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喔……」不晓得狐狸脸在不在附近,有没有听到他哥说的话?
「不过我想,见不到也好啦。」杨警官叹了口气,「我倒宁可他已经去投胎,或是已经升天了之类的,如果到现在还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游荡,那也未免太辛苦了点……」
杨警官的视线飘到在阳台看星星的丁爱梅身上。那家伙,说什麽要让我和杨警官独处,自己一个人跑去阳台发呆,其实这些天以来,她愈来愈常一个人对著天空发呆了。丁爱梅那落寞的背影,让我想起了狐狸脸那天的表情。杨警官说得没错,这样在世界上游荡,真的很辛苦。
「所以见不到也没关系罗?」
「也不能说没关系啦,只是有点遗憾,不能亲口跟阿标说对不起。」杨警官不知想到什麽,自顾自地笑出来,「可是啊,以我们阿标的个性,一定会罗哩罗唆一堆大道理,拐弯抹角了半天,就是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吧。」
嗯,听起来很像是狐狸脸的作风。杨警官真不愧是狐狸脸的哥哥,相当了解他的为人。
这麽一来,狐狸脸也能安心了吧?他哥不仅好好地後悔、烦恼过了,而且现在也渐渐释怀了。活人如果能放下心中的大石,死人也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吧?
「而且,」杨警官忽然笑得很害羞,「我现在还有你嘛。」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了。
自杀宣告…31…
隔天早上,我们出发去赏花。出发前,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丁爱梅趁杨警官还在跟我娘客套来客套去的时候,偷偷凑到我耳边跟我说:
「我昨天晚上偷看到了喔。」
我疑惑,「偷看到什麽?」在我的严正警告下,杨警官昨晚乖得很,一根手指头都没敢乱动一下,丁爱梅能看到什麽?
丁爱梅抿著嘴窃笑,「杨警官趁你睡著,偷亲了你一下。」
干!我气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不该让那只大野狼在我房间打地铺!禽兽就该有禽兽的样子,乖乖绑著项圈去睡门口才对!
「怎麽啦?」杨警官坐上车,傻呼呼的还不知道事迹已经败露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开扁再说!
「哎哟,你干嘛呀?」我妈在车外敲车窗制止,「好端端的,干嘛打人啊你?真是的!杨警官对不起啊,我们家小孩没家教……」
杨警官赶紧陪笑,「没事、没事,我们平常都这样打著玩啦。」
谁跟你打著玩啊!可杨警官一身铜皮铁骨还真不是盖的,我打得手都痛了,也没看他眉头皱一下。我只好恶狠狠地瞪著他,希望用目光就可以把他那张厚脸皮烧穿两个洞。
「小民,路怎麽走?」
「你还有脸叫我小民!叫我齐先生!」
「好好好,齐先生,请问我们现在要怎麽走?」
我明明是很生气的,但在听见丁爱梅小声嘀咕「讨厌啦当众打情骂俏好闪喔」之後,整个人除了无力之外,还是只能无力。
在我的指引下,车子开到了大溪,宽广的道路旁,还在休耕的田地里开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冷气团走了之後,天气异常的好,蔚蓝的天空之下,油菜花迎风摇曳,成片朝气蓬勃的黄色花朵,光看就令人心旷神怡。我打开车窗,扑面而来的风带点寒意,但当中也有阳光温暖的气味。
「你们看,那是什麽?」丁爱梅指著前方一栋建筑物,「那是房子吗?长得好奇怪喔!」
十字路口附近的店家之间,矗立著一幢长得歪七扭八的建筑物。说它歪七扭八还算恭维它了,事实上,那是一幢主人对建筑情有独锺、花了数十年时间一点一滴盖起来的怪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主人想要把各种建筑风格集大成於这一栋房子的关系,这房子有些地方看起来像西方的古堡,有些地方又像是中国的寺庙,前面明明是普通住家的阳台,旁边却接了两根巴洛克风格的柱子,窗户则是赛璐珞风格的彩色玻璃,後头的楼梯扶手上雕了条中国传统的龙,旁边还有金炉造型的装饰……一大堆不同的建筑风格东拼西凑在一块儿,只有诡异二字可以形容。
「喔,那很有名啊,」杨警官边开车边打量那栋怪屋,「我记得电视新闻好像有报导过。」
