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部份,也有可能是我长久以来累积在心里的东西。当我写出一篇其实自己并不想写的报导,当我为了升迁而对总编逢迎拍马,当我面对枉死的尸体也麻木无所感,当我拚了命拿麦克风追逐死者的家属……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并且愈积愈多,直到我的心摇摇欲坠,终於崩垮为止。
过程也许很快,也许持续了很久。我一直哭、一直哭,任由杨警官扶著我的腰,低吼一声,射在我身体里。我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自己被怎麽了,只是闭上眼,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犹记得那股属於同性才有的热流在我体内扩散开来所带来的奇异感受,并且清楚地知道,适才一直支配我的心的狂躁与不安,已经离我远去。
自杀宣告…19…
再睁开眼,室内已是一片昏暗。我迷迷糊糊地瞪著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是我的房间,而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浑身虚软。我动了动手指,嗯,没问题。可是我才刚想要弯腰起身,就被腰部传来的一阵酸软给吓到,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痛……」
区区一个痛字还不足以形容我所受到的折磨。不是只有腰而已,还有屁股……对啦,就是菊花啦,平常光是吃坏肚子就够我脆弱的小菊花受的了,这次的惨剧,可不是吃坏肚子那种程度的小事可以比拟……
「……你没事吧?」粗犷的男声听起来有些迟疑。我眯起泛著泪光的双眼,好不容易才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杨警官的身影。
这家伙,竟然还有脸待在这里!
昏倒前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涌回意识的表面。我、我跟杨警官……竟然做了那种事……不对,是我「被」杨警官做了那种事!
「你这王八蛋!」我随手抓起搁在床上的抱枕就往杨警官身上扔。「你是警察耶!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麽好事?你、强、奸、我!你知法犯法,你完蛋了!我非把你告到倾家荡产不可!」
杨警官动也不动地,任由我指著他痛骂。要不是身体真的很不舒服,腰和屁股都在痛,哭得红肿的双眼也刺刺的有点睁不开,我一定会骂得更狠更毒。不过我也无法否认,看到杨警官将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垂头丧气得像是抢输地盘夹著尾巴逃走的公狗,多少也让我有点心软。不管怎麽说,他没有畏罪潜逃,而是留在这里等我醒来,多少已经表示出他的诚意和悔意;而我,我的行为其实也有些脱序……
仔细一想,那好像已经不是「有些脱序」就可以轻描淡写带过的程度了。我谁啊?齐仲民耶!进火场不小心踢到焦尸都没在怕的齐仲民耶!我怎麽可能会想要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更别提跟杨警官打架了!要不是杨警官根本没认真跟我打,我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嗯,事情怪怪的。但到底是怎麽个怪法,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我大可以把责任全推到杨警官身上,但我好像也脱不了干系……
「我渴了。」我老实不客气地命令,一边在被窝里微调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点。「倒水来。」
杨警官如获大赦,立刻跑去流理台倒了一杯水来,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面前。嗯,动动嘴巴就有人服侍的感觉真不错,所以虽然我已经决定不跟杨警官计较他摧残我的小菊花这件事,但我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
「那个……」杨警官嗫嚅著。
「干嘛?」我瞪了他一眼。当受害者真好,可以跩得理直气壮。
「我、我……」杨警官鼓起全身的勇气,红著脸说:「我会负责的!」
噗的一声,我嘴里的水喷得老远。
「你你你……负负负……」可恶,害我都口吃了。负什麽责啊,这个大笨蛋!我们两个都是男的,难不成要我披白纱嫁给你吗浑帐!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杨警官挺起胸膛,扑通一声,在我床边跪下,那双平常凶恶得可以吓死嫌犯的铜铃大眼,此刻写满了正直、勇气和……热情……
血气上涌,我觉得自己脸红透了。我一向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口才自豪,这时这项专长却像是失了灵的煞车,害我这个驾驶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将车驶向山壁。
「不不不用当啦反正做了就做了就当被狗咬啊我不是说你是狗喔我的意思是……」咦?我在说什麽?
