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向我走来,一直跟着我走上跳板,走进卡车的车厢里。林妹妹、娜塔莎、王子、小资本家……我所有的猪都在这儿。工人们高兴坏了,冲我鼓掌,他们谢过我,闩上车门,卡车开走了。
猪圈空了,我的心也空了,胃胀鼓鼓的。我晚饭也没吃,一头扎上了床。
〃你怎么啦?生病了么?〃
〃没病。〃
〃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没事儿。〃
如果我告诉人家我爱着我养的猪儿,我的心在为它们哭泣,没人会理解,只会把我当笑柄。我怎么才能使人们相信猪既不懒惰也不愚蠢?它们真的有智慧哩!它们还有感情!看它们在最后一刻都信任我,而我却背叛了它们,成了杀它们的一个帮凶!我开始后悔我做的事,我恨自己。
我的猪儿们此刻在哪儿呢?也许正被人赶进屠宰场,它们正拼命号叫,求我去拯救它们,把它们领出那台森然的机器,那台机器正等着扒它们的皮,碎它们的肉,把它们制成猪肉罐头。支援世界革命?去他的!
试试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以为我开解?我的猪儿们,你们前世作孽,今生不幸为猪,命中注定被人喂大,就要拉去宰了。或早或晚,无可逃避。村里现在是连种猪老了都宰来吃。这么说你们早死也不失为好事。可以早日投胎,下一世,做一羽鸟,做一尾鱼,哪怕做一条虫,一只蚂蚁,再也不要做猪!做什么都比做猪强!我从哪里得来这些命运和转世的怪念头的?当然是从老乡那儿得来的。我知道这属于迷信,但这么想想似乎开释了很多。
这之后我还是一如既往照料猪群,但我再也不会称呼它们〃我的猪儿〃,也无心给它们起名字了。让它们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实非明智之举。猪到底不是宠物,养它们就是为了吃猪肉、猪肝、猪心、猪肚、猪耳、猪舌、猪蹄、猪血、猪骨、猪皮……相信猪又懒又蠢的人才是明白人,知道得越多,对我越没好处。
如果说在猪号工作的第一年还有几分新鲜,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司空见惯:母猪秋天怀胎,冬天产仔,我们在春天和夏天把它们喂大,到了秋天卡车来把它们拉走,母猪又怀上了,新的一轮开始。
虽然这一循环周期亘古不变,我们还是设法做得精益求精。在报上读到糖化猪饲料,我们也动手试做。我们在猪圈里搭起木地板,让猪睡在上面,冬暖夏凉。我们还大力消灭了猪肺疫,否则一次传染会死几百头猪。我们保证每头猪都有足够的运动量,饮食均衡。从早到晚,我们不停细致观察,发现问题于它的端倪。总之,我们把大量的心血倾注在猪身上,有一天,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我们这么关心猪,怎么就没有人来关心我们一下呢?当然这么想问题真是荒唐,我马上就排遣开了。
除了制作糖化猪饲料,我们还做豆腐。豆渣用来喂猪,我们天天吃豆腐。颇似和尚尼姑的素食,他们吃斋是为了礼佛,而我们是别无选择。10月底就吃光了大白菜和洋葱,再过多一个月,连萝卜和土豆也告罄。从12月到来年6月,豆腐就是我们的副食:煮豆腐、炒豆腐、炸豆腐、酱豆腐、冻豆腐、熏豆腐、豆腐干、豆腐馅做包子。豆腐花,……一周七日,一日三餐,在饭堂工作的知青想方设法多翻点花样,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却难为无豆腐之菜肴。到后来,我们个个都对豆腐倒了胃口,只要一提豆腐两个字,就觉得反胃,烧心,直冒酸水。
天天吃豆腐斋不算,我们还得干繁重的体力活儿,睡觉很少,几乎没有节假日,没钱,没性生活——1971年以前有个男朋友或女朋友绝对是大忌。如果这还抵不上和尚尼姑的清心寡欲,那么冬天没有炉火就真是十足的苦行僧了。我们的煤块用完时,屋子变成了冰窖。晚上人人都穿着皮帽子缩在床上,第二天早晨醒来,帽沿一层白霜。盖三床棉被,再压一件羊皮大衣,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手脚痉挛。屋里的水缸结成冰蛇,毛巾冻得僵硬,挂在绳子上像一排冻藏鱼,要想取下来往往把它们拦腰折断。