「附近的人都叫它怪屋。听说主人只要一有钱,就把钱砸在怪屋上,高兴怎麽盖就怎麽盖,结果盖到现在都还没完工。」我补充说明。
「好奇怪喔!天底下怎麽会有这麽奇怪的人,盖这麽奇怪的房子啊?」丁爱梅兴冲冲地盯著怪屋猛瞧,车子都开离怪屋很远了,还不肯把视线收回来。看她兴奋成那样,我这个导游兼地陪格外有成就感。
「等一下上山你就知道了,天气这麽好,那个樱花啊,肯定开得满山满谷的,吓死你喔!」我得意洋洋地吹嘘,但其实我也没什麽把握。毕竟花期这种东西很难预测,不然日本人也不用一到春天就开始搞什麽开花预报了。
车子开进新竹地界,开始往山上走。沿路几株零星的樱花已经盛开了,还有许多羊蹄角,也混在碧绿的山林间吐露芬芳。愈往山里走,路旁陡峭的山谷也愈来愈深纵,青翠谷中偶尔传来炊烟,一开始还可以看到枯水时期满是大小圆石的河床,後来就只能看到满满一片浓绿的山林。
「怎麽樱花只有一点点?是不是还没开啊?」丁爱梅的视线不断在车窗外逡巡。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催促杨警官:
「喂,你开快一点好不好!樱花要比较深一点的山里才比较多啦!」
杨警官很无奈,「这种山路,我是能开多快啊……」
车子稳稳地开进一个小镇。古早时期的柑仔店在这里存活得好好的,低矮的民房、古老的石砖、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晒太阳的老狗,还有超迷你的国民小学,墙上还绘有原住民风格的小朋友涂鸦,让我们有种时光倒流了三十年的错觉。丁爱梅整个人趴在车窗上,探出头去,惊叹:
「好像电影里的场景喔!这里是不是跟九份一样,都是老街啊?」
要我说的话,九份已经太商业化,建筑物也盖得乱七八糟的,根本称不上老街了。真正的老街,就应该像这个山中不知名的小镇,一砖一瓦都带著过去美好时光的缩影,即使已经老旧、已经覆满尘埃,却唤醒每一个人心中珍藏著的古老回忆。
「好好喔……」丁爱梅完全陶醉在小镇风光里,「真想在这种地方住下来……」
「我家跟这里差不多喔,不过房子真的很旧,到处都会漏水就是了。」杨警官笑道,「有机会来我家玩吧,我开车载你去。」
「真的吗?说好了喔,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说得跟真的一样……不,或许他们两个都是认真的吧。暂时忘记丁爱梅已经死去、现在也即将消逝的命运,专注在当下,让欢乐的时光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假装未来还很长、很长……
胸口某个地方堵住了,我赶紧揉揉鼻子,把鼻酸的感觉压下去。忽然间,一点粉嫩的红出现在转角,我立刻指著前方大喊:
「你们看,是樱花!」
自杀宣告…32…
车子拐了个弯,满满的樱花倏地闯进我们的视野。以晴朗的天空为衬,一株株樱花树盛载著满枝头的花朵,沿著蜿蜒的山路迎接我们的到来。白色、粉红色、桃红色,数不清的花朵摇曳在纤细的枝干,山风吹起,便一朵朵、一瓣瓣地袅娜委地。
山路的另一侧,是林木高耸的陡峭山坡。风一阵一阵地自山林深处吹来,带来清凉的山间气息,以及草木与泥土的芬芳。阳光自头顶上的树荫筛落而下,一道道金色光束中,花瓣和树叶一齐飞旋,像极了在风中轻快地漫舞。
我转过头,想要向丁爱梅吹嘘这私房景点果然名不虚传,却看见山风拂动我的头发,吹过杨警官的面颊,独独忘却了丁爱梅的存在。丁爱梅趴靠在我的椅背上,双眼含著笑意,专注地欣赏眼前的美景。她的头发一丝一丝整齐服贴,面容宁静安详,好似一幅年代久远、已经褪了色的肖像画。刹那间,我明白了我与丁爱梅之间真正的差异:她死了,再也无法享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或是感受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明年、後年、大後年,我都还可以再回来这里赏花,她却可能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死亡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横亘在我与丁爱梅之间,任谁都无法跨越。狐狸脸就是因为充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拒绝和杨警官见面。只是,一个人置身在他人无法碰触的世界,一定很寒冷、一定很寂寞吧?曾经想说却没说的话、曾经想要传达却没机会传达的心意,从此以後都再也无法相通了……