杨警官不为所动,一脸大义凛然,外加一点我实在很想假装没看到的害羞,抛出了大绝招:
「反正、反正你也说过喜欢我不是吗?」
轰隆一声,我撞上山壁,死得尸骨无存。
从来没想过,一直没有勇气去澄清的误会,到头来竟会害我跳到黄河洗也洗不清。丁爱梅啊丁爱梅,你大小姐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这下可害惨我了啦!
「那有什麽关系?答应他嘛,答应他!」
「答应个……」我话很顺地讲到一半才发现,丁爱梅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窗户边,兴致勃勃地看戏看了好久。
「人家杨警官都说要负责了耶,你就让他负责嘛!」
这家伙,看戏看得很投入嘛!你以为你在看八点档连续剧吗?可恶!
「你你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哎哟,就……一半的时候。」丁爱梅捧著脸颊,一脸娇羞。「你们那个得好激烈喔,害人家不好意思现身,出去晃了大半天才回来,结果又刚好碰上杨警官跟你求婚……呼呼,好害羞喔!」
害羞个屁!我翻了个白眼,已经不想去管丁爱梅看到的那一半到底是哪一半,或是我跟杨警官之间究竟有多激烈……好了,别再想了!
「齐仲民……」直到杨警官插嘴,我才忽然想起,杨警官是看不到丁爱梅的。这麽一来,我和丁爱梅刚才的对话,在他眼中岂不成了我一个人在那边喃喃自语了吗?
但杨警官只是瞪大了眼,呆呆地看著窗户那一带。
「那位小姐怎麽……」杨警官双眼的焦距,明显落在丁爱梅身上。「这里不是五楼吗?」
自杀宣告…20…
丁爱梅看著我,我看著杨警官,杨警官则看著丁爱梅。不、不、不会吧?有没有这麽戏剧化啊?
「杨警官……」我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丁爱梅,「你看得见……她?」
「什麽看得见看不见的?」杨警官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当然看得见啊!」
真的假的?我张大嘴,看见丁爱梅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小姐,你这样很危险,我扶你进来好不好?」杨警官很认真地伸手要去扶丁爱梅,丁爱梅下意识地往後退——请注意,窗户外头是没有窗台的,所以这回换杨警官张大嘴了。「你、你、你……」
很好,这样省得我费工夫解释了。
「这位是丁爱梅丁小姐。」我随手往丁爱梅的方向一比,带著点自暴自弃的味道。「你应该知道她吧?她的案子就是你处理的。」
「丁爱梅?案子?」杨警官咀嚼片刻,随即变了脸。「你是说,那个丁爱梅?在饭店跳楼的那个……」
丁爱梅直接穿墙进来,在杨警官惊异的目光中,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著说:
「就是我啦,嘿嘿。」
接下来说明起来就轻松多了。我从丁爱梅自杀的那晚开始,一路讲到我被迫和丁爱梅过起奇怪的人鬼同居生活为止,虽然中间稍微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也够让杨警官了解我这阵子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行径是所为何来了。至於我在行天宫的遭遇,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一来是因为丁爱梅看不到狐狸脸,解释起来太麻烦,二来是遇到土地公这种事太扯了,我怕杨警官的脑袋会承受不住而超载,或是直接把我抓去精神病院关。
杨警官从头到尾沈默地听完,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发问。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愈来愈沉重,脸色也愈来愈阴沉。
「所以……」杨警官搁在膝盖上的拳头捏得死紧,「那只是个……误会?」
我呆呆地反问:
「什麽东西是误会?」
「就是……」杨警官欲言又止,黝黑的面颊浮起一层血色,看起来既像是害羞,又像是生气或後悔。「就是你说暗恋我……」
喔,拜托别再提那件事了!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觉得屁股又开始火烧般地痛了起来。
