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瞥见一辆山地越野军车呼啸而来,门禁处的士兵不但没有盘查,反而立正行礼。苏朝宇微微侧头跟着看过去,心脏大幅度地跳跃了几下:一个着正式军服的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跳下车子大步走来,肩上中将的军衔闪闪发亮。
“我直接告诉老大,比通过飞豹团值班教官层层上报好的多。”林砚臣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军服,以此为掩护凑在苏朝宇身边说,“老大很生气,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苏朝宇抿了抿唇,想说一句“谢谢”的时候,林砚臣已经上前几步去行礼了。袁心诚迅速整理队伍,新兵连的所有人仰望着阅兵台上精神抖擞但是只在传说中出现却难遇活人的飞豹团创始人江扬中将,纷纷屏住了呼吸。
“各位辛苦了。”江扬言简意赅,“今天来不为别的,处理这桩违纪事件而已。林砚臣,通知全体‘夜鹰’在礼堂列队,新兵连解散,五班和袁心诚上尉留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力,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定在苏朝宇身上停了几秒。
“解散前,还有两句话。第一,飞豹团是我始终庇护的孩子,你们要有绝对的安全感和信任感;第二,飞豹团是我最在意的孩子,你们要在第一条的基础上……”他顿了顿,换上严厉的口气,“保持时时刻刻的自律和尊严!”
没有人敢说话,更没有平日里军队呼喊震天的回应,江扬轻描淡写地一笑:“按刚才的要求,解散。通知后厨,补充早餐。”
8(示众)
苏朝宇知道,飞豹团是整个边境基地方圆百里中最忙的部队,除了每天坚持不懈地各种训练以外,经常出任务也使得整个团队几乎没有集体驻扎一处的机会;加之飞豹团天生骄傲和野战第一的个性,就连军部高层来视察都只用露天阅兵台,因此那个简单装修的礼堂只有两个用处:节假日联欢会和示众惩罚。苏朝宇站在礼堂正中的台面上,看着底下站了夜鹰侦察连的全连共150个官兵,军衔最高的三人是跟他一同到了基地指挥部、被江扬晒在操场上六个小时的学弟,他们交换了怀疑的神色后,把担心的目光投在苏朝宇身上。
江扬始终没有进来,隐约能听见他在礼堂大厅里呵斥着什么。苏朝宇站了足足有20分锺,铁青着脸色的江扬才用毫不温柔的动作拍开了正厅的大门,大步走上台,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十个人:除了五班,还有袁心诚。
“事情很简单,”江扬似乎有些气不过,抬手松开了风纪扣,还交叉着活动了几下手指,“我直派了苏朝宇,他却不能在五班服众;五班吴小京向值班教官透露苏朝宇晚归;而后苏朝宇在打扰了别人休息之后用挑战语气引起了争斗。”江扬一气说完,却突然用右手狠狠摁住了胃部,缓了几秒锺才继续,“夜鹰侦察连少校苏朝宇,身为班长,犯了不团结和骄傲好胜的错误,是飞豹团最大的忌讳之二,所以召集所有‘夜鹰’,进行当众的惩罚,以儆效尤。”他句子简单,却说明了所有事情,目光凌厉一扫,夜鹰的连长立刻高声下了“立正”的口令。
江扬狠狠地皱眉,不仅仅因为胃疼,更因为身边那个少校班长略带愤恨的一瞥。他心里犹豫了片刻,狠心没有对苏朝宇作出任何表情,哪怕在对方看来,面无表情恐怕也是一种表情了。
飞豹团的规矩全部经过江扬亲笔签字,此刻就挂在礼堂最白净的墙壁上,字字清晰。江扬本有意给苏朝宇和吴小京一个真正单打独斗解决问题的方式,却又十分疑心这个最公平的解决方法的不公平之处:刚被自己呵斥过的吴小京一定知道了少校班长有指挥官做后台,不敢使出任何力气比,而身边的苏朝宇带伤,无法尽全力──从结果上讲,吴小京赢了,苏朝宇的威信彻底扫地,不要说三个月,就连三周大约都待不下去,只能落得被自己悻悻带回的下场,两人都没面子;更糟糕的是,如果苏朝宇赢了,那么长官护短的把柄就会被全体夜鹰牢牢记住,从此之后,众人看这个少校班长的眼神里,大概会更多几分鄙夷和忌惮。
江扬烦闷地用几秒锺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终于决定听从苏朝宇“我并不是要求你在你长长的保护名单里再加上我一个”的决定,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的少校班长立威立得名正言顺,而不是带着“指挥官亲信”的阴影。
朝宇……江扬用看似冰冷的眼神瞪了对方一眼,却在心里轻声说,我们试一试,彼此信任,自主,你可准备好了?