车子在樱花开得最茂盛的路段停了下来。这里有一栋已经废弃的警察局矗立在山坡上,看似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保存得十分良好,古色古香。对面的居民似乎已经习惯了三三两两的观光客,在耀眼的阳光下,懒洋洋地坐在凉椅上打盹。我在通往警察局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仰起头,就能看见在头顶上绽放的樱花。杨警官去贩卖机买饮料了,丁爱梅在樱花树下逛了一圈後,过来坐在我旁边。
「真是个好地方。」她说。
「是啊,真可惜没带东西来野餐。」
丁爱梅笑了笑,望向正在投钱的杨警官。「杨警官人真好,我好羡慕你喔。」
唉,怎麽又谈到这个话题了呢?我撇了撇嘴,「你要就让给你好啦,我才不希罕。」
「谈恋爱哪能让来让去的啊,笨蛋。」
丁爱梅微笑中带著些许惆怅的表情,让我将到了嘴边的「谁跟他谈恋爱啊」又吞了回去。我可没忘记,丁爱梅可是再也没机会谈恋爱了……
「讨厌,别那个表情嘛。」丁爱梅察觉了我的沈默,失笑道。「我啊,看你和杨警官谈恋爱,就好像自己也在谈恋爱一样,很开心喔。仔细想想,我以前还真笨,像个傻瓜一样把自己逼入绝境,等到死掉以後,才发现以前觉得很棘手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问题。要是我早点领悟到这个道理,大概根本不会想自杀了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麽。阳光下,丁爱梅整个人的颜色看起来又更淡了一点。丁爱梅究竟是要消失了呢,还是正要踏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相较於我满心即将别离的哀愁的预感,丁爱梅却像是看开了似的,大大张开双手,拥抱蔚蓝的天空,以及在天空下随风起舞的樱花花瓣。
「要是可以投胎转世的话,下辈子我一定要找个比杨警官更棒的男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丁爱梅对著天空大喊,又对拿著三瓶饮料兴冲冲跑回来的杨警官竖起大拇指,「杨警官,你要好好把握齐仲民,不要把人给追丢了喔!」
「啊?什麽?你们在讲什麽?」杨警官跟不上话题,疑惑地看著我。我一跟他视线相接,他便害羞地傻笑起来。这个老实的笨蛋,竟然连丁爱梅的份都一起买了,真让人不知道该笑他还是该被他感动才好。我别开脸,没有理会,杨警官却丝毫不介意,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笑吟吟地把饮料递给我。
「呐。」
我接过来,发现是我平常常喝的乌龙茶,连牌子都正确无误。想到自己连喜好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不禁有些气闷,但同时也有那麽一点开心。竟然连这种小地方都注意到了,害我想不承认杨警官的用心也不行了。
丁爱梅凑了过来,指著我的脸颊,笑道:
「齐小民先生,你害羞了对不对?」
我把杨警官买给丁爱梅的果汁打开,放在地上,薄弱地反击:
「喝你的果汁啦,丁小梅小姐!」
而我的脸颊,早就不争气地红了。
回程的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梦中,身子摇摇晃晃的,令我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车上。仔细一看,我手中还握著方向盘,原来开车的就是我自己啊。我打起精神,认真驾驶,只是车窗外景色荒凉,风沙满天,令人心生寂寥。一个人的旅程,好寂寞啊,即使路上不少行人车辆,却少有停留,而我,匆促地从这一站行驶到下一站,不知道自己在赶什麽,赶到了目的地又能得到什麽。
渐渐的,景色变了。天空露出澄澈的曙光,地上冒出新芽,一阵细雨过後,草木丰美了,繁花盛开了,一个人的旅程依旧是一个人,但再也不孤单了。
车子永无止境地开下去,不晓得终点在何方。
自杀宣告…33…(完)
等我睡醒,车子已经停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前面。这里几年前还是个又脏又破的小社区,不知何时已经整修得美仑美奂,还盖起了公园,公园里种满樱花树,这时已经盛开出一片花海,在阳光下摇曳生姿。