「对啦,那是误会啦,是误会!」我粗鲁地拍打著盖在身上的羽毛被,「全部都是丁爱梅害的,你要找就找她好了!」
「喂!齐仲民你很不讲道义喔!」丁爱梅抗议,「要不是你先惹我生气,我哪会恶作剧啊!而且你跟杨警官上床可不是我害的——」
杨警官倏地站起身,把我和丁爱梅吓了一跳。他背对著我们两个,全身绷得死紧,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然後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开门,关门,走了。
丁爱梅和我面面相觑。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当我还在思考杨警官是不是生气了、为什麽要生气的时候,丁爱梅的思考已经从这一端飞快地跑到另一端,简单明了地下了一个结论:
「我知道了!杨警官喜欢你!」
难怪有人说女人的思考模式跟外星生物没两样。这已经不是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的距离,而是次元间的移动了吧?不管是性能多高超的太空船,都赶不上女人超越光年的跳跃性思考速度。
「拜托,你嘛帮帮忙,杨警官可是出了名的讨厌我,每次一看到我就摆出一张臭脸,巴不得赶快把我扫地出门,他怎麽可能喜欢我嘛!」我嗤之以鼻。「更何况,杨警官可是结过婚的人喔,他一定是昏了头才会强……咳,我是说,跟我那个……哎,随便啦!」
其实昏了头的人是我。我才是被强奸的那个人、我才是受害者耶,我干嘛帮加害人说话啊?可是我自己也很怀疑,杨警官到底为什麽会忽然对我……
「不对,杨警官一定喜欢你。」丁爱梅双手环胸,说得斩钉截铁,「讨厌你是因为喜欢你,虽然强暴是不对的,但我想他之所以强暴你,也是因为喜欢你,一下子情不自禁。说不定他之前根本就是假结婚,或是隐瞒自己的本性去结婚,老婆发现之後就毅然决然跟他离婚了。」
说得跟真的一样……要是天底下的事情都可以套用狗血连续剧的剧情来解决,那就不需要法院啦。
「你快点追出去,跟杨警官说个清楚嘛!」丁爱梅推了推我的肩膀。
说清楚?是他要跟我说清楚才对吧!就算杨警官喜欢我好了,那也不代表他可以趁我情绪失控的时候强暴我啊!而且我自己心里也乱成一团,对於事情到底是怎麽变成这个样子的,一点头绪也没有,屁股又痛得要命……
「啊——我不管了!」我拉起被子把头蒙住,决定先睡一觉再说。有什麽问题,等我睡醒了再谈!
「齐仲民你这个胆小鬼!」丁爱梅在被窝外叫嚣。
自杀的人没资格说我——我当然没胆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气我自己、气杨警官,也气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
自杀宣告…21…
隔天,等我屁股没那麽痛了,才小心翼翼地踏著小碎步外出吃早餐。天气一样冷飕飕,天空一样灰蒙蒙,我的心情却异常清爽,昨天那种狂暴的情绪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要不是屁股还在隐隐作痛,我真会以为昨天发生的事只是一场疯狂的梦。
早餐店里,电视新闻正大力介绍消费券的各种用途。我一边吃汉堡,一边百无聊赖地翻报纸——对,就是之前我出生入死、拚死拚活也想在那里出人头地的报社所发行的报纸——虽然不甘心,但是少了我之後,报纸的内容还是一样精彩,这个发现真叫人沮丧。
「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沮丧的样子耶。」
我差点把嘴里的奶茶喷出来。狐狸脸不请自来,双手托著腮、一脸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一下子把我的大好心情给吓了个精光。
「你、你怎麽在这里!」
我的叫声引起店里的人侧目。为了掩饰尴尬,我若无其事地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假装刚才那个对著空气大叫的疯子并不是我。
「你可以把手机拿出来贴在耳朵上,这样比较自然。」狐狸脸如此建议。我瞪了他一眼,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只好照办。等我装出一副在讲手机的蠢样了,狐狸脸才开口:「恭喜你啦,逃过一劫。」
「……啊?」可以说中文吗,这位先生?