“林砚臣。”江扬柔软了声音,皱起眉头,“拿杯热水给我。”林砚臣飞快跑开了,几十秒就回来,手里是捏扁了形状的纸杯,温热的水,他低声说:“老大,胃疼的话,可以换个……”
苏朝宇清楚地听见了这一切,很想看看情人的表情,可是他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不敢回头,只是听见江扬淡淡地说:“什么话!飞豹团是我一手组建的,他,”他指了指苏朝宇,略带咬牙切齿的愤怒,“又是我亲自送来历练的,我没找你管教不力的麻烦就很好了。”
林砚臣苦笑着敬礼回答了一句“是”,只能乖乖站在一边。
苏朝宇听见自己的心跳,看见江扬向自己伸出右手。
他喉间略微动了动,用颤抖的手指解下自己的军装皮带递到对方手里。几个尚且满脸稚气的夜鹰成员低下了头,林砚臣无可奈何地高声呵斥:“全体立正!不许把目光移向别处!飞豹团的规矩不是说说就算了!”
苏朝宇能感受到那种几乎穿透面颊的刺热,他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礼堂里有至少150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管愿不愿意,都没人敢移开目光──包括那三个和苏朝宇同行并知道江扬有多严厉的军官。
“不要等我说翻倍再后悔。”喝了热水的江扬轻松很多,脸上没有了难受的表情。他向来不怵在飞豹团成员面前展示自己的喜怒苦痛,因为这是他目不转睛盯着护着的队伍,是他在布津帝国边境真正意义上的“所有”。而面前这个紧张到把下唇咬的没了血色的人,则是他25岁生命里,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的“所有”。两个处在不同世界里的所有抗衡着,使得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江扬真真切切感到了心里一疼。
苏朝宇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自己的长官,江扬叹了口气,回以一个两人默契的眼神──他怎么舍得叫人拎条长凳过来,把他的小兵摁倒了揍?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兵只是犯了任何一个新兵班长都会犯的错误,而苏朝宇一帆风顺的军校历程,让这个错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扩大化了而已。可惜紧张到已经哆哆嗦嗦地伸手去解风纪扣的苏朝宇显然错过了江扬的眼神回应,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气得闭目休息了十秒锺,然后吼了林砚臣上来示范飞豹团受罚的规定。
“背向,脱下军常服上衣,保留衬衫;双手抱头,两肩打开,双腿分开,保持姿势正直;清晰报数。”林砚臣乖乖比划,弄得全体夜鹰成员大气都不敢出。谁都知道,他们果敢利落的林老大曾经因为演习成绩下降5个百分点就把一个机工班训得之后几个星期见了他就绕道走,而如今,老大被更大的那个“老大”命令示范受罚姿势,噤若寒蝉。
苏朝宇只能照做,汗水未干的后背被礼堂里冷漠而诡异的空气冰地一哆嗦。江扬走近一步,一甩皮带,硬挺的黑色牛皮在空气里爆发出清脆的破空声,然后抵在苏朝宇后背上。
海蓝色头发的苏朝宇一抖。
“袁心诚抓到你,有我的不是,我忽略了应该给你充足回程时间这回事;但其它事件,你要负重大责任,抬头看着墙上的规矩──6下,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为第一句带着歉意的话,几乎回头跟他的江扬讨价还价,这种想法很快就被一记狠狠的皮带抽了回去,他只能改口报数,并明显感到,在示众的时候,江扬的手下完全没有“情人”这个词汇。
他仍然没能成功地把痛呼抑制在第一下结束以内,后背不自觉地向后弯起了一个略带躲避意味的弧度,结果得到了江扬非常准而狠的第二下,结结实实打在同一条伤上面:“保持你的姿势,少校!”
