
看着穿什么就像什么,与假身份浑然一体的何玉铭,一副短工打扮的纪平澜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去东北,深入占领区,找到两个德国人并且带回来。
前段时间南京方面通过外交给军校雇来了几个德国武器专家,教学员们使用和保养先进的德式武器装备,可是这些德国专家乘坐的专机却遭了不明人士的劫持,并且最终在东北和苏联边境坠毁。
现在只知道专家们有两个幸存了下来,至于在哪儿,不知道,怎么找,也不知道。
军校这边是肯定要派个人去接应的,钟校长可以调动的人不多,同时精通德日英俄四国外语的何玉铭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人选。
随行保卫人员暂时只有纪平澜一个,因为他们毕竟是以潜伏而非火拼为目的,人越少越不容易暴露,到了东北自有人会来接应他们,至于是谁,怎么接应,一概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让纪平澜有些愁闷,可有些话也轮不到他来问。
车厢里气氛沉闷无比,纪平澜很想找何玉铭聊聊天,随便聊什么都好。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说过话了,因为纪平澜一直没什么勇气主动找何玉铭说话,他一靠近何玉铭就紧张,跟何玉铭说话唯一不打磕巴的就只有吵架的时候。
可是再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沉默下去,他非得发疯不可。
“何教官……”
何玉铭瞪了他一眼。
纪平澜赶紧改口:“许先生,你……要不要喝水?”
何玉铭有些无聊地看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来?”纪平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何玉铭没有否认:“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是有军衔的人,不想来就是违抗军令。你为什么想来?”
纪平澜一下子卡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楞了一下才违心地说:“我……我想要立功。”
何玉铭对这个答案仅仅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冷场了,纪平澜试图再说些什么:“该怎么找德国人?”
“不知道。”
“……”
又冷场了,看出何玉铭没什么心思跟他说话,纪平澜只好尴尬地继续沉默。
漫长而尴尬的车程终于结束,由于准备充分,他们没有遇到什么曲折就通过了伪军的盘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纪平澜完全没有概念,何玉铭说:“先吃饭。”
他们找了车站附近路边摊的小面馆,何玉铭味同嚼蜡地吃着没半点油水的面条,纪平澜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他对吃的倒是不挑,可何玉铭从上了火车就一直没胃口吃东西。
那也没办法,他们这身低调的打扮要是进馆子吃大餐未免太过招摇了。
纪平澜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又问:“我们怎么找自己人?”
“不用找,别到处乱看,他们会来找我们。”何玉铭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筷子,他的碗里还没浅下去多少,纪平澜已经快吃完了,于是他一筷子捞起大半碗面条放到了纪平澜碗里。
纪平澜楞了一下,这是一个对于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而作为富人就算自己不想吃了,也绝对不会想到要把已经吃过的东西分给别人。
真是……装的太像了。
“看什么,快吃。”何玉铭说。
纪平澜低头继续吃,吃饭很快是在军校练就的习惯,在军校的时候一顿饭规定在八分钟之内必须吃完——只要不把自己噎死,没人在乎你用什么方式把那么些食物在规定时间内填进去。不去注意还好,稍一留心就觉得跟吃相斯文的何玉铭比起来,他表现的真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纪平澜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其实还是……挺好吃的。”
说完又觉得他像是在嘲笑何玉铭吃不了苦一般,不由暗骂自己丢人,怎么一到何玉铭面前就越活越笨蛋。
何玉铭不满地嘀咕了一声:“花了几万年爬上食物链的顶端,又不是为了吃素的。”
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说,怕自己一开口又犯二,这时一个黄包车夫端着面条在他们旁边一桌坐下,纪平澜有些警觉地看了一眼。
黄包车夫默默地低头吃着面条,纪平澜渐渐放松了怀疑的时候,他突然很文艺地嘀咕了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
何玉铭轻声回应:“一枝红杏出墙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纪平澜被呛到了,拼命压抑着咳嗽。
黄包车夫抬头看看他们:“许先生?”
何玉铭点点头:“怎么称呼?”
“蝰蛇。”黄包车夫说:“跟我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上了蝰蛇的车,蝰蛇一路无话,把他们拉到了一条不甚繁华的街道,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他们要做衣服。”蝰蛇说。
中年老板笑眯眯地迎过来:“两位,要做什么衣服?本店刚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又暖和又实惠。”
店里还有些别的客人,何玉铭给了蝰蛇车钱,像个很平常的顾客一样走进去:“给我们每人做一件棉衣。”
“行,二位里面请,先量量。”
纪平澜打量着这里的陈设,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敌占区里一个普普通通乏善可陈的裁缝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小陈,出来一下。”
里面几个裁缝正各自忙着,老板叫出一个,把他们领到一间独立的屋子:“你们聊着,我先失陪,呵呵。”
纪平澜真心以为下一秒裁缝就会拿出皮尺给他们量身材,因为这个裁缝真的太像裁缝了,但裁缝只是伸出手:“恭候多时了,何先生。我是这里的交通站长,我叫陈澈。”
“你好,陈先生。”何玉铭跟他握手。
纪平澜这才认真打量他,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半卷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看起来干净有力的大手,可以说这就是一双裁缝的手,根本难以分辨上面的茧子是剪刀还是枪械留下的。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是如此的低调和不引人注目,以至于除了“一个裁缝”以外似乎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纪平澜在军校的时候就一直听说着军统特工的赫赫威名,印象中那似乎是一群卓尔不群的独行侠,就像报纸上刊登的漫画人物一般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帽,帽子微微抬起时就会露出猎人打量猎物一般犀利的眼神。
如今才算明白过来,真正潜伏在敌占区的特工,都长着一张毫无特色,扔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大众脸。
“客套的废话就不说了。”陈澈说,“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两个德国人。我把他们藏在一个地窖里,这两个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信任我,我一直在等你来。”
“我会负责跟他们沟通的,可是我该怎么把他们带回去?”