回忆这段日子,凉水泉有如一只深山古洞,我们在里边修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智,荡涤我们的灵魂,憧憬的是一幅人间天堂的绚丽画面。每天都长似一年,而每一年过得天天都一样。我就这么坚持了3年,如果我能像达摩大师那样面壁9年,对外部世界不加闻问,我或能修炼成佛,或得道成仙,要不就干脆发疯。谁说得准?到了1971年,我们却突然接到通知,说可以休24天的探亲假,于是我在8月回到北京。
我想见的第一个人自然是二姨。一听说有探亲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思念她。我扑人她怀抱中的感觉,恰似梦想成真。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已长得高大结实,二姨却缩得又矮又小,但她把我搂在怀里的动作还是把我当成20年前奶奶家那个无助的女婴。我感到有些异样和尴尬,却又很受用。
〃哎呀!我的亲女儿回来啦!〃她一见面就大嚷一声。(〃我的亲女儿〃既可以理解为〃我的亲爱的女儿〃或〃我的亲生女儿〃,也可以兼指。)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融化了我的英雄面具。3年来我一刻不停地戴着这副面具。现在我回家了,作些儿女情长的娇态也无妨,没人会批评我,没人会笑话我。能放纵感情是件美妙的事!但我不想和二姨一起哭,相反,我要让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就像小时候她哄着我一样。
我打开带回来的旅行袋,一袋全是黄豆,另一袋装满红豆和绿豆,外加一小桶豆油,一包巨大的土豆,金针菜,山蘑菇,……二姨瞪大了眼睛,仿佛我是个魔术师。她的脸上泛出笑容,这些东西在北京的商店里消失已久。那时市面上连像火柴、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等生活必需品都成了珍稀之物。
二姨这下开心了,我仔细端详她,岁月无情地留下道道刻痕。她67岁了,还在独自照顾小炼和小跃。1969年,如果不是她在我父母下乡时同意让小炼和小跃和她一起住,我的两个弟弟都得跟着下乡,不单丧失北京户口,教育也大成问题。这会儿,小炼是16岁,小跃刚满11。他们给二姨平添了无数麻烦,让她有操不完的心。二姨劳累不堪,我感觉得到。她需要我帮她一把,我真想帮她一把!我曾答应为她养老。我可如何践言?
说实话,这3年我仍一直没离开二姨的呵护。每逢节日,她都没少给我寄巧克力、奶粉。点心、果脯等等,每次我收到包裹都给她写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再寄了。但下一个节日来临之际,我却不由自主地引颈盼望。劳动节、端午节、国庆节、中秋节、我的生日、元巳、春节,在这些古今中外的节日之前我的企盼总不会落空。
旧历年前,几乎所有知青都会收到家中寄来的包裹,我总是收双份,另一份是我父母寄来的。几百只包裹从全国各地涌向距我们十几公里的一个小镇,邮递员不可能一次送这么多,村里派出马车一天接一天往回拉。
二姨除了寄包里外,还给我写信,告诉我她做了些什么事,有多想我。但是信里还是有许多事不能言及,白纸黑字,会给我们两人都惹麻烦。我回北京的当晚,小炼和小跃睡着后,二姨便和我谈开了。
她说最近北京发起了一项新的运动,叫什么〃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据说是一个家庭妇女带的头,志愿去大西北。上头用她的事例对其他没有固定工作的市民施加压力,让他们都〃志愿〃到大西北去。
二姨很是有些心虚,我听说后也六神无主。她这把年纪要是去大西北,一准受不了这个罪,那简直等于杀了她。还有她那些老街坊,老邻居,二姨说不少老头老大半夜三更偷偷地哭,他们吓坏了。如果她和邻居们在劫难逃,不免一死,他们宁愿死在北京。这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二姨在小炼和小跃睡着后也常独自抹眼泪。她很高兴我回来,可以一诉愁肠。
〃我能帮上什么忙?〃我听二姨说完,难掩内心的困懑,〃我什么都帮不了!〃一家六口,三个大人已经志愿下乡,这还不够,他们还想把老二姨和我的两个幼弟也赶出北京。这样他们好大模大样地进来,取代我们,在我们的故乡,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安家落户,这真太过分了!