苏朝宇把不被控制就要奔涌而出的泪水生生堵了回去──但忍痛的、疲惫的身体至少要找出一处发泄的空间──开始他尽可能扩大报数的声音,用来转移自己对皮带撞击后背的声效的注意力,但能坚持的,不过三下,苏朝宇的声音慢慢带上了抑止不住的哽咽,低下去,低下去,甚至得到了江扬毫无感情地呵斥:“大声!”
当然,伴随着一记落在前一条伤痕上的重击。
他趁着数过了3后的短暂空隙里飞快地想,为什么,这些注定的痛,一定要来么?
臀腿上的伤痕很快就和后背连成一片。4下之后,江扬的短暂停顿是犹豫的表现。他不知道还有那里是没有伤痕的,只能咬牙从肩胛处开始落第5下。苏朝宇已经站不直了,连续两天挨罚,这个平日里翻山越岭都面不改色的年轻人大喘着,呼吸粗重。于是江扬狠心连续打了2下,生生让这个国际陆军精英赛冠军膝盖一软,死死磕了下去。林砚臣吓了一跳,冲上台来的瞬间又顿住了:“老大……”
江扬把皮带扔还给苏朝宇:“整理着装。”
苏朝宇颤抖着双手系好皮带,根本无法把肿起来的后背挺直,放进裁剪合身的常服里,咬牙死撑的时候,江扬的声音再次响起来:“24小时禁闭,林砚臣,带他走。”
林砚臣驻足不动,江扬冷冷挑眉:“去!飞豹团的规矩是我定的,就要带头遵守。我承认苏朝宇是我最器重的军官之一,对他的惩罚更是要比他人严厉,否则,我岂不是落下包庇袒护的罪名?”说着,目光就落在五班吴小京身上,狠狠一剜,那是真的愤怒。吴小京不敢低头也不敢挪开目光,更不敢装作没看见,只能拼命睁大眼睛,快要瞪出泪水来。
苏朝宇被林砚臣半拖半搀地弄出礼堂的瞬间,听见江扬高声通告全体夜鹰侦察连:“苏朝宇的过错和委屈,你们都看见了,记住……”虽然没有听见后面说了什么,淡淡一个“委屈”,就让苏朝宇不争气的脾气飞速降到了最低点。
飞豹团就用这样严厉到苛刻的手段培养了服务整个布津帝国边境安全的陆战人员──确切地说不仅仅是陆战,飞豹团只有五个空战班,却都以一当百。江扬看着自己亲手圈地规划、并参与挖了三天地基建起来的飞豹团驻训场在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狠狠捏碎了手里的矿泉水瓶,仅剩的十几毫升水撒在军服上,他毫不在意,只是埋头思考,思考三个月的整改期,思考苏朝宇,思考他的能掌握的一切一切。
终究,他还是忍不住拨通了林砚臣的办公室电话。
“老大。”
“怎样?”