“我们有一艘货船,长期给日本人运东西,通关凭证齐全。你们可以躲在货仓的夹层里,货船会在棋风港码头把你们放下来,那边已经不是敌占区,剩下的路就很容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就今晚。”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完全出乎纪平澜的意料。
他们出了裁缝铺,蝰蛇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一处饭馆,在饭馆存放腌白菜的地窖里,他们见到了两个死里逃生历经磨难,如今满身腌白菜味的德国人。
何玉铭开始用德语跟他们嘀咕,死了翻译后跟谁都鸡同鸭讲的德国人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开心,叽叽呱呱了半天纪平澜听不懂的事情,地窖里反正不会有危险,纪平澜干脆到上面找吃的去了。
何玉铭跟德国人讲清状况,说服德国人跟他们走,德国人也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连连点头。
搞定了德国人,何玉铭听到纪平澜在出口叫他,出去就看到纪平澜手上拿着油纸包裹的烧鸡,还冒着刚蒸出来的热气,在如今的东北,这东西可不好弄。
纪平澜僵硬地把手伸过来:“你最近都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我……”
“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谢了。”
何玉铭拿了进去,一只烧鸡大部分都分给了德国人,这让纪平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至少他也吃了,总算没有白忙。
天快黑的时候,陈澈来找他们。
“可以出发了,趁天黑宵禁之前我们得赶去码头。”
两个德国人穿着不太合身的长袍,把头包在围巾里跟他们出了后门,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地拐了几圈后,纪平澜开始觉得这路线有些不对劲。
陈澈脚步没停,头也没有歪,动了动嘴皮子轻声地说:“不太妙,后面跟了个尾巴。”
“怎么办?”纪平澜轻声问。
“跟我走,别停。”
陈澈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他们也不认识路,一路紧跟着陈澈,直走到周围越来越偏僻。
陈澈突然钻进了一处转角,贴在墙上不动了。
纪平澜和何玉铭也贴了过去,两个德国人也赶紧照做。
陈澈从怀里抽出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看了纪平澜一眼:“有武器吗?”
“过不了检查,没带。”
纪平澜手无寸铁,陈澈从不知道哪个暗袋抽了把匕首给他。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个转角。
他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陈澈就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扣住那人的咽喉,枪抵在了他的后腰。
“哎!别动手,自己人!”那人嘶哑地惊叫起来。
纪平澜认识他,他是饭店的一个小伙计,今天的烧鸡和晚饭都是他准备的。
“跟着我们干什么?”陈澈声音冷漠。
“你们有个东西忘带了,赵哥叫我送来……”
“原来是这样……”陈澈放开他,“什么东西?”
“你等等啊。”小伙计蹲下身子去解鞋带,似乎藏了什么在鞋子里。
就在他蹲下去的时候,陈澈把枪抵在他头上,开枪了。
只有轻轻的“噗”的一声,他的头就像西瓜一样炸开了,陈澈啐了一声:“骗子,我们被出卖了!”
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收枪挪步,没有任何耽搁:“走,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们得回裁缝铺。”
纪平澜在军校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却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真正的死人,看到这场景身体不免有些僵硬,他觉得刚才有什么东西溅到脚上了——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陈澈扯了他一把他才麻木地移动腿脚跟上他们,听到陈澈奔跑中似乎嘀咕了一声“什么菜鸟都往这里派”之类的。
陈澈跑的很快,街上的人纷纷侧目,但是没有人多管闲事。德国人人高马大,纪平澜耐力出众,都跟的上,可是何玉铭只是一介书生,纪平澜担心他掉队,就抓住他的手拖着他跑。
终于到了裁缝铺,中年老板还在一脸呆滞地看着疾奔而来的他们。
“立刻收拾东西转移!”陈澈丢下八个字就消失在门后了,不一会儿铺子里各种鸡飞狗跳,客人被赶了出来,两个伙计快速封了门,其他人叮叮咣咣地开始从墙壁、地板、水井、米缸……各种不可能的地方收拾出武器弹药电台文件。
纪平澜喘了口气,回头看看何玉铭,才发现他还抓着何玉铭的手不放,赶紧被烫了一样地放开。
还没来得及脸红,就看到何玉铭神情突然变得很怪异,像看到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一样直直地目视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方向。
“怎么了?”纪平澜觉得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头晕。”何玉铭吐出两个字后人就软了下去。
纪平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了手脚地摇晃何玉铭的身体:“教官!教官!来人啊!”
“我看看。”陈澈过来查看了一下,掀起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摸了摸鼻息和颈部,难以置信地说:“没有呼吸了。”
“这,这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纪平澜惊呆了。
“可能跑的太急,岔了气了。”陈澈听说过身体不好的人猛然间剧烈运动心脏会受不了,可能会突然暴毙,但是他也没真正见到过这样的事情。
“人交给我,去找医生。”他简洁地命令道。
已经惊得六神无主的纪平澜赶紧照做,有家小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