我说的〃他们〃,指的是当时成千上万进驻北京的军代表。他们前脚还没站稳,后脚就利用职权把在农村的一家老小全弄了进来,外加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北京人对此不无讽刺。结果我1971年回来,见到北京的人口比3年前还要多,但其中真正我们想与之交往的有天分的农民子弟却屈指可数。这一事实令我沮丧,我在这儿受到的冷遇更令人心寒。在汽车上、商店里或大街上,人们看到我都翻白眼,好像我是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乡巴佬。他们的眼神暗示我的衣裳不入时,脸黝黑,鞋破旧。但我就不愿妄自菲薄。
岂有此理!如果不是我们志愿离开城市,哪儿有你们进北京的份儿?如果不是我们在农场累死累活种庄稼、养猪,你们都喝西北风去!这些人怎能如此不思感激?但回过头来想想,过去我们一零一中的学生不也和这些人一样无知愚蠢?我在这些丑恶嘴脸中仿佛照见了自己当年的样子。
二姨的老邻居对我倒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但他们的话同样令我感到无所适从。
〃你找到'门路'了吗?〃他们一见面就问,语气中透着急切,〃把你自己调回来。张家刚把儿子弄回来,办的是'困退',老两口儿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孩子在身边照顾。王家正给女儿办'病退'。你还不抓紧点?叫你父母找找能帮得上忙的人,或找找你的姑姑,她不是医生吗?弄个证明……〃这些话听多了,我渐渐明白了:当我们还在农村埋头种地,外面的风气可就变了:上山下乡不再光荣,而是一种耻辱,证明你家无权无势,没有门路,没有关系,你的孩子别无选择,有门路有关系的,就能把孩子调回来。无怪乎那些新贵们视我们如粪土,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失败者。
这一发现使我有好几天睡不安稳。如果这些老北京的话是对的,那就太惨了,我无路可行。父母无权无势,而且他们自己也在农村,连〃因退〃的借口都找不到。我寄望他们的言论是错的,毕竞他们是些小市民,以前我们看不起他们,就因为他们目光短浅。我何必太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先听听父母的意见。巴。
几天后我去探望父母,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他们的态度给了我不少安慰和鼓励,虽然没什么新鲜内容,听来颇像报纸的社论:〃坚持下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别犹豫,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些话正是我想听到的,然而又是我不想听到的。
那时我父母双双下放在河北省饶阳县一个叫北歧河的小村。我感到他们也一样生活在深山古洞里。地图上这地儿离北京不算远,但我先得搭7小时的长途车,车破旧,路颠簸。到得县城,我还得坐〃二等〃,即雇个人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再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到村里,发现父母的模样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父亲像个在田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农,皮肤黧黑,人精瘦,留一板刷头,皱纹爬满了前额。一件发了灰的白汗衫,外加一条短裤和一双黑布老头鞋。这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身为外交官和学者的父亲。但他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虽然干的是农活,政府每月还付他近200元的工资。当地农民一天的工分才8分钱,即使每月干足31天,也不过挣不到2块5毛钱,所以那时农民都欠生产队不少钱。