「你不觉得昨天实在好险吗?」狐狸脸还是笑眯眯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讲什麽好险的事情。「你差一点就割腕自杀了喔,用水果刀。」
我点点头,的确是好险没错。现在回想起来,昨天我到底是发了什麽疯啊?到现在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
「你怎麽会知道这件事?」我眯起眼,冷冷地瞪著狐狸脸。这家伙竟然毫不掩饰,大方地回答:
「因为我看到了啊。」
干!这个偷窥成性的鬼!
「哎呀,别生气嘛,我去是为了帮你一把耶,不过被人捷足先登就是了。」狐狸脸眨眨眼,那让他看起来更加欠扁,「就是那位杨、警、官罗!」
狐狸脸那暧昧的语气令我汗毛直竖,「……你什麽时候来的?」
「跟杨警官差不多时间。」狐狸脸做作地咳了两声,「不过後来变得很……激烈,实在叫人不好意思看下去呢。」
被狐狸脸这麽一说,我简直欲哭无泪。可恶,被强暴也就算了,竟然还有观众(两名)在旁边看戏!AV女优拍片子都还有片酬,我这不是比AV女优还不如了吗?
「不要这麽悲观嘛。」狐狸脸竟然还有脸安慰我,「往好处想,是杨警官救了你一命喔。」
我撇撇嘴,「关他什麽事?」
「因为他跟你……唔,就是那个之後,缠在你身上的东西就被驱走了。」
我悚然一惊,「缠在我身上的……东西?」不会吧?我又被缠上了?有没有这麽惨啊!
「所以当时我才叫你不要多管閒事嘛。」狐狸脸耸耸肩,「那个自杀的人身边,跟著不好的东西。他死了之後,就换你被盯上了。」
我抱著胳臂,感觉鸡皮疙瘩冒了出来。这麽说起来,当时我和丁爱梅的确都看到了一团像是雾气一样黑黑的东西……
狐狸脸点点头,「就是那个。那是一种……怎麽说呢,会迷惑人心的东西,我们姑且称之为魔吧,这麽称呼只是为了让你容易理解,并不代表那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恶魔或魔鬼喔。魔会挑选散发出负面气息的人,主动过去纠缠,一旦被魔缠上了,负面情绪就会加深,严重的话,就有可能像那个人一样走上绝路。」
我想起那人坠楼前的表情……那个时候,他并不是真的想自杀吧?他只是被魔迷惑,并不是自己愿意跳下去……
「不是这样的。」狐狸脸摇摇头,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怜悯。「就算没有魔去缠他,他还是有可能会往下跳,最终,那依旧是他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
「……你这样讲,只是想让我好过一点而已吧?」或者说,让活著的人好过一点……
「一部份啦。」狐狸脸乾脆地承认。「或许有人必须为那个人的死负责,但那绝对不是你;而且说到底,要负最大责任的,还是他自己。」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我就是莫名地有种罪恶感……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如果那个时候,我有拉住他的话……
「算了吧,想活的人啊,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活下去,至於想死的人呢,就算被人死拖活拉地绊住了,最後也还是会跳下去的。」
「但是我没死……」而且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想死了。
「那是因为有杨警官在。」狐狸脸笑了笑,「魔必须仰赖人类的负面情绪维生,算是一种阴气的聚合体,而杨警官刚好浑身满满的阳气,所以才能把魔赶走,救你一命。」
这麽说起来,我被杨警官强暴了,还得感谢他救了我一命?有没有搞错啊!
「不不不,那是两回事。」狐狸脸摇了摇手,「你能活下来,也要感谢你自己天性乐观,负面情绪并不严重,就算没有杨警官,魔迟早也会自己跑掉……不过刚好你身边又跟了位小姐,所以情况才会变得像昨天那样严重。」
因为丁爱梅的阴气的关系吗?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