杨警官和丁爱梅都不见了。我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看见他俩坐在一株樱花树下,不知在聊些什麽。附近,几位老人家拄著拐杖坐在长椅上,眯起眼睛享受阳光,小朋友骑脚踏车绕著公园嬉闹,小狗在草地上蹦蹦跳跳。
其中一个小朋友的脚踏车落链了,杨警官自告奋勇去帮忙,我便在他原先的位置坐下。丁爱梅侧过头来,对我微笑,她的笑容中有某种东西,让我认知到心里即将别离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我要走了。」她说,柔和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扩散到眼尾、眉梢,阳光下,她的笑容闪闪发亮。
喉咙好像梗住了。我强压下哽咽,努力维持冷静:
「……你知道要怎麽走了吗?」
「这个嘛……」她仰起头,迎向阳光,伸了个懒腰,「很难跟你解释,但我就是忽然明白了,其实路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没看到而已。」
看丁爱梅一派平静的模样,我再也无法忍耐,激动起来,「现在?马上?需要这麽赶吗?」
丁爱梅只是笑了笑,「再拖下去对你也不好啊,总之,时间到了,现在走也挺好的。」她的视线移到杨警官身上,杨警官正在帮小朋友修理脚踏车,旁边还围了好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一起观摩他如何把脚踏车的车链卷回去。丁爱梅笑眯了眼,说:「现在讲这个好像很做作,可是我真的觉得,能认识你和杨警官,真是太好了。」
拜托不要用这种诀别的口气说话好不好……我用力屏住呼吸,以免一个不小心就哭出来。
「不要那个表情嘛。」丁爱梅温柔地凝视著我。她的身影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淡了。「能够用这种方式告别,我很开心喔。最後的最後,还能看到这麽美的樱花,我也算没白活了。」
我倏地站起身来,因为丁爱梅已经去到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就连视线也快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的地方了。好奇怪,我们明明认识没多久,她不仅给我制造了一大堆麻烦,还彻底改变了我原本的人生,为什麽现在我会这麽难过、这麽依依不舍呢?
「丁爱梅!」我大喊,「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的话,我一定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带你去看很多很多花,我绝对、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让你寂寞的——这句话我来不及说出口,但我想丁爱梅一定了解我的意思。事到如今,讲这种话有什麽用呢?要是丁爱梅没死,我们两个根本不会相遇,我和杨警官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关系。讲这种话根本没有意义,但我的心意,丁爱梅一定接收到了。
因为她转过头来,在眩目的阳光中,轻轻说了一句:
「笨蛋。」
然後就消失了。彻彻底底、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大庭广众之下,顾不得大家都在看,我终於痛哭失声。杨警官回到我身边,轻轻抚著我的头,陪伴我直到我哭完为止。
过完年之後,我和杨警官一起去祭拜丁爱梅。她的骨灰就供奉在一座靠山面海的灵骨塔里,附近山上种了不少樱花,还有正盛开的桃花和杏花,把整座山点缀得嫣红奼紫,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
天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来祭拜也只是聊表心意。
「景色真不错,丁小姐住这里一定很愉快。」杨警官这麽说。事实上,从山上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对来祭拜死者的家属来说,也具有安抚心灵的作用,或许这才是灵骨塔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