“在禁闭室里了,情绪还算稳定。”
“这就好。有伤,就别给他吃任何油腻的东西。”
“呃……”林砚臣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又不能不说。
“哦。”江扬苦笑了,闭上眼睛靠在汽车座位里,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我忘记了规矩,飞豹团的禁闭是没有食水的。”
“也没那么野蛮。”林砚臣想尽力让气氛轻松一点,“五小时会送一次水进去,虽然不多,但是够喝。”
“替我好好照顾他。”江扬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非常模糊,看不出到底是揪心还是歉意,又不得不在林砚臣面前把话说出来,于是仿佛不那么理直气壮似的。
林砚臣的回答果断干脆:“是,我知道该怎么做。”
江扬满意地挂掉了电话,在不算漫长的旅途里沈入浅眠。除了程亦涵在身边的几小时睡眠,他整整40个小时未曾进入深度睡眠,加上胃病时不时骚扰,身体状态非常不好。
多亏有了身边这些可以交心交肺的人……他想着,程亦涵、林砚臣、凌寒、慕昭白等人的面孔像电影胶片一样帧帧层层滑过,多亏了有苏朝宇──尽管苏朝宇带他不少麻烦──有他在左右,自己的柔软就不必总是和硬壳摩擦,那些不愿让外人瞧见的伤痛,也找到了最温和的医疗。
可是朝宇,我今天是不是出手过重了呢……
外务省的工作对于年轻的江立来说,比以往的工作要稍微轻松一些,虽然责任更加重大,但因为过去有差不多十年的工夫他每周至少参加一场国宴,于是旁人看来晦涩的外交辞令礼仪甚至绵里藏针的交涉对于他而言都驾轻就熟。唯一的麻烦在于他不得不总是出差,现在他就在距离布津帝国上万公里的异国,躺在国宾馆舒适的床上用简单的瑜伽伸展动作来舒缓整日飞行之后的疲惫。
他的私人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他的身份特殊,所以私人手机也是军部特别供应的,虽然不像哥哥的那只一样坚固不摧,功能却也差不多,能够全球定位,能够根据号码显示出号码持有人的全部资料等等,此时超大的高清彩屏上,蓝头发的英俊青年正愉快的微笑着──居然是苏暮宇。
江立抓起电话,苏暮宇是个低调忧郁到神秘的男人,而又在某些方面惊人的无所不能,他不喜欢跟人深交,也不喜欢麻烦别人,主动打电话过来,还是第一次。
“喂,江立么?我是苏暮宇。”苏暮宇的声音比苏朝宇要低而且柔,听上去就能想象到对方脸上温柔而谦和的微笑,但跟笑容不代表快乐或是悲伤一样,这声音也永远听不出悲喜。
“暮宇哥哥?”江立愉快地倒在柔软的靠垫上,“还没睡么?”说完才忽然想起,这个国家跟家里有快7个小时时差,这边已过午夜,那边却还是晚饭时间。
“嗯?”苏暮宇显然愣了一下,“你在国外?会不会打扰了你?”
“在西法尔顿共和国,不过没关系。”江立连忙说,“刚洗完澡,没什么事。”
“哦,那就好。”苏暮宇松了口气,但显然还是有一点歉疚的,“我只是想请你替我问问江扬中将,我哥最近好么?”
江立愣了一下:“呃……”
“很为难么?你知道,朝宇每周会跟我通一两次平安电话,但最近三周他都没打过来,手机也总是关机,我知道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总是不踏实,所以想请你帮忙,如果……”苏暮宇有一点点担忧的口气,却始终非常礼貌。
“没问题,我尽快跟我哥通电话,让他打给你。” 江立笑起来,“我哥也真是,把‘嫂子’藏得那么好,连你都不让通电话了呢。”
苏暮宇似乎笑了:“是我嫂子藏了我哥!”
“喂喂喂!分明我哥是……”
“胡说,那是他仗势欺人……”
“我怎么觉得他们是你情我愿的呢……”
“哼,我哥是敢怒不敢言……”
……
江立和苏暮宇说着说着就闹起来,两个人像小孩子那样吵闹了一会儿,苏暮宇清脆地笑出声来,江立在床上滚来滚去,后来两个人都忘了打电话的初衷,竟海阔天空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他们谈论的主角苏朝宇此时伏在禁闭室的钢丝床上,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发了低烧,于是格外的渴水,每五小时200ml的定量根本无法满足正在发热的身体,他的唇上起了一层干皮,常常和血痂一起,被不小心地咬进嘴里。
涩涩的,咸咸的,带着些许腥气。
仅仅五平米的隔音禁闭室安静地令人窒息,无法关闭的明亮刺眼的白色荧光灯把用玻璃钢做了全部内部装饰的房间变得异常冰冷可怖,苏朝