母亲的变化更大。过去人人都说她比实际年龄小10岁,她本身段苗条,烫一头卷发,脸颊红润,考究的衣着,配上精心挑选的饰物挂件……现在这一切都去影无踪。3年时间,母亲变得像一个十足的〃黄脸婆〃,45岁的年纪,看上去快60了。她的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脸肿肿的,嘴唇发紫……我见母亲这般模样着实大吃一惊。
〃究竟什么事使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面目全非?〃我忍不住想问,但我若真个动问,母亲一定不高兴。我只好东猜西猜:因为高血压,或是更年期,或是近期在腿上开刀,割了一个瘤于,听说她还崴了脚……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尚未诊断出来?村里又没有医生,她恐怕很难适应艰苦的农活。但依她要强的性格,这些她都不会承认的。也许还有其它原因:家人天各一方,诸事都艰难。
搬家以及维持一家三地的日用开支,母亲卖了她的几件首饰。最后连镶有钻石的结婚戒子也卖了。二姨知道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我,〃文革〃来临时,二姨为她保管这些东西。戒指在一家二手店只卖了100元,〃简直像抢一样。〃二姨看不过眼,愤愤地说。但母亲还是把它卖了,因为她刚接到我的一封信,信里说我需要一件羊皮大衣。
母亲在回信中没有提过戒指的事,但她详细描述了买这件大衣的壮举。头天晚上,她在二姨家用几把椅子拼在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5点她便搭头班车去东四的人民商场。母亲到商场门口刚6点,已经有人在门口排队了。母亲暗自叨念,希望商店那天有几件羊皮大衣出售,而且前边排队的人都是买其它东西的。1968年,几十万北京知青奔赴东北、西北和内蒙古,这些地方都极其寒冷,一时间,人人都需要大衣,越厚越好。结果羊皮大衣脱销,在北京所有商店里都难觅踪影。
7点后,等的人越来越多,队开始乱了,所有人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在大门前胸贴着背。8点整,门开了,母亲跟在别人后边一直朝店里跑,来到出售大衣的柜台。她一眼看到柜台后挂着几件羊皮大衣!太棒了!母亲急奔过去,拉下一件看上去最厚的,双臂紧紧抱着。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搂住一件,他们都是家长,每个人都抱着一件大衣,仿佛抱着的是千里之外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的他们心爱的孩子。母亲高高兴兴付了钱,大概85元,像刚在一场决定性战役中凯旋的将军。
如果母亲1968年时是为我操心,后来她对小炼和小跃则更加牵肠挂肚。但是她和父亲〃学习〃的五七于校规矩森严:除非奔家人的丧事,任何人不得离开村里。1970年母亲甚至没机会在她父亲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
我从村里回来在北京探望了外祖母,听她数落母亲:〃她怎么这么没有心肝?你知道你外公最喜欢她,把她当掌上明珠,送她进上海最贵的中西女子中学,又送她上全国最好的燕京大学。你外公1949年没跟公司迁去香港,提早退了休,也是因你母亲一句话,说他应该留下来。后来我们又从上海搬来北京,就想离她近一点。到了他临终前,想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拍了一个、两个、三个电报,可她总也不露面!她难道要和我们划清界线,因为她是党员,我们是资产阶级?你外公真是死不瞑目……〃
外祖母边说边掉泪,不停地讲了两个小时,我向她解释于校的纪律,但她根本无法理解,我只得静静地听下去。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非常孤独,我很同情她。可是我与她略有芥蒂,因为20年前她让奶奶辞退二姨,用一个她们从上海请来的职业保姆带我。对此二姨和我一直都耿耿于怀。两年后,外祖母去世了,我这才彻底原谅了她。
奶奶才真是我的救星!就是凭她的一句话,二姨才得以留下来带我,而上海保姆则被辞退。这会儿,我听父亲说奶奶还活着,就